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译出翻译的领域而言,不少学者认为译出翻译适合于非文学翻译,而不适合于文学翻译。雷德宁认为语言B的翻译只适用于那些以功能为主的作品的翻译,而将文学作品排除在外。她说:
文学作品的风格潜力范围如果不是无限的,至少也是相当广泛的:叠韵、韵律、节律成分、比喻、字母位置改变后的字词、文字游戏;这是向译者提出的诸多挑战,他应该用译语特有的风格方法为读者重现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效果。这一艰巨任务的成功与否同译者的精湛技巧紧密相连,而这种精湛技巧要求他具有与文学作家类似的美学天才、文学表达能力和细腻[1]。
Harvey的观点同雷德宁的观点基本一致。他指出:
法语译者一般不能像母语是英语的人那样写出地道的英语,所以我们不能期望他们来做文学翻译,因为文学翻译中风格非常重要。在处理情感意义或选择语域时法语译者都会遇到问题。然而,通过适当的培训,在了解了翻译题材、题材写作模式和正确的术语后,他们完全可以胜任非文学翻译。另外,译出翻译的读者通常对风格并不怎么重视,实际上很多人的母语也不是英语[2]。
上面两位学者都是从文学翻译的特殊性出发,认为从母语到外语的译出翻译只适合非文学翻译。
从非文学题材的特点和使用翻译的读者/客户的角度还可以进一步说明译出翻译在非文学翻译中是可行的。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大量的翻译活动都是非文学类的经贸及科技等以信息传递为主的文本,文学文本在全部翻译材料的比例中还占不到8%[3]。对于这类以信息传递为主的非文学题材,译者如果经过专门的翻译培训,在熟悉相关的题材和内容后,是完全可以胜任的。另一方面,从读者的角度来说,读者更关注翻译中传递的信息而不是语言的风格。在很多情况下,译出翻译的读者(阅读旅游手册或商务杂志等英语翻译)都是国际人士,不一定是讲英语的英国人或美国人。从这一角度来说,译入语水平的局限性以及要求译者的英语达到母语水平就无很大的意义。而且,这些翻译的英语可能更简单,包含较少的文化内涵,更容易为英语不是母语的读者读懂[4]。
芬兰学者Ahlsvad(1978)还进一步指出,由讲本国语的译者将母语的一些材料翻译到外语不仅有必要,而且也是最好的一种方式。他以芬兰林业材料的翻译为例,列举了从母语翻译到外语的四点优势:
(1)由于不可能在芬兰找到足够的(讲英语的)外国人从事翻译,而且也很少有外国人能够精通芬兰语,由芬兰人自己做译出翻译可以保障经济、文化的交流;
(2)在技术材料的翻译中,译文的准确性比文体贴切更为重要,而母语是芬兰语的译者可以保障对原文的准确理解;
(3)在技术材料的翻译中,熟悉题材知识比译者是否是讲英语的本族人更为重要;
(4)适当的翻译培训能够培养出有潜力的母语是非英语的译者。他们的翻译最后可以由讲英语的母语人士把关。
但是,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将文学作品从母语翻译到外语这一情况。Pokorn 在其专著《挑战传统翻译观》(2005)中论证了文学作品的翻译由母语翻译到外语的可行性,推翻了西方翻译界长期以来认为文学作品的翻译只能译入母语这一观点。他以捷克斯洛伐克著名作家Ivan Cankar的小说及其不同英译本为例,探讨了母语不同的译者产出的译本的翻译质量和英美读者对这些翻译作品的接受情况。这些译本的译者分别是母语是捷克语的译者、母语是英语的译者、母语是其他语言(既不是捷克语也不是英语)的译者以及母语分别是捷克语和英语的两位合作译者。通过文本对比分析和在英美读者中的问卷调查,Pokorn得出,在这四个英译本中,合作翻译的译本质量最高,从而推翻了翻译界通常所认为的母语是译入语的英语译者的译文质量最有保障的观点。此外,Pokorn通过研究还得出了译入语是外语的母语译者的译文质量也并不像传统观点所认为的那样没有保障[5]。
就汉译英来说,无论是小说、剧本还是诗歌,都有中国译者一直在从事着汉译英文学翻译实践。母语不是英语的中国译者翻译的英译本中虽然会有一些语言问题,但也有他们的优势:在对原文语言的理解和对原作细微含义的把握上会更加准确,在对文学语言的审美特征和文学韵味上会有更深的体会。在译者的英语语言能力修养达到一定高度的情况下,中国译者有可能比母语是英语的译者的翻译或者合作译者的翻译更能再现原文的美学因素。举例说明如下:
例5
原文: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译文1:A solitary lamp was shinning then in the room,and a sense of utter forlornness overcame me.In my heart opened a wound that shall be healed never more.(林语堂译)
译文2:When it happened there was a solitary lamp burning in the room.I looked up but saw nothing,there was nothing for my two hands to hold,and my heart felt as if it would shatter.How can there be anything greater than my everlasting grief?(白伦、江素惠译)
原文选自《浮生六记》,该书是清朝嘉庆年间的文人沈复用古文写成的,语言精简凝练,使用了很多的四字词语。所引原文除开头表示时间的状语是三字词组外,其余的六个短句都是由四字词语组成。对于原文这样对仗工整、节奏感强的构句方式,林语堂翻译时并没有照搬原文的句式,而是有所取舍地选用了“solitary lamp”和“utter forlornness”来再现“孤灯一盏,举目无亲”的凄凉无助,用“In my heart opened a wound that shall be healed never more”来传达“寸心欲碎”的丧妻之痛。对照阅读译文2(该译文是由母语是英语的译者和母语是汉语的译者的合作翻译),林译不拘泥于原文字词翻译的优点就显而易见了。一方面,译文可以避免似是而非的翻译如“I looked up but saw nothing”,“there was nothing for my two hands to hold”;另一方面,又避免了英文行文中连用太多的短句所产生的单调感和行文累赘。就整体而言,林译较好地传达出了主人公彼时彼地的孤苦无助之凄楚和丧妻之痛之深。
例6
原文:秋侵人影瘦,霜染**肥。
译文1:Touched by autumn,one's figure grows slender;
Soaked in frost,the chrysanthemum blooms full.(林语堂译)
