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舫他们离汉两天后,即1938年10月25日,日军先头部队从大赛湖乘船过渡进入汉口。26日凌晨,日军从宾阳门进入武昌。27日午后,日军渡江占领汉阳。三镇完全失陷。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在武汉的土地上。
留在公新里六号的曾广瑞和他留下的两个义田湾的伙计在家里躲了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在平台上向四周瞭望,见到汉口龙王庙那边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花楼街周边的老街道也全在大火中,有如当年冯国璋的手笔再现。街上不时传来枪声、破门而入的打砸声和女人孩子的哭声。
广瑞有些害怕了,但是他深信自己当年“大难不死,必有后贵”,这贵还没有来啊!自己哪会有不测呢?
他自以为得计,早备下了一个月的粮食,一大缸水,停电停水他早料到,也不在乎。他深信,等日本人“肃清残敌”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反正与世无争,管你哪个朝代,管你哪国占领,有人,就会要餐馆。这世界上,一切什么都是假的,什么爱国,什么牺牲,还有那些老掉牙的江湖义气、生财有道……一切通通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钱呀,有了钱就有了风光!到时候,将军、部长还不是会上门吃饭。乡里头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会找上门来,提着自己嘴巴里挤出来的鸡蛋、糍粑来巴结你。
他准备餐馆不再叫“通成”,本来就和他通成一刀两断了嘛!就叫“通瑞”。等我办红火了,还要把广智接到城里来看一看哩!
他踌躇满志地在家里呆了两天,因停水不能用水,厕所实在太臭,只好把门关死不用。
第三天,他开门出外去解手,看见原警察分局局长侯树坤正随一群日本兵大步朝他家走来。
一个日本人在天井哇啦哇啦说了几句后,翻译官对着他问:“你是这里的老板?你姓曾?”广瑞本来就语言少,被气势一吓,更开不了口,便点了点头。翻译官说:“你这房子被皇军征用了,你要让出来。”
广瑞想,这一定是个天大的误会,又想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掏出香烟递上前去,说:“老总,前面是我的店,我正准备开门营业,招待皇……”哪知那个“军”字还未说出,一支枪托“砰”地迎面击了过来。广瑞年青时是学过点武的,也被打得满眼金星,鼻血猛淌,差点摔倒。头疼还未散开,就见有一队日本兵从外面进来,径直向楼上冲去。两个鬼子走向他跟前,强搜他身。幸好他准备开张的一百多元钱都藏在鞋底--这本是为防自己的伙计不轨的,身上的几元钱和几枚镍币都被搜光,让他的心比脸还疼。
与此同时,被他留下的两个伙计也哭丧着脸被抓到天井。
广瑞感到冤屈,他想皇军一定错把自己当成广诚了,一定把他和他儿子的抗日行动算到我身上了。
他们被刺刀押送着到中山路电报局门口的街道上集合。广瑞想找机会请侯局长帮他解释一下,他不是曾广诚,他从未抗过日,这店是他从原来的老板手上买下的,是因为相信中日亲善才买下的。却看到周围未逃走的店铺老板和公新里、东山里的居民们,包括那些出名的安分守己、不问世事、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也都被赶在这里,但没有看见年轻一些的女人,不少人和他一样鼻青脸肿,这才想到日本人可能是不问青红皂白的。
“通成”、“祁万顺”紧闭的大门都已被斧锯破开,一条街的商店都被日军占领,间间店铺里面都满是日本兵,一目了然。
侯树坤身后站着一个日本军曹和一个翻译官,他开始对这群市民宣布:从现在起,所有人把钟表拨后一个钟头,统一使用“大日本”的东京时间。每天下午“新钟”五点,全市实行戒严,违者可当场击毙;汉口三民路以上到硚口,中山路和江边当中的一片划为“集中区”,凡是被勒令搬家的都集中到那里去,限时进出;并要求市民检举反日分子,如发现不报,同罪连坐。
被扫地出门的广瑞和一些挑选出的青壮年,像犯人一样被押往大火刚刚平熄的“难民区”花楼街。据说要先去做“义工”。沿路上,站着持枪的日军岗哨。广瑞的榆木脑袋现在开始清楚自己的处境了,他被抓伕了,落难了,倒霉了!难怪广诚那么精灵的人都宁愿关门停业和背井离乡哩!看来自己上了那个来自己茶室喝茶的人的当,那家伙说日本人来了只要肯开门营业都会奖励、会补助,被选拔成优秀市民,被推荐到商会任职。
路过“金城银行”,队伍中的杂货铺的邱老板小声说,路口那家商店,日本兵冲进去将店主和小孩关在一个房里,把那女主人活活**死了。另一个店员模样的人接口轻声说,大智路一个卖小百货的老头昨天想带家人跑到法租界避难,哪晓得法租界连巷子里、街上人行道都睡满了。法国人就把租界栅子关上不让进。那老头被日本兵拦着,就在“公益会“对门,把他的头按在大石头当场活活砸死,他家的女眷当场全被拖去奸污了。
广瑞听了,吓得魂飞魄散,这岂不是强盗土匪进城了!他庆幸自己“稳”了一着棋,没有忙着把家人搬来。但谁又知道乡下现在是怎样呢?乡下不也被日本人占了么?他此时真想回乡啊!
他们被押到前花楼附近一处灼温尚存的瓦砾中,在日军和警察的监督下搬运各处不难找到的尸体,一部分人被派拾捡其中的铜铁器,集中堆放。广瑞向汉水方向一眼望去,可直穿透余烟未尽的断垣残壁,一直看到大夹街和万年街尚未被全毁的房屋。童瑨家所在的那条花布街已经一片废墟。再远些,日军焚烧居房的明火还在不少地方继续燃着,大约是襄河那边一带,火势还在旺旺地烧。
搬尸体直搬到下午,也没有人“管饭”。广瑞又饿又累。当与人抬起一具僵硬的尸体时,他看清了这人胸前凝结在几处刺刀戳出伤口的大片血渍,他开始战栗。而当他看到日军当街射杀一个青年,又抬头看到一个电杆上如同葫芦串般挂着的一串人头时,这个冷漠的、心中从来只有自己的人终于涌出眼泪来。
他哭了,他这才尝到亡国的滋味了,除了饥饿外,没有保障,没有安全,更没有尊严,随时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他将活得像畜牲一样,不,比畜牲都不如!
他还不懂得,有良知的中国人是不会容忍这一切永远继续的!
因为这是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我们城市的耻辱。
耻辱啊!
仇恨,血海深仇啊!
我们可爱的武汉,你这繁荣巍峨的城市,曾经带给我们多少骄傲和光荣。与每一寸我们中华的土地一样,在我们心中是那么神圣。炎黄子孙定会世代记住所有耻辱和仇恨,把你夺回来!一切血债,都会向日寇加倍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