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禹洲和广诚分手出来,回到他在花楼街的布店,从店里迎出一个穿西服的人,用与穿着极不搭配的作揖手势道:“秦老板今天回得早啊!”
秦禹洲压住惊慌,挤出一脸笑答道:“谢三爷怎么亲自来了,里头坐、里头坐。上茶!”谢三金道:“不想喝秦老板的茶了,只想听秦老板两句话就走。”秦禹洲道:“我几十年的店了,跟你谢家老太爷的老庆华钱庄合作也有好几年了,三爷相信我只是一时货款被‘井田’压了,人人都有个周转不开的时候,你看看我这铺子和仓库,你那几千块钱算什么呢?茶来了,谢三爷坐、坐!”
谢三金坐了,接过茶冷笑道:“你门前贴那么大的‘坚决抵制日货’,还好意思跟我讲‘井田棉花支店’?秦老板,我谢三爷干什么吃的、你不该不晓得。‘井田’那边我早派人摸清楚了,也就差你千把元钱的货款,是因你南阳柞绸有假。我看,你几千元投到公债亏了怕才是真。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谢三爷不喜欢和人斗心眼,更不想伤和气。”秦禹洲叹了口气:“谢三爷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我今天只能先给三爷把利息结清了,还本真得要过几天。三爷信我这一回,我说话算数。”
谢三金不像手下人,他很少空手而归,面子既有了,就暂时放他一马。谢家哪愁姓秦的这点钱?这样欠账的商户不知有多少,只消把线抽得紧紧的,随时把他们捆紧就行,真把他们逼垮自己反而没什么好处。一般只要他能还上大部份,就很快又会让他借。商户轻易不肯失信断了后路,钱庄也不想少了客户。退步说,即便有了坏账、还可用江湖手段收场。民间放贷就是这么周而复始的。
他丢下几句有分量的话后离开,却在细品秦禹洲说过几