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思维(1 / 1)

柴荣的成长环境,跟其他大部分的帝王都不太一样。

同郭威自小父母双亡不同,柴荣的老爹柴守礼一直在世,并且一直活到了北宋初年。柴荣早年被送到郭威家里收养,并非因为郭威没有儿子,而是郭威的正妻柴氏一直生不出儿子。所以柴氏的哥哥柴守礼才把柴荣送到郭威家里,为柴氏过继。柴荣在郭威家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获得了更好的成长环境,尤其是教育环境。与此同时,郭威和柴皇后的言传身教,也给柴荣的成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大之后的柴荣,受到了黄老之学的影响,同时在郭威的指导之下又具备了良好的军事功底。

不过,柴荣最开始,却并没有选择从文或者从武。

柴荣最早的营生,是贩卖茶叶。所以,早期的柴荣是一个商人。

作为商人的柴荣,具备精打细算和工于计较的天性,并且跟如今生意场上的老板们没有什么区别,柴荣是一个严格以结果为导向一步步实现商业计划的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既定目标,柴荣争分夺秒,孜孜以求,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所以,史书对柴荣的记载接近完美,但是却指出了柴荣性格上的一点小瑕疵—“禀性伤于太察,用刑失于太峻”(《旧五代史·后周·世宗纪六》)。这里的“察”,跟“人至察则无徒”的“察”是一个意思,就是人太精明了没朋友。至于“用刑失于太峻”,则是柴荣做事操切心态的一种体现。

这是典型的商人特质。并且这种商人似的思维方式,对柴荣后来的皇帝生涯影响至深。

比如,对北汉的自卫反击战。

北汉是刘知远后人在河东建立的割据政权,都城在太原,当时的皇帝叫作刘崇,刘崇就是刘知远的弟弟。前面说过,无论刘知远还是刘崇都是沙陀族,都是伪托汉帝刘姓。有样学样,照猫画虎容易,但是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沙陀族的基因中,天然缺乏汉地儒家一些基本的道德是非观念,更不用提纲常伦理之类更深层次的东西。所以,石敬瑭成了契丹人的儿皇帝,还卖了幽云十六州这事,你不能对他太过求全责备。包括刘知远,当时刘知远投靠契丹,被耶律德光一口一个儿子地喊,刘知远也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存在。跟刘知远一样,刘崇投靠的也是契丹人,从刘崇开始,北汉也就彻底成了契丹辽国的一个附庸国。

北汉占的这个位置太过关键,前文我们分析过,太原这块地方相当于围棋里面的“劫材”,或者说相当于象棋里面的“相眼”,北汉卡着后周的相眼,后周的这盘大棋还怎么下?

不仅卡着你的相眼,这个刘崇居然还有志逐鹿中原。他手里的本钱不够,就从他的干爸契丹人那里借。于是,北汉居然趁着郭威去世、柴荣新皇登基的当口,主动挑起了同后周的战争。这场仗因为属于后周的反击,所以我们下文称其为“对北汉的自卫反击战”。

柴荣当然不答应。

柴荣是一个商人,是一个有家国天下之心的商人。

商人思维中有一条非常重要,那就是冒险精神。

当时对北汉的自卫反击战没有打响之前,北汉围攻河东高平(山西高平),进而准备控制整个上党地区(长治盆地)。高平告急,柴荣认为这事的战略价值极高,综合判断之下,才决定御驾亲征。为了一个高平,为了一个远在河东的北汉,刚刚登基没几天的皇帝就要赶赴前线,看起来是一件非常不合常理的事情。当时群臣纷纷表示,为了区区一个刘崇不值得皇帝亲自上战场,而且谅刘崇也不敢来。再说后周刚刚才办完丧事,处理内部事务更加重要。(“刘崇自平阳遁走以来,势蹙气沮,必不敢自来。陛下新即位,山陵有日,人心易摇,不宜轻动,宜命将御之。”《资治通鉴·后周纪二》)

宰相冯道更是不答应,极力阻止柴荣亲自挂帅。

冯道经历了五代中的四个朝代,共十个皇帝,长期担任朝廷的宰相一职。皇帝都换了一茬又一茬,冯道这张老脸还是没有改变,于是后人尊称冯道为“政坛不倒翁”。冯道这样的人,生逢五代大乱世,自有自己的官场求生术。所以,我们不能对其个人品德太过苛责。更加关键的是,这个人能够长期混迹朝廷之中,一定是在执政能力方面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很难混得下去。

看到冯道据理力争,柴荣说:“我这是效法当年的唐太宗李世民。”

冯道:“我可不知道你是不是李世民。”

柴荣:“我的军队就像大山,对刘崇就是大山压鸡蛋。”

冯道:“我可不知道你是不是大山。”

柴荣不爽。

(冯道固争之,帝曰:“昔唐太宗定天下,未尝不自行,朕何敢偷安!”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帝曰:“以吾兵力之强,破刘崇如山压卵耳!”道曰:“未审陛下能为山否?”帝不悦。《资治通鉴》)

摆老资格欺负新主子,柴荣后来索性把冯道撤职了。

商人思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考虑成本,量入为出。

柴荣亲征,带着自己的所有豪华班底。最终柴荣在高平(山西高平)之战中大败北汉与契丹组成的联军,取得征讨北汉的决定性胜利。此后的柴荣,率领部队步步推进,直抵太原城下。

似乎,太原城指日可下,北汉崩溃在即。然而,到达太原城的柴荣,率部围攻太原二十多天,却发现后周的粮草补给已经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柴荣在开战之前就已经想到了,但是他此次属于临时的防守反击,主要战略目的是解高平之围,于是,就把后勤补给基地放在了长治盆地(见之前的地缘分析)的泽州(山西晋城)。前面打了一场高平之战,军需补给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到太原盆地,泽州的军粮已经供应不上来了。更何况,太原这座城市十分坚固,一时半会,柴荣估计也拿不下来;而且,越来越多的契丹军队正在增援的路上,最后战争发展到哪一步还真不好说。

