一日,王导在灯下看山公启事,沉思良久,入宫见司马睿。
宫女们嘻笑着把寝宫门推开了,只见司马睿醉眼朦胧地歪坐在胡**,酒气熏熏,呆问:“相父何事?”
王导见室内零乱,心知晋王刚才又胡闹了,也不敢皱眉,肃然道:“为臣有一创想,欲与吾王商之。”
司马睿稍稍振作:“创想?”
其实他最怕创想。当初王导策划南下,划江而治,保住半璧河山,这一创想可称绝唱。当中原战火纷飞时,谁会想到他们会在此地另建朝廷?
偏安之乐,不可言也。
但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何时才熬出头?愍帝司马邺还没死,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藩王罢了!
想到这里,司马睿又来气了:整天跟我谈复国复国,创想创想,你快把司马邺给我创死,孤家要当皇帝!
我管他匈奴不匈奴,没有匈奴人就没有我司马睿今天的独霸一方。想到这儿,司马睿忽觉此事十分奇妙,不由笑了起来:
“相父创想何在?可是北伐?”
如果让他北伐,他先必伐司马邺而后快,此乃家事,与匈奴人无关!
王导洪声道:“北伐的时机尚未成熟,容后再议。今日为臣有一良策,可保吾王。”
“哦?”
司马睿来了精神,又是创想又是良策的,看来不错。他深知王导为人朴素,一般说话都是平平淡淡的,今日一反常态,看来确有新招了。
司马睿看着王导头上的斑斑白发,有些惭愧。刚才孤家在与宫女嬉戏时老头子大概还在灯下苦思冥想吧?
唉,吾过矣。
见王导的眼中充满了热情与渴望,司马睿霍然起身:“走,我们去灵苑好好谈谈。相父请前行。”
“吾王请。”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后宫的灵苑花荫之中。四处清静无人,几个宦官远远地站着。
繁花深处望繁星,良是美景。
司马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笑道:“相父请讲。”
王导见此时的司马睿实在是圣明,温柔敦厚,大有天子之风,心中甚喜。看来这些年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真真是感慨万千,乃缓缓道:
“臣自随吾王南渡以来,未敢一日荒怠。吾王英明,今日江南已有太平之象。只是万事草创、百业待兴,北方狼烟未靖,国内人心未宁,尤其是吏治不兴,诸司缺如,依为臣之见,眼下正是大有可为之日!”
司马睿见他说得高兴,点头道:“孤王与相父所思同也。”
王导接着说:“前段时间因事情芜杂,实在有些混乱,如今为臣已理出头绪来,共分两策,请吾王定夺。”
“相父讲来!”
王导抑住内心的兴奋,宏声道:“当务之急,在于理政。理政之基,在于求才。昔日曹魏时拟下的‘九品中正制’已宜广之。当此非常之时,依为臣之见,如今宜广开贤路,凡士族中有高才者皆宜重用。前些年中原动乱,衣冠尽南渡,恰使天下人才尽归江南,此为祸中之福,巧极幸也!北方土族来江南者数以万计,如今散居各地,吾王即可广为延聘,征来朝中为官,拱卫王室,此为一也。”
司马睿细细想来是这理,当下曰:“甚善!”
他原为瑯琊王,与王导同郡。如今二人南下为君臣,亦何异于刘备诸葛!将南渡士族召来为官,此为孔明荆州之策。
司马睿笑道:“这两天你举荐了桓彝、戴渊,即是此意?”
“正是。除此二人外,国中大才显著者甚多,足以辅佐吾王中兴。”
司马睿心中舒服极了:“那第二策呢?”
“第二策与第一策互补:南渡诸君既已入朝为官,本地士族亦不可忽略。这第二策便是征得本地士族入朝为官,如此则使南北精英,尽为我用!”
司马睿大喜:“相父真萧何也!”
想到自己初来江南时竟然没有一名本地官员与士族前来拜见,到如今半年多过去了仍是爱理不理的,司马睿大感脸上无光。如今本王要你们乖乖地俯首称臣!
乃令王导在御书房中连夜起草诏书,君臣二人又斟酌良久,将此二策定了下来。飞马四境,大传天下,一道命令下去,共征得南渡士族一百五十人。去其弱者,犹有一百零六人,皆授以实职。
诸臣见王导此举好大手笔,无不佩服,司马睿也威望骤长。
那一百零六人为官后也俱能胜任,人称“百六掾”。更有郗鉴、刘隗、卞壶等人见识超远,脱颖而出。
司马睿每日与王导操劳政务,选拔人才,感觉甚佳。不久王导又广置侨郡以安南渡之民,江南渐富。
郗鉴乃汉献帝时御史大夫郗虑之玄孙,博览经籍,以儒雅著称于士林。好读兵书,慨然有忧国之志。
刘隗字大连,彭城人也,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其父刘砥,曾任东公县令。刘隗通八部经史,犹精《尚书》,善断刑狱,司马睿以之为皋陶,监察百官。
南中郎将王含,王敦之族兄也。飞扬拔扈,贪得无厌,就曾栽在这刘御史手中。
王敦大恨刘隗,急欲除之。王导以国事为重,暗中调解。
第一策既已成功,王导与司马睿马上又推出第二策。
但这下却不灵了。
原来南人一向轻视北人。春秋时吴越两国皆为天下霸主,何等辉煌。战国时又有大楚国雄崛而起,几乎统一四方。
三国鼎立时,东吴之繁富远过魏国,再加上周郎火烧亦壁,重创北方百万雄师,使南人大为自豪。
虽然不久江南即臣属于晋,但其习气犹在。吾江南有名花名酒名士,更有江山美人足以娱此生,岂容外人染指!
