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去请安,见贾母高兴,就趁势说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她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最近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她出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她回来,就赏她家配人去得了。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出去了。因为她们都会唱戏,嘴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
贾母听了,点头说:“这倒是正理,我也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
王夫人笑说:“俗语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歪调。我冷眼看去,她事事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但性情举止也要沉重的更好些。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都死劝的。因此,我就悄悄地把她的月钱增加到二两,未来就让收在宝玉房里,咱们且先不明说,一则因为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怕又说耽误念书,二则当了妾了,反不好劝他了。”
一时王夫人又伺候贾母吃了早饭,又说笑了一会,随即王夫人回去。
却说宝玉跟着老爹出去赏桂花回来,进了园门,宝玉一边说:“好热。”一边就把外面大衣服脱了叫麝月拿回去,从而支开了麝月,然后问两个小丫头:“自我走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不曾?”这一个答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说:“回来说什么?”小丫头说:“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份儿了。”宝玉忙说:“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说:“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说:“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那晴雯偏不叫宝玉,想是恨了宝玉不能善始善终了吧。
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这么说,便上来说:“她真的是糊涂。”又对宝玉说:“我不但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忙问:“你为什么亲自去看?”小丫头说:“我想着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我就去瞧她了。她见了我,就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宝玉哪去了?’我就告诉跟老爷外出看桂花了,她叹了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下都完了心愿?’她就笑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命我去做花神,要我在未正二刻到任,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赶不上见面了。这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了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等回来时到房里留心看了钟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的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间倒都对合。”
宝玉忙说:“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个神,还有一个总花神。但不知她是做总花神,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秋天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说:“我也问了,她说是专管芙蓉花的花神。”
宝玉听了,不但不怀疑,反倒去了悲伤而生了喜色,就笑说:“那芙蓉花也须得她这样的一个人去司管。我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了,从此不能相见,但也不免是伤感思念。”于是又想:“虽然临终没见着,如今且去灵柩前拜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
想完,就去晴雯的“家”中,以为灵柩必停在那里边。谁知那晴雯的哥嫂见她一咽气就回报了进去,希图得些发送的例银。王夫人闻说,便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说:“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吧。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拿了银子,一面雇人抬往城外化人场去了。剩下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鞋和簪子环珮,约有三四百两银子的价值,她兄嫂都收了,作为以后过日子用的“钱”。这时正送殡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又返身进园子来。想回房里去,又觉得无味,就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去哪里,丫鬟回说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往蘅芜苑去,到了却见寂静无人,房子里都搬得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忙寻见一个老婆子,问这是什么缘故。老婆子说:“宝姑娘搬出去了,交给我们,收拾打扫灰尘呢。”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只觉得满院中的香藤异蔓,虽是翠翠青青,却比从前仿佛凄凉了许多,更添出了伤感。默默出来,路上也无人,不像从前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的人络绎不绝。那旁边的流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却更只添孤寂。
宝玉心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已经走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已有媒人来求亲,探春也在有官媒婆在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都要散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向了黄昏,宝玉在园中凄楚孤行,走着,猛然看见了池上的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欢喜起来,就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就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祭祀需要有祭文,想毕,忙跑回家去,借着灯下,用晴雯素日所喜欢的冰鲛绫一幅用楷字写成一篇韵文祭文,题名叫《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欢吃的东西,在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着,走出来,走至山石之侧,清月池边,于芙蓉花前,先行礼毕,然后将那诔文就挂在芙蓉枝上,于是泣涕念道: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而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临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瓠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读毕,就焚帛祭以茗茶,犹且依依不舍。那丫鬟催促再三,方才转身,慢慢挨回。暂且无话。
晴雯被宝玉之情所累,没有活下去之意了,而芳官斗争,却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就是探春、迎春这样的大小姐姑娘,也其实幸福悬系的并不可靠,仰食于人,去了食管,就零残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