于是经过反复权衡,柴荣决定退兵。

退兵,是一项技术活,退得不好,容易成为溃退,甚至溃败。正如当时柴荣手下大将药元福所说的:“进军易,退军难。”(《资治通鉴·后周纪三》)柴荣首先布置了外线防备的人马,大将符彦卿率部阻击契丹部的援兵,并且取得大胜;当然,还要防备被困在太原城中可能的北汉军队追击,于是就派药元福断后,药元福也出色地完成了阻击任务;此外,临走之前,柴荣下令烧毁了太原城下后周的数十万军粮。(“刍粮数十万在城下,悉焚弃之。”《资治通鉴·第二百九十二卷》)

步步撤退,步步设防,最终成功退兵。战后,柴荣战略性地放弃了已经悉数到手的城池,全军撤出了北汉地界。

考虑成本、量入为出的战争观,这并不是第一次。后来三征南唐中的第一次,柴荣也曾经因为南方的雨季来临,放弃大好的局面,暂时放弃围攻淮西的中心城市寿州(安徽淮南),决议班师回朝。一年之后,才又卷土重来。

我们不妨对比一下后世的赵光义,若干年后他也针对北汉发动过一场战争。战争初期,赵光义曾经顺利拿下了太原,灭掉了北汉。然而,胜利的喜悦让人陶醉,带着醉意的赵光义并没有仔细掂量自己投入的成本,紧接着贸然发动了对幽州的战争。结果,连续作战的宋军人困马乏,陷入了幽州城下的绞肉机中无法取胜,最终兵败高粱河。而高粱河之败,也是有宋一代,幽云十六州始终无法收回的开端。

与此相比,柴荣的审时度势,量入为出,显然道高一尺。

柴荣带兵杀入北汉境内,外科手术式的进攻之后,又旋即撤退。就对北汉的自卫反击战而言,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后周一战扬威,狠狠地惩治了北汉这个北方小霸,而且还打脸契丹人,让契丹这个北方最大的敌人也不敢造次。此后的很多年,甚至到了北宋年间,北汉以及其后的宗主国辽国,都不敢主动打中原王朝的主意。可算是后周的“立国之战”。

柴荣是商人,也是老板。

老板的特质决定,在必要的时候必须独断专行,甚至六亲不认。否则,作为老板你无法带领团队。

柴荣除了是那个对郭威、柴守礼孝顺的柴荣,那个为工作尽心竭力的邺城留守、澶州刺史,他还必须是一个好的一把手,他有责任有义务带领一个王朝向前进。从这个角度考量,柴荣的人生最高标准是为江山社稷负责,而其他的约束和限制,在这个最高标准面前必须让路。甚至如果有必要,柴荣可以不为仁慈以及道德负责,但是必须为万民、为江山社稷负责。

比如,在对北汉的战争结束以后,虽然在战略上取得绝对胜利,并在撤退时实行了坚壁清野政策,成功地消灭了北汉的有生力量;从大兵压境到全身而退,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然而,在三个月的战事中,一些高级将领也陆续犯了很多错误,甚至有人临阵脱逃。对于这部分人,柴荣没有一点手软。

战后复盘,很多人上了军事法庭。

以樊爱能、何徽为首的七十多员战将,被柴荣下令斩首。

熟读儒家、黄老学说的柴荣,在行军打仗中已经很顾及自己的道德底线了。比如,三征南唐战争的初期,柴荣发现扬州兵力空虚,派人去攻扬州。出发前柴荣特意嘱咐自己的手下人,路过扬州,要保护好南唐李氏的祖陵,做到秋毫无犯。但同样是对南唐的战争中,南唐国主李璟派人送来了一百五十名士兵。这些士兵本来是后蜀士兵,在柴荣征讨后蜀的时候投降后周。结果后周伐南唐,这些人又临阵倒戈,投降了南唐。

柴荣二话没说,一百五十个人,悉数斩首。

还是在伐南唐的战争中,有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楚州屠城”事件。

古楚州,在今天的安徽凤阳一带。楚州是一座小城,然而攻打楚州,柴荣亲自上阵杀敌,却依然用了四十多天才拿下。拿下楚州城之后,发生了屠城事件,史载:“周兵怒甚,杀戮殆尽。”(《新五代史·南唐世家第二》)具体人数不得而知,按照《旧五代史》的记载,应该至少有一万多人(“六军大掠,城内军民死者万余人,庐舍焚之殆尽。”《旧五代史·后周·世宗纪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周兵“怒甚”,历史的记载语焉不详,给了我们很多的想象空间。

我们认为,这次屠城,应该是艰苦围城战的一个延续。后周军队包括柴荣本人,应该是在这次战役中吃了很大的苦头,乃至心理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所以,随后发生的屠城事件,应该是得到了柴荣的默许。

不过,这样的屠城,在五代比比皆是。别说屠城,吃人肉喝人血的,我们前文也提到好几个。哪怕是延伸到整个古代社会的框架内,默许屠城依然是经常发生的一件事情。远的不说,在郭威南下进攻汴梁时,城破之前,郭威对部队的承诺就是可以放肆劫掠几天。

放在时代背景下,五代的屠城是个大概率事件,但在柴荣麾下的后周军队中,确实是个小概率事件。按照当时的常规,为了防止部队哗变,柴荣的默许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还是那句话,柴荣是为了国家社稷负责的,这是一个大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