八王之乱与五胡乱华这两大劫难使中原大地元气大伤,江南却丝毫未损。
当中原战火正激烈时,正是江南名士携伎赏花的大好时光!
这司马睿自以为是王室,一声不响就跑到江南来称王,好没意思!这王导又以为他是谁?敢对我辈发号施令?
江南士族皆不受征召,半个月过去了竟无一人回应,弄得君臣二人大为尴尬。
王导狠下心来使出美人计,欲与江南大族陆玩联婚。王导之女自幼聪慧,颜色动人,有清风之雅意,有明月之芳姿,王导夫妇视为珍宝。
谁知陆玩传话说:“吾儿若欲娶妻,江南自有大乔小乔,丞相不必多情。”一口将婚事回绝。
王导羞愧难当,盛怒之下忽起杀机,“处仲助我!”
王敦见王导动了怒,这可是少有的,“尽杀之!”王导气犹未平。
“好!”遂至江岸军营中见王敦。笑道:“尽杀之,可乎?”
王敦来瘾了,提剑而起,胡子大张如松针四射,直射得胸前的护心镜与肩上的狮头铠甲“叮叮”作响。
“尽杀之!尽杀之!”王敦抚剑大笑,“有人可杀。快哉快哉!”
见王敦转眼间狂性大发,王导骤然一惊,渐渐冷静下来……
万万不可鲁莽行事,否则前功尽弃,那又何苦。
此时王敦已出营狂呼:“来人……”
万千士卒顿时云集营前,人马杂沓,行动甚是神速。
王导急忙出营止之:“处仲不可……”
其实王敦也知此事不可,见王导不想来真的,哈哈大笑中略作训示,又将士卒解散。
“容我细思。”王导苦笑。
王敦笑问:“不杀了?”
王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这回怎么办?他们死活不肯为官。晋王每日问我进展如何。本来并不是非他们不可,眼下却是骑虎难下了。”
王敦也无法。
王导长叹,侧身望着营外江景,一时无言。
天渐黄昏,江面上泛起了灰暗的夜雾。
雾中的建康城灯光点点,闪烁不明,仿佛战后余火犹在燃烧,经久不息。
清晨,王导漫步江边。
大雾迷茫。
雾中看不见长江,只听见江水沉闷地流过。
江岸边的芦苇丛很茂密。白花黄叶,如彩带萦环。
不时有野鹜穿苇而过,芦苇丛顿如波浪起伏,似秋风吹拂麦浪。
王导游目太空,不见残月……
王导回首西望,不见晨星……
王导注目林莽,细心搜寻……
他发现那边山上有棵大树的树干背后隐隐地透出亮光来,树叶也透明透明的,与众不同。太阳必是从那儿升起。
此时雾似乎淡了些。
江水哗哗地轻响着,流得痛快多了。
渐渐地东面天空曙光透出,从南到北划出一道幽蓝的半圆。
王导缓缓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侍卫们远远地跟着要过来侍候,王导挥手将之遣去,一人独坐无语。
曙光透红中,大地也一片通明。
王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远山翠。
江水清。
红日明。
吾心宁。
侍卫们不敢上前打扰,远远望去见丞相和颜悦色地随意而坐,都甚感安祥。
长史谢鲲从豫章公干返京,忽然看见前面丞相一个人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微微一笑,上前施礼相见。
谢鲲为大儒谢衡之子,为人却放任之极。昔在洛阳与光逸、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诸人共称“八达”,常**纵酒,引导时尚,大有竹林之风。
竹林七贤中阮咸曾与猪共饮,八达也曾醉入狗窦,皆荒诞之极。
谢鲲年少时十分风流,观东邻之绝色,大有亲近之心,一日于窗前挑逗,为飞梭所伤,痛失门牙两颗,一时传为美谈。人皆道“任达不已,幼舆折齿”。
谢鲲又为“四友”之一,昔与王敦、庾、阮修同为王衍、王澄兄弟所重。
王衍、王澄、王敦、王导、王含诸人为瑯琊王氏,谢衡、谢鲲诸人为陈郡谢氏,皆当世大族也。
除皇家司马氏与圣门孔氏外,此二族之盛无人可及。其余如卫、陆、桓、郗、庾诸族盛虽盛矣,风流次之。
王谢子弟世家交好,此时王导为相,谢鲲亦大才显著,曾随王敦一起平定杜之乱,官拜大将军长史,封咸亭侯,人称“谢侯”。
其弟谢裒,人称“小谢侯”。
谢裒之子谢安,此时尚幼,隐然有冲飞之象。敦璞昔日见而惊之,卜曰:“此子必非池中之物。”
王导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在石头上,没有丝毫宰相气,望之如山中老农。
谢鲲见王导不以风度自许却又风度逼人,心中叹服。
王导坐于石上,谢鲲于石下拜之。
侍卫们远远望去,觉得谢鲲倒像是在拜石头,皆微笑。
王导开目曰:“幼舆何来?”
“豫章。”
“湖水涨未?”
“鄱阳之波扬矣!”
两人都笑了起来。
谢鲲随便地坐在了王导身旁。
王导问:“豫章士族中可有英才?”
谢鲲道:“江南人物皆才智出众,我在豫章时,与之终日相处而不倦。像李、陶诸族,弟子皆大佳。”
王导点头。
谢鲲又道:“丞相如欲见之,我愿引荐。”
王导心动,依然淡淡地说道:“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老夫幸如之何!”
