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四年,距离霍去病去世已经过了二十来年年了,已经年逾五十的公孙敖,再次被刘彻启用,正在筹备跟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西域大宛,只为刘彻掳掠汗血宝马。这天晚上,他刚刚例行巡视完,刚刚回到自己位于长安城脚下的军营大帐,只见自己营帐内忽然多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陌生男人。
公孙敖立刻手按剑柄,质问对方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我军营?”
来人忙道:“公孙兄,莫惊,我是李陵!”
公孙敖一听,果然是李陵的声音,然后上前仔细一看,不禁惊讶道:“李陵,你怎么变成这样一副邋遢摸样了?”
李陵苦笑道:“邋遢一些又何妨呢,那也总还有一条烂命在,不是吗?”
公孙敖脸色有些难看,正色道:“看来陛下杀你全家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见李陵悲伤的点了点头,公孙敖继续说道:“当年,少将军已经严令,不许任何人向陛下泄露,你被匈奴俘虏的事情,但这天下终究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陛下到底还是知道了。哎,若是少将军当时还活着的话,或许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劝说阻止陛下啊!可是,如今陛下真的心狠手辣、痛下杀手!”
李陵摆了摆手,低沉道:“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多年,现在再说这些,也已无益了,哦,对了,公孙兄,我这次悄悄返回大汉来找你,是想让你掩护我,助我去祭拜一下我的家人,可否呀?”
公孙敖痛快的答应了,并当即就在夜里,带着李陵去长安城西郊外的李家墓地进行祭拜,
刘彻虽然恼怒李陵投降匈奴,杀了他一家子的人,但念在他们李家三代从军,也为大汉江山立下过不少功劳,刘彻还是为他们举行了厚葬。
祭拜完家人之后,李陵问道:“公孙兄,你说我有错吗?如果我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任陛下千刀万剐、我亦无怨,可是,我是为了给数千名将士谋生路啊,不得已才会屈服匈奴,陛下却杀我全家,也太无情了吧?”
公孙敖无奈道:“李陵,陛下的对错,我不敢贸言,我只能说,我同情你,所以才会甘冒风险,站在这里和你这样交谈。”
李陵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也带我去霍去病的墓地看看吧。”
俩人又来到霍去病陵墓后,公孙敖虔诚下跪祭拜,但是李陵却没有任何祭拜行为,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霍去病的墓碑前,一语不发、摇头叹气,公孙敖也不知李陵现在在想些什么,但也没有去问。
直到一个时辰后,李陵才悠悠转身道:“走吧,此次回来,我也算看过老友一面,此生也无憾了。”
走出霍去病墓地后,公孙敖道:“其实呢,在这长安城内还有一人,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下的。”
李陵摇了摇头道:“我想看的,也都看过了,除了你公孙敖,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在这里还有什么算得上是朋友的人了。”
公孙敖汗颜道:“说来惭愧,你视我为朋友,但我当初为了自己性命,却不敢力阻陛下杀你全家,而我说的这个人,你们之前明明相交平平,但为了帮你讲话,竟然被陛下施以腐刑,但仍不屈服。”
听公孙敖这么说,李陵立刻来了兴趣,问道:“哦?你说的是何人呀?”
公孙敖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马迁。”
李陵叹道:“原来是他啊!公孙兄,趁着夜色,速带我去拜访吧。”
公孙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继而道:“你随我来,我来带你引荐。”
当公孙敖带着李陵,来到长安城内的钦天监太史令办差做事的地方时,已经时至半夜,
然而,在钦天监一个角落里的房间内,依旧还亮着昏暗的烛光,在昏暗的烛光旁,一个瘦弱清癯的身影正在伏案疾书。
公孙敖也不打招呼,就带着李陵直接走了进去,对着那个瘦弱清癯的身影道:“司马兄可稍歇一下否?”
司马迁也不抬头,听声音也知道是公孙敖,依旧一边在竹简上写字,一边嘿嘿笑道:“人生苦短,要做的事却还多得很呀,歇不得、歇不得。”
在来的路上,李陵已经从公孙敖口中得知,司马迁正在写一部自黄帝、炎帝、蚩尤以来数千年的华夏《史记》。据公孙敖所说,司马迁写史,也毫不避讳本朝禁忌,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见司马迁顾不上理会,李陵便问道:“不知太史令司马先生,是怎么书写有关我的事情呢?”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司马迁皱了皱眉,终于肯抬起头来道:“你是何人?”
李陵道:“我就是让司马先生受到牵连的,李广将军之嫡孙李陵。”
看到公孙敖对自己点了点头,司马迁立刻起身,冲李陵拜道:“李陵将军,请受司马迁一拜。”
李陵忙扶起司马迁,继而道:“理应是我拜司马先生才是。”
司马迁摇了摇头道:“李陵将军的事情,我已经听公孙将军全部讲过了,在我的心中,李陵将军能为了手下将士生命,而选择自己忍辱负重,堪称英雄也。”
李陵呵呵一笑道:“文人就是文人,口才了得啊!你这是拿我逗闷子呢!”