译文2:We grow thin in the shadows of autumn,but chrysanthemums grow fat with the dew.(白伦、江素惠译)
这是《浮生六记》中女主人公芸幼年时所作的诗句,具有形象性、情感性、多义性和音乐性等特点。在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时这些特点应最大限度地保留,以再现原文的审美特征。林语堂在充分理解原文的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性的翻译,译文很好地保留了这些特点。相比而言,译文2既没有保留诗句的特点,而且在个别词汇的翻译上(如“瘦”、“肥”)又过于直白,使得原文的美感完全地流失了。
以上林语堂的翻译远远超出了由母语是英语的译者和母语是汉语的译者的合作翻译,说明了母语是非英语的译者也是完全能够胜任译出文学翻译的。当然,这需要译者具备文学翻译的能力。一生致力于汉英翻译教学和汉英翻译实践的刘士聪指出,文学翻译要译出原文的“味”需要具备四个条件:
一、对原文的理解要好,要读出其中的“味”来;
二、运用译语的能力要强,能够写出有味道的译语文字;
三、要有语义结构意识,深谙两种语言的语义结构差异;
四、要有语言审美意识,要有再现原文“韵味”的修养[6]。
对于诗歌能否由母语是非译入语的译者进行翻译,目前在译界尚有争议。勒代雷认为文学作品中只有诗歌可以排除在语言B的翻译之外,因为“诗歌翻译除非能同原文一样打动读者,否则没有任何意义”[7]。这一观点应该说有一定的道理。不要说译出翻译,即使是译入翻译,要译出诗歌的韵味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傅雷说过,不会作诗的人千万不要译诗,弄得不仅诗意全无,连散文都不像[8]。美国诗人佛洛斯特说过,诗歌是翻译中丢掉的东西(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即使如此,在汉诗外译领域,仍有母语是汉语的中国译者致力于诗歌的外译。其中汉诗外译数量最多的当属许渊冲。许渊冲的诗歌翻译在国内外译界多年来一直褒贬不一。马红军在其博士论文《从文学翻译到翻译文学》(2006)中,采用读者调查问卷的方式对许渊冲的诗歌翻译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根据他对英美读者的调查,许渊冲本人认为翻译得比较出色的译作,在西方普通读者看来,基本上介于“很好”与“一般”之间[9]。虽然谈不上优秀,但是考虑到许渊冲的诗歌翻译主要是译入语文化以外策动的翻译活动,并非应主体文化需求或期望而产生,这样的成就也是很难得的。
由此看来,译出翻译的领域可以涉及翻译的任何领域,既包括非文学翻译,也包括文学翻译。就非文学翻译来说,译出翻译的标准强调信息传达的准确性和译文的可接受性,而对于文学翻译来说,译出翻译的标准是在审美层次上的,即原文和译文应达到整体文学效果上的相似。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对译出翻译的局限性我们应该有明确的认识。相对于译入翻译,从母语翻译到外语的译出翻译很难达到完美的意义和风格上的对等。作为非母语的译者(包括要求翻译的客户)在翻译时应了解译文的用途和译文的读者对象。勒代雷指出:“语言B翻译取决于翻译者的语言水平。译者应根据语言B掌握的情况选择翻译内容,同时还要考虑读者的专业水平、文章的文学或实用特点及其用途。这样便可以避免本应严肃对待的文章却受到读者的嘲笑,避免不能说服读者,避免译文的晦涩,可能出现的翻译错误或荒诞的表达。”[10]译者需要清醒地、客观地认识自己的翻译水平和能力。如果不具备文学翻译的修养和能力,最好不要硬着头皮接受文学翻译任务,否则可能是出力不讨好,不能达到文学翻译所追求的效果。
[1] 〔法〕勒代雷:《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刘和平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130页。
[2] Harvey,Malcolm:“A Translation Course for French-speaking Students”,In Penelope Sewell and Ian Higgins(eds.),Teaching Translation in Universities, London,the Association for French Language Studies,1996:59.
[3] 周兆祥:《翻译与人生》,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
[4] McAlester,Gerard:“Teaching Translation Into a Foreign Language-Status,Scope and Aims”,In Cay Dollerup and Anne Loddegaard(eds.),Teaching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Training,Talent and Experience, 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2:292-293.
[5] Pokorn,Nike K.:Challenging the Traditional Axioms,Amsterdam,John Benjamins,2005:Ⅺ-Ⅻ.
[6] 刘士聪:《汉英·英汉美文翻译与鉴赏》,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第437页。
[7] 〔法〕勒代雷:《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刘和平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130页。
[8] 傅敏(编):《傅雷谈翻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6,第228~229页。
[9] 马红军:《从文学翻译到翻译文学》,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第207页。
[10] 〔法〕勒代雷:《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刘和平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144~1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