谢鲲乘兴道:“我这次回京换公文,三五日又回豫章,到时定向诸公转达丞相美意。”
王导心中犹觉忐忑,淡然道:“怕他们未必愿意。”
谢鲲这一阵子没在建康,不知陆玩拒婚之事,当下听了王导的话殊不以为然:
“为何不愿意?我朝中兴,群臣美乐,百官各司其职,民心所向,中原指日可定。丞相钧旨一到,谁不想来朝中一亲尊颜?”
王导笑了,顿时信心大增。又问:“君在豫章时,如何与诸公相处?”
“吟诗作赋,挥琴弹剑,萧然终日而已。”
王导听他把“挥剑弹琴”故意说成了“挥琴弹剑”,语极清新,欣赏地笑了。
嵇中散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确实是在“挥”。
遥想挥手之间琴声已远逝,而斯人犹散坐于琴前,意态潇洒,与身旁诸友谈笑自如,何其美也。王导见谢鲲大有嵇康遗风,当下慨然以阮籍自许,微笑道:“萧然终日,想必饮多而言少。”
“得鱼者忘筌,得意者忘言,得趣者忘形。”
王导大笑:“忘形又如何?”
“忘形则颓然醉矣。”
“醉矣又如何?”
“醉矣就醉矣,不如何。有醉而歌者,有醉而哀者,有醉而乱者,我从不如此,醉矣就醉矣,百事不知。”
王导叹息:“醉而不忘怀世事,徒增烦恼,难得幼舆得酒中真趣。”
谢鲲谈兴大起酒兴亦大起:“丞相可好刘伶?”
王导笑道:“刘伶酒圣也,家父昔曾见之。”
谢鲲欢然:“如何?”
“不如何。‘醉矣就醉矣,不如何’。”
谢鲲失笑。
当下王导向谢鲲虚心请教,如何才能使江南士族不再轻视朝廷,应征为官?
谢鲲俯思良久,朗然一笑:“这有何难?我在豫章时办事就只管办事,国家之事谁敢轻之?从则赏,逆则罚,不必多讲道理。”
王财本来反对这种做法,非仁者所为也。刘隗刚为御史时就是这么来硬的,引得他与同僚都反感。
有时他恨办事不灵活的人甚于恨没有原则的人,但眼下僵局的打破好像也非此不可了。
可恨斯民不知吾心!
王导沉思:三国归晋时,司马昭大杀江南,虽失仁爱之旨,但无疑也促进了统一,巍巍大晋帝国,于此确立。
如今虽不必杀,又岂能示弱于民?
半壁江山,毕竟还是江山。
偏安江南,毕竟是在统治江南。
吾行王命也,谁敢日不然?
谢鲲又道:“昔日刘备入蜀,蜀民未沾王化,诸葛孔明乃大昌王道,蜀地遂安。”
王导激动难当,心中那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老夫亦欲大昌王道于江南!”
我有王命在手,谁敢不遵?虽不必杀,威严不可失之。
“如一个谢侯!解我难题。”王导心中激赏,乃与谢鲲相携下石,唤来待卫,二人同到王敦营中。
“参见大将军!”
“谢侯免礼。”
王导直奔主题:“问题解决了。”
“哦?”
王导胸有成竹:“无他,行王命也。”
王敦一笑:“就这样?”
“就这样。”
“若有人不遵王命又如何?”
谢鲲道:“不如何。”
王敦大笑:“不如何是如何?”
谢鲲正色道:“诛之。”
王敦狂笑:“谁诛之?”
“王诛之。”
王敦暴笑:“谁又来诛王?”
王导直听得心惊肉跳,急止:“处仲休得胡言。”
“我不是胡言!”
王敦厉声道:“国事靡烂,应以非常之道治之。士不听命则杀士,王不听命则杀王。”
王导大怒:“你想不遵王道?”
王敦冷笑。
谢鲲曾多年追随王敦,当下见惯不惊:“丞相勿怒,大将军亦宜慎言。”
王敦傲然。
三人僵持无语。
王导见王敦已萌反意,大悔当初渡江时没有察觉。那时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策划,一文一武捍卫王室,忠心辅佐司马睿。如今刚打开了局面,处仲为何就有了异心?他如今已拥兵数十万,总领东南军事,权重位高,稍一动作只恐天下又乱……
想到这里,王导站立不安。
处仲原是武帝女婿,娶襄城公主为妻,乃皇家外戚,不应有外心。长安之役时处仲亦曾拼死战斗,何等忠心!
如今何事生变?
王导心中气苦:处仲你千万不要乱来,须知司马睿好歹比阿斗强,我们难道不能学学诸葛孔明?
并没有谁向我们托孤,当初商量要南下立国,这可是我们共同的志愿。
处仲处仲,你不要让我为难!
桓彝、刁协、庾亮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厉害,表面上膺服,可谁心里没有一把刀!他们最盼望的就是我们兄弟不和。
那些北方的胡人更是日夜虎视眈眈,急欲寻空南侵……
内忧外患,让我一人如何承受?
王导长长地吁了一气,深深呼吸。
谢鲲也大感棘手。
王敦凝视壁上剑尖,眼神闪烁不已,似生杀意。
王导刚被谢鲲解去一个死疙瘩,现在又多了一个更大的死疙瘩,心中好生愤怒!
哼,老夫专破天下残棋!
当下再问:“那么处仲你看此事如何?”
“何事?”
王导按住心中怒火:“荐才之事。”
“所荐者谁?”
“江南名门望族之才俊者也。”
“嗯。”
王导又补充道:“江南多文士,皆才华出众,为学既佳,为政亦善……”
王敦却道:“文士无用。本将军最厌文士,见一个杀一个!”