司马迁忙解释道:“可不敢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李陵将军能够摒弃汉人、匈奴人之间的民族嫌隙,力劝霍去病不要杀俘,更堪称大英雄也,我拜李陵将军心悦诚服。”
这时,公孙敖问道:“司马兄,你既然都如此推崇李陵将军,那不知对于骠骑将军霍去病,你又该怎样推崇呢?别到时候,把好词好话都堆砌到别人身上,到了骠骑将军这里,反而没话写了。”
司马迁不屑一笑道:“呵呵,在你公孙敖心里,或许霍去病是古往今来第一大英雄,但是在我眼里,他却远远算不上什么英雄人物啊!至少我对他的态,还远远达不到推崇的程度吧。”
公孙敖不服道:“敢问司马兄,你为何这么说呀?”
司马迁正色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该怎么评价骠骑将军的一生,他为我大汉所立功劳太大,但同时他杀戮确实是太多,所以呢,思来想去,我并没有给他单独列传,而是将他和卫青大将军的事迹合并一处,作了《卫将军骠骑列传》,其中,只有客观事实陈述,而无任何褒贬,至于骠骑将军的是非功过,那便去由后人评说吧。”
哪怕司马迁已经这么说了,但公孙敖还依然喋喋不休,直说司马迁太轻视骠骑将军了,不停的在司马迁面前为霍去病鸣不服,对于公孙敖的喋喋不休,司马迁也只是无奈一笑,对他置之不理,公孙敖说了一阵,看司马迁始终不再理会自己,也感觉有些无趣了,便带着李陵离开了。
这时,李陵也向其道别,同时劝道:“公孙兄,我听闻卫青大将军,已于不久前刚刚病逝,恕我直言,刘彻忌惮卫氏后戚已久,只不过,之前一直碍于卫青大将军在世,在军中影响甚大,才迟迟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现在,卫大将军已然病故,而你在他眼里,又是卫氏后戚集团里的嫡系,所以,你还是及早功成身退吧,以防,日后遭到刘彻清算。”
公孙敖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笑了笑道:“你想多了,不会的,就算卫大将军病逝,可还有卫皇后呀,以及太子刘据呢!更何况,我一直忠于大汉,又从来没有异心,陛下为何要猜忌我、清算我呀?”
见公孙敖如此,李陵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离开公孙敖后,李陵又悄悄转身,回到了司马迁这里,上前拜道:“司马先生,我又回来了。”
司马迁又请李陵落座,为了李陵倒了一杯热茶。
李陵问道:“方才,司马先生提起霍去病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是有些话,不想当着公孙敖的面说出来吧。所以,我又斗胆回来,想听司马先生与我仔细讲上一讲,可否?”
司马迁叹了一口气,又抿了一口茶,继而道:“其实呢,刚才我不想告诉公孙敖的是,我还把霍去病的某些事情记在了另一篇文章里,名为《佞幸列传》。”
李陵也不解道:“我虽经常恼怒,霍去病杀心太重,但他所杀之人,也都是与我们大汉敌对的匈奴人,即便有时有些过分,但也还算不上是佞幸之人吧?”
司马迁冷笑着问道:“那我问你,霍去病杀了那么多匈奴人,虽也将匈奴打败,但他可曾真正征服过匈奴人吗?”
李陵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没有。”
司马迁又道:“也许近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匈奴再难对我大汉形成威胁,但他们会将霍去病带给他们的仇恨,延续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积攒着等待时机,依旧会爆发,他所谓的罪在当下、利在千秋,到时候,就成了一句空话了。况且,以陛下为首的这些人,他们穷兵黩武透支国力,亦不曾为百姓谋过福事,你看现在的大汉,也没有比之前更加强盛吗?”
李陵彻底沉默了,然后对司马迁又抱拳道:“司马先生,既能忍辱不屈,又能客观直率,李陵佩服也。”
司马迁淡淡道:“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李陵点头道:“这文章写得真好,足以传扬千古。”
告别司马迁之后,李陵再次远遁匈奴,意欲用另一种方式,化解匈奴和汉人之间的仇怨,征和二年,刘彻借由“巫蛊之祸”开始,大肆清算卫氏后戚集团势力,卫子夫被废后、太子刘据下狱致死,卫青长子卫伉、公孙贺、公孙敖也都全被处死,霍光虽未死,但是一直入宫侍奉刘彻,不得擅自出宫,一直活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想想也是可悲,不如当年留在原籍当个普通人也不错。
正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无情总是帝王家。
李陵在大漠草原得知公孙敖等人被处死,已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李陵呆呆的望着吃着绿草的羊群,忽然想到少年时,自己与霍去病、公孙敖去幽州的路上,那时是何等的年轻气盛,又何等的挥斥方遒啊!没想到时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李陵突然想起霍去病所作的《琴歌》一诗,于是自顾自的吟咏道:“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吟罢,轰然倒在了地上,几日之后,牧民们看到两只秃鹫在啃食其尸首,没过多一会儿,又带着没有啃食完的部分,腾空而起,向东方飞奔而去,有牧民说,那是去长安城的方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