王导语塞:“你……”
谢鲲勃然变色,阴沉着脸拂袖离去。
王导无言,扶着待卫的手也慢慢地转过了身,一路上渐感头晕难奈,上车即病倒。
王敦仰天大笑。
王导病后无聊,一日柱杖到镇东司马王廪家中。
王虞为王导族兄,与王导先后南渡。娶妻司马氏,为当今国舅。善书法,又最喜与王敦论武,二人私交极好。
王敦于杜预处得钟会“法家剑法”真传,在此基础上又自创下了“金刀斩”,霸力无边。
朝中诸臣中,周(岂页)生性浑朴直率,不为王敦霸气所伤;桓彝老奸巨滑,善逢迎,令其子桓温拜王敦为师,化王敦之霸气于无痕;其余如刘隗、刁协、庾亮、郗鉴诸人都甚惧王敦。
司马睿父子也深惧之。
司马睿曾问刁协:“爱卿可好王大将军?”
刁协沉默良久曰:“好。”
司马睿不喜。
刁协又道:“古来多出霸臣,非此不足以彰忠臣之心。微臣万死何足惜,愿随明君开创大业。”
司马睿转而极喜,愈重刁协……
当然,被伤得最深的是王导。
本来王敦之霸气尚不足以伤王导之仁心,但王敦之戾气已深深地杀伤了王导底气未足的正气。
为之奈何!
王异见王虞本是想清静片刻,王虞却向他大谈王敦。
王导见王虞天真,无法再谈下去,点头告辞。
王虞自有事情,略一拱手,匆匆入后堂忙碌去了。
王导刚走两步,正想去王舒处,忽然想起一事,踱步又回。
好半天王虞还没出来,王导耐心等待。
庭中的绿树有些意思,只是树形没怎么修剪,望去太蓬松了些。
南墙根下的**也开了,丝丝缕缕地,倒也明眼。王导知道女儿喜欢**,问王虞的管家:“我想要一朵,可以吗?”
那管家微笑道:“待小人为丞相摘来。”
“多谢了。”王导亲自下堂,缓步走到了墙根下摘了一小朵软软地放进怀中。
他没有嗅,因为女儿曾经很在行地告诉他,花是不能嗅的,一嗅就没有香气了。
孩子们的话千万要当真!王导小心翼翼地闭息而行,不敢私自嗅花。
此花名为“艳阳柳丝”,为菊中名品,色如金玉,香味郁极。王导此时身上藏了一朵,其实又有谁不知?
那管家暗笑此老太痴。
一会儿王虞出了后堂,见王导复转,非常高兴。
王导问:“可有大兄消息?”
他问的是王虞的长兄王旷。王旷曾任淮南太守,当初王导王敦策划南下立国时,王旷也参予了其事。
司马睿率群臣南渡时,王旷正在北地辗转作战,屡有军功。但此时中原早被胡尘淹没,江南又暂时不敢出兵相伐,王旷几人苦力支撑,恐也无济于事。
胡尘胡尘胡尘……王虞黯然道:“我正想告诉你,大兄已经为国捐躯了,就前不久。”
王导叹息。
此事本在意料中,独木难支大厦呀。对此他深有感触。
兄弟二人相对沉默良久,王导幽幽地问:“你跟我讲大兄是如何死的。”
“本岁七月,匈奴刘聪、王弥攻打上党,大兄与施融、曹超诸将飞军拒之。双方相逢于太行,激战惨烈,沟壑尽满,我方将士杀敌甚勇。可恨匈奴人增兵五万,从长平袭来。于是大兄率军转战于长平、太行、上党,三地轮番厮杀。七月底,粮尽,匈奴人每日铁骑冲营。八月初,箭矢用完,大兄率士卒与匈奴人肉搏。终因寡不敌众,为乱军所杀。比役,我方斩杀匈奴人八千四百,匈奴人杀我方将士一万九千人……”
王导沉默不语,按住胸口,告别王虞缓缓地踱出了大门。
门口有个小水池,池水清澈。一个少年正蹲在水池边上认真地洗笔。
王导不觉停下了脚步,打量这少年。
少年也看见了池中的人影,慢慢地把头拾起。
王导忽然觉得他像一个人……
“君为何人?”
那少年道:“王羲之。”
“君父何人?”
“家父王旷。”
王导一怔:原来大兄的孩子寄养在了此处。我看这孩子生得人物出众,酷似大兄当年。
不觉走了过去,微笑着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那少年也站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王导,慢慢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是丞相叔叔!”
王导大笑,叔侄二人皆欢然。
王导道:“我记得你的字是逸少。尔母好道,欲你隐逸少华之山。”
王羲之笑了:“是的。”
“你母亲呢?”
王羲之眼圈忽然红了。
王导叹息。
“逸少,你刚才是在洗笔吗?”
“哎。”
王导见他用功很勤,心中暗自点头,因问刚才是在习经呢还是在临帖?
“禀叔叔,现在我每天早晚习经,白天都在临帖,刚才我临的是索靖夫子的草书帖,是二叔父送给我的。”
“你还临谁的?”
“张芝夫子的我也临一些。”
王导点头:“好。”
说到张芝,王羲之秀眉轻举:“张芝夫子的书道若龙行千里,未逢人烟,唯见青山绿水林木连绵,蓄势不断飞流不已,小侄梦中常入其境。”
王导想不到王羲之已入张芝书道,当下大为惊喜:“好,你写给我看。”
“哎。”王羲之又调皮地问:“就在水面上写好吗,叔叔?”
“好,好!”王导乍逢佳侄,心中真是高兴极了。
叔侄二人拉着手走到了池边。
王导这时发觉这池水其实不是太清澈,想来是王羲之经常来洗笔的缘故。
“逸少你来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吧。”
王羲之这时似乎有些茫然,望着远处痴痴地站了一会儿。
王导见他刚来一个月就把池中的水都洗成淡墨了,可见其用功之深。
刚才那番论张芝书道的话,又岂是平常人讲得出来的?
昔日山涛夸王衍幼时:“何物老媪,生此宁馨儿!”如今吾兄虽殁,其子犹存,我王氏有后啊,子弟儿郎尽是宁馨儿。
想到这孩子可爱可怜,王导决心将来好好地扶他一把,以慰大兄生平。
王羲之已沉浸在了书趣中,问:“叔叔命字,还是小侄自写?”
“你随便写吧。”
“哎。”
王羲之执笔在手,轻轻笑道:“我就在水上写一个‘王羲之’吧。”
王导也笑了。
王羲之笔上的墨刚才已经洗尽,毫毛发白,笔尖扁扁的就像一片竹叶。乃意以竹叶为舟,轻泛回潭……
此时他笔上无墨,心中有墨。
心墨。
心墨无色。
亦无痕。
王羲之轻轻点击笔管,渐感心墨从体内流来,一股清灵之气直冲得他双目大开!
王羲之凝视笔尖。
渐渐地笔尖鼓起,好像蘸满了墨汁。
那不是墨汁,而是墨气。
墨之气。
无形无色之墨也。
见墨气已延至笔尖垂露欲滴,手中沉甸甸的如抱麦穗,王羲之蓄势已久,当下不再迟疑,乃扬手一挥……
挥……
挥……
如花落空山……
如云溅海底……
如万千飞仙齐身飞落九州……
王羲之墨洒水面。
那水面为墨气所染,立刻**出了一圈素白的圆环。
盈盈一握。
吹弹得破。
恰似美人春衣轻沾玉体。
当,微风,次第吹动那衣上的花纹时,王羲之挥笔落毫而下……
衣上花纹消逝,水面涟漪顿起。
王羲之落笔轻柔,似小舟**于湖中,一横一横又一横,斜斜地三摇橹,最后一竖是因为停橹看鹤时,误触了水面的枯枝。
“王”字成矣。
似兰蕙摇风,“羲”字上头的那两点又已写出。
两点下的“王”字此时写作三横即可,最后一横宜反挑而起,直贯顶端而下,向西掠去,自然形成“王”字的那一竖。
西掠去,东收回,纵横南北之径,读尽古今之书,遍晓阴阳之理,此为“王”字下“我”的写法。
“我”字的最后那一点是龙目凤睛,前之勾法应沿奇峰滑下再提笔回旋若云烟绕壁、日影出乎天隙之间也。
“我”字既成,便可借余势推波成纹,写成“羲”字左下方的“丐”,不觉“羲”字又写成。
“羲”字虽密,却似秋林红透,一眼望过。
“王”字虽疏,也好比瑶琴三叠,其音无穷。
这两字由疏到密,其过渡如升高望远,大地景观自然呈现,不露雕琢之痕。
大匠运笔当如旭日东升,当出即出,又恰如红日西坠,当落便落,何来一丝挂碍?
“之”字亦大矣!
王羲之静静地站在池边,身体前倾如崖边摘花……
右臂长舒如流云卷月……
五指灵动如蝶翼忽闪……
其笔法飘飘拂拂如仙人长髯,万里入云……
之!
大荒正寂静,忽闻“哗哗哗”三道白波喷薄狂涌!似神龙出于海中,“之”字忽已成。
王羲之最后的那一笔笔势甚强,悠悠忽忽地带起一片浪花,飘飘洒洒、飘飘洒洒地从两人头上轻掠而过……
飞落墙中。
溅于**之上。
王导见王羲之这三个字写得是超凡入圣,大有宗师气象,心中好生震惊。
此子年尚幼,若长大成人那还了得?
却见王羲之此时不知为什么弃笔在地,双眼痴痴地望着天空,似在回味笔法之神。
王导衷心赞美:“贤侄之字如龙行万里矣!张芝夫子不过如此。”
王羲之笑了:“真的吗?叔叔莫夸我。”
“嗯。”
王羲之叹了口气:“我最后那一笔太重了,不够清灵,未入化境。张芝、索靖二夫子误我不浅。”
“为何?”
“方正有余,温纯不足。”
王导沉思了片刻道:“我家中有钟繇的宣示表,你明早来我家中,我送给你。”
“谢谢叔叔!”王羲之雀跃不已。
王导这才发现原来王羲之还是个孩子呢,满脸稚气,真不知刚才他的那番宗师气象、圣人之风从何处得来?
盖得之于天也。
古来天才多不可解。
王导一笑:“明日你可要起早些,愚叔就是圮上老人。”
王羲之也笑了:“那小侄就是张子房了,明日当归山炼隐。”
王导又吃了一惊:“唔,很好。”
乃口传王羲之以《书道九论》。
又道:“贤侄重临书帖,此事大佳,可得古人真意。同时也须至乱山中、荒草丛临古人遗碑,必有所益,不可徒习于灯前帐下也。”
王羲之闻言甚喜。
王导又道:“旁学于人,不如内取于心。吾愿贤侄戒骄戒躁,从头学艺,书道必有大成。”
王羲之肃然聆听。
王导又道:“逸少你可知你父亲之事?”
王羲之泪流满面:“知道。”
“那你长大了去你二伯父那里投军吧。”王导故意试这孩子。
“不!”
“为何不?”
“以暴易暴,君子不为也。”
王导更加喜悦了,这孩子天生仁义之心,堪为我王氏传刀人。
见了王羲之后,征召之事王导终于有了办法,乃迳往江岸。
王敦不在营中。
“找你们大将军来!”
众将官见王导说话电闪雷鸣,都着实心惊:“禀丞相,大将军说今天不见人。”
“我是人吗?”王导大怒:“我是你们的丞相!快去找来!”
众将官心惊肉跳,心想老头子平时温和,怎么发起火来比大将军还大将军?当下不敢耽搁,“谨遵台命!”纷纷去了。
不多久,只见王敦醉扶美人之肩,熏熏而归。
王导迎面大喝:“王敦!见了本丞相为何无礼?”
王敦呆了呆,以为王导在开玩笑,咧咧嘴行了一礼。
众将官掩口而笑。
王导问:“你去醉酒,营内空虚不见主帅,若敌军来犯,那该如何?”
“尽杀之!”王敦把酒气喷得王导满脸都是。
“当然是尽杀之!敌军先杀我方战士,再杀你这个大将军,然后杀我,最后将晋王掳去,杀尽江南千万百姓,中国南北尽属胡虏!”
王敦猛地打了一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
王导痛心疾首,厉声训导:“你身为大将军擅自离守,该当何罪?”
王敦本已心服,但被王导当众训话实在不甘,索性大发无赖:“本将军并未擅自离守!”
王导岂不知他本性,见又开始狡辩了,心中冷笑不已:“你离开军营去酒楼召妓,还不是擅自离守?”
王敦亦冷笑:“你是大丞相,我为大将军,军营之事我全权负责,一切军令由我而出,虽晋王亦不可随意干预。我之所为自有道理,岂可言‘擅自’?”
王导见王敦惯会狡辩,心想要说服他还不太容易呢,当下沉下气来,专心听他如何大放厥词。
此时军营中大小将领已前来听令,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王敦胡子大开,满口钢牙火花四溅:“本将军至酒楼是为‘巡妓’也!”
“巡妓?”王导见王敦忽然冒出个新名词来,心想黔驴技穷矣。
却见王敦侃侃而谈:“巡妓者非召妓也。巡营是为了察看将士,巡妓是为了察看妓女。如今正当用武之际,三军将士乃国之宝也,若赐以妓女,赏以美人,军心当更旺,则本将军为国立大功之日不远矣!吾军将士皆为壮男,壮男无女可乎?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王敦仰首狂笑,盔缨飞舞。
战袍亦飞舞。
若红旗滚滚翻飞。
诸将士轰然叫好,为主帅的豪爽与体贴鼓舞不已。
王敦见群情沸腾,大是开心,索性把身旁的两名美女一左一右重重地在臀上拍了两把,掌风轻飚,将之推人人群中。
秩序大乱。
那两名美妓顿时为千手所抚,万目所**,花容失色嘶声狂呼:“丞相救我!”
王导大怒:“住手!”
声如霹雳轰隆震响,一道火龙划过南天。
远处江水飞溅。
诸将士一惊,止住了。
王敦也骇住了:咦,今儿个老头子咋这么厉害?
两美妓嘤嘤啼哭,扑进了王导怀中。王导柔声安慰。
王敦还在大笑:“我把她们送给你吧……”
王导忍无可忍:“你醒醒吧!诸将士听命!”
到底王导地位崇高,诸将士不敢抗命,皆肃然聆听。
王敦尴尬地耸了耸肩,“吧答”,嘴终于闭上了。
王导语重心长:“诸君皆当世豪杰,国家所重。望勿荒怠,宜勤勉恪守,操练不缀,如此则国家幸甚!生民幸甚!”
众军穆然。
王导顿了顿,怒视王敦:“今大将军怠职嬉戏,实宜重罚!”
诸将士一下子都扭头看着王敦……
王敦脸上顿时胀满了猪血,心中直冷笑:你……你你罚得了我?
但一瞥之下,王敦蔫了……
所有的目光都在责备他,显然所有的人都心向王导。
王敦这下可慌了,还想纠缠下去,王导忽然又是一声大喝:“散!诸君其慎之!”
众军悚然,整整齐齐地离去了。
王敦本来担心王导会让他更下不了台,不料王导只是虚晃一招,“重罚”的后面没有下文,呆问:“丞相何必如此?”
王导听他问得好笑,心中微微一哂,表情依然严肃:“你先把她们送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王敦松了口气,这才对嘛,兄弟之间何必太认真?这王导可恶可恶可恶……
但王敦也很高兴。王导的实力胜他一筹,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把握把司马氏取而代之……
王敦当下傻乐,命手下亲兵:“把她们送回去。”
王导冷冷道:“你还是亲自去为好。”
王敦无法,只好一路哄着二美妓,小心翼翼地送回去了。
回来时,王导还站在那儿,似乎一直没动。
见了王敦,王导笑问:“你酒醒了?”
“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
“你来时我就醒了。”
王导大笑:“好。机会来了。”
王敦的眼中放出光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进入密室中,室外三重门,门外三重兵,蚊不进。
“茂弘你快讲!”
王导看上去十分平静:“三月三日,南人有祀江神之俗。今岁多事,晋王与我将大祀江神,处仲你可领军护驾。”
王敦不解。
王导解释道:“入乡随俗,可获民心。获民心者王,小题可大作。吾兄亦可大展军威,令万民瞻仰,知我王氏雄风。”
王敦大喜。
王导又道:“有了司马氏才有我王氏,这一点在眼下不须多讲。晋王越尊,我王氏越尊;晋王之尊,也就是我王氏之尊。”
王敦直听得心花怒放:“那就尊呗!”
王导千叮万嘱:“离那天还有一段时间,你可要好生准备,不许再因酒误事。”
王敦忽又怒了:“本将军何曾因酒误过事?昔日匈奴人攻陷洛阳,吾引军冲之,救‘死马’于城下;后又一路护驾南下,大破草寇三千……”
王导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王敦亦大笑,浓髯拂耳生风。
王导此举十分高明,乃天外奇想,不动武力而只以威仪服之,实在是把谢鲲之计全盘翻新了,青出于蓝。又顺便把王敦给镇住。
祀江神是虚,树立司马睿威信是实。
同时也把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江南士族收为己用,美哉!
王导乃以谢鲲为御前司礼,主祀神大典。
谢鲲为家族计,当仁不让地同意了。
谢鲲之父谢衡昔为盖世大儒,礼学精深。谢鲲虽然任诞风流,自然也是不凡。
谢鲲之子谢尚,亦非常人也。幼时人称“小安丰”,长大了人夸是“颜回”,美誉无双。
王导见了谢尚,大羡谢鲲有此儿,叹曰:“生子当如是!”
谢鲲笑曰:“公有七凤,何羡一鹤?”
王导一笑。
王导有六子一女:长子王悦,次子王恬,三子王洽,四子王协,五子王劭,六子王荟,七女王玉主,皆资质不凡,天生贵族。悦、恬、洽、协四人已为官。
王导又问:“小侯何在?”
谢鲲答曰:“裒弟至渔阳未返。”
王导颇觉遗憾。
谢鲲慰之曰:“哀弟虽未返,吾侄居其室中。”
王导也久闻谢安之名,当下笑道:“雏凤清于老凤音,待老夫一见‘吾侄’。”
二人一笑,相携入屋。王导见里面灿烂满眼,甚是华丽,心中大叹谢氏豪华。
其时谢安小病在床,正闲读汉书,见镜中人至,乃起身作礼。
貌如处子。
言谈甚恭。
王导喜,坐于谢安床头。
“君所读何书?”
“汉书也。”
王导故意问:“何谓汉书?”
谢安知其意,应声曰:“汉书非只汉人之书,四夷皆可读之。”
王导与谢鲲相视而笑,忽然觉得谢安好像自己!忍不住说:“你太像我了。”
一时间竟心动不已。
谢安笑了:“是的,丞相。”
两人默默注视,彼此神契。
因念朝中有事,王导不能久留,乃与少年谢安握手而别,别时随口问道:
“老夫观安石有古人之貌,不知安石愿为古人今人?”
谢安望着王导与伯父,毅然道:“古人!”
“古人”者,千古之人也。其功名不朽,其伟业泽被后世,其风流映照人间。
王导满意地离去了。此子龙也。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如今他见了我,他日必定高飞入云。
一想到安石如此像自己,王导心中顿起宿命之感:为何不是他人,而偏是此子?
我恍惚记得什么时候确实在一间书房里看见过一个锦衣少年拥炉而卧,莫非就是安石?
唉,世事茫茫,不可尽知。
惜吾生也跪,不能见其全盛之时。
晋太兴二年,淮陵人周坚反叛。
太守刘遐不敌,布阵山前,周坚以乱兵冲之。阵溃,刘遐中矢,仓皇遁入深山。
周坚挺叉纵马,狂歌追之。
刘遐穷矣,背抵大石欲自刎。
周坚飞叉如电……
大石突然破碎四裂,一**大汉魔舞而出。仰接飞叉,回掷周坚。
周坚大惊失措,飞叉贯脑而死。
刘遐惊问:“君为山神?”
**大汉笑曰:“非也,我是本地山民。”
山民者,山神之民也。
说毕,**大汉拾起飞叉手法娴熟地将周坚的头颅旋下,揪其乱发,将头颅轻轻提起,转身欲走。
刘遐止住心跳,跪曰:“壮士救我!”
“还有何事?”那**大汉回头一笑,把玩头颅抚摸不已。
“山外有大军封锁,我不能出。”
**大汉狂喜:“山外还有人来?好好!又有头颅了!有多少?”
语甚急促。
刘遐实说道:“三五千人。”
**大汉笑得飞旋身体,把周坚的头颅一抛,“蓬”地一声挂在了树枝上,一声爆喝:“走!”
乃飞沙走石,驱云赶月,大步流星飞于刘遐马前,杀出山去。
周坚的队伍正在攻山,忽见山中杀出一个**大汉,无不骇然。欺他空手,飞矢环射之。
**大汉如猿猱般腾起,踏于飞矢之上。
众军哗然。
**大汉狂笑如苍鹰过岭,直奔头颅,如摘瓜果般将士兵们挨个枭首。
众军大怖,倒退十里避其锋爪。
**大汉一脚将尸林踢飞,俯于地上狂吸入髓,口中啧啧有声。
刘遐又怕又喜,试问:“壮士可愿随本将军杀尽反贼?”
**大汉慎重地问:“跟着你永远有头颅吸?”
“头颅永远新鲜!”
**大汉喜极,纳头就拜:“参见将军!”
刘遐见他居然知礼,大喜,脱下身上锦袍衣之。
好个雄壮的飞将军!
此人名苏峻,刘遐以之为先锋,尽歼周坚余卒于旷野。
司马睿正愁王位不稳,见苏峻大大地有功,乃封为鹰扬将军。
王敦不喜苏峻,斥之为“山蛮”。
苏峻大怒,立刻邀王敦到王宫外比武。
百官失色。
王敦甚藐之,弃“燕山脊”而不用,以“金刀斩”对苏峻“荒蛮神功”,九日胜败不分,各自误伤百人。
斩古木万根。
建康城头枝叶纷飞如蝗虫。
城外长江为之狂泻。
司马睿与王导急止二人火拼,哪里停得下来,最后二人战成平手,相互怒骂而去。
王导因怕苏峻留在城中生事,急忙放为外任,依然与刘遐守边。
王敦经此役亦大感不佳,乃广招奇人结为死党,又将军队强化训练,每日亲临考较,实欲无敌于天下也。
见朝廷收山蛮为将军,晋王世子司马绍大大地不以为然,寻思父王是不是已经昏庸了?
昏庸好!他不昏庸我不能早日登位。他越昏庸,我越有益。
乃上殿见司马睿,大贺父王又获猛将,江山永固,父王英明。
司马睿“龙心大悦”,赐世子宫女十名。
司马绍谢恩,回家立即把宫女全部处死,埋在了城外荒郊,不欲人知。
芳娘惊问:“父王所赐,为何要杀?”
司马绍冷笑:“别人用过的女人,我为何不杀?”
芳娘香汗淋漓。
司马绍将芳娘衣裳剥尽,前后狂**。然后夜宴东宫,招诸臣饮之。
庾亮最后一个到东宫,见谢鲲、刁协、桓彝、郗鉴等人已到,急忙上前相见,俯耳问刘隗:
“世子千岁何在?”
刘隗猫眼半睁:“犹未出。”
“失陪失陪。”庾亮心系情妹,管不了那么多了,匆匆遁入后堂。
刁协笑曰:“庾大人常住东宫,前后尽知矣。”
众人失笑。
后堂满地衣裙破碎。
污血盈案。
罗帐内波浪起伏。
庾亮潜步窥之,正见芳娘在床头挣扎,被一根粗绳紧紧地勒住**,从后背横穿大腿而过,直勒得血肉模糊。
庾亮急忙把芳娘解下,以衣袖轻轻擦拭,见其玉体濡血更加诱人,竟又**之。
芳娘惨笑:“现在你还来,都是你害的……”
正**间,司马绍忽至,见他们兄妹二人**得有趣,乃一左一右双双拥抱。
三人猪交牛配,秽乱不堪。
**毕,司马绍轻携庾郎之手至前厅与群臣共饮,意甚快焉。
芳娘强忍巨痛入浴更衣,施“晚睡妆”至后院自去见女客。
前厅灯火辉煌。
壁上悬以巨画,高十尺。
庾亮问曰:“刁大人近日可好?”
刁协痛恨此人无耻,自以为有了世子作靠山就得意忘形,上次说好晚上要过来陪他,谁知老头子火烧火燎地等了半夜竟敢不来,害得他只好唤了个娈童泄火。
见庾亮问得放肆,刁协沉声道:
“老夫每日与刘大人为吾王断狱主刑,无一日之闲。庾大人可有雅兴至敝署一游?近日购得交趾上品刑具一副,美其名曰‘腿中剪’,锋利无比,庾大人一试之!”
刘隗在旁笑了。
庾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敢接言。
郗鉴为人正直,见刁协以大欺小,意甚不平:“在下以为用刑宜慎,书云:‘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
话未说完,司马绍于上座击掌曰:“‘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众人凛然,见这小子大有帝王之象,为之一惊。
皇家就是皇家,那可不是装的。
刁协大悔刚才失言。
群臣皆道:“世子无双,仁泽万民。”
司马绍哈哈大笑,心想“仁泽万民”有什么好玩的,“仁泽万女”与“仁泽万男”才有意思。将来我为帝,定当**遍天下美男美女,岂不快哉?
想到这些大臣的妻女都在后院陪那小贱人,司马绍心里美得不成,话锋一转道:
“刁大人!刘大人!刚才郗大人之语深得我心。吾皇家以仁义治世,不可妄杀。若有冤狱,不可恕也。”
刁协刘隗二人只得道:“喏。”
庾亮大慰。
司马绍见刁协不敢放刁,心下得意:“谢侯好饮何酒?”
谢鲲笑曰:“微臣颇好蜀酿。”
司马绍眉飞色舞:“蜀酿乃天下饮中极品。昔年我至渝州、江阳,观桑中之村姑,饮田头之村酿,‘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其味甚美,今犹忆之。”
群臣欢笑,心中都暗叹世子风流霸道,远过晋王。
司马绍忽又问:“前日丞相入东宫,与我言起三月三日江边祀神之事,不知各位大人有何高见?”
桓彝一直默不出声,这时肃然道:“此事似乎不合乎古礼。况此地民风不正,若随之沉浮似有失朝廷威仪。”
司马绍不懂礼制,转眼望着庾亮。
庾亮也不懂,只好干咳:“那是……”
刁协一向于刑律、礼制双精,这时却装憨道:“是么?如果共祀江神,花费不小吧。”
谢鲲见这些人根本不懂王导用意,心中好笑,也不点破,肃然道:“礼者宜也,关乎天运,制人之心。那可不是‘共祀江神’,而是晋王、世子与丞相祀之。至于花费多少,以江南之富庶亦非所计也。”
谢鲲此语无人反驳。
刁协当众出丑,老脸发烫,暗责自己再次犯错,居然忘了谢鲲是谢衡之后,今天太晦气,宜闭口!
谢鲲又道:“桓大人刚才之语也待推敲,大戴礼记、小戴礼记中均有仲春之月祭祀山川之神的记载,分明是古礼。况江南民风大淳,可共乐也。”
桓彝语拙,接不上话了。从“桓将军”硬生生地变成“桓先生”,真是难为他了。
司马绍哈哈大笑:“那就‘共乐’吧!”
豫章,即今天的南昌。
谢鲲字幼舆。
王舒也是王导族兄,朝中大臣。
羲字在书法上又可写作“羲”。
指王敦。
王导字茂弘。
谢安字安石。
历史上的苏峻不是山民出生,本书就此作了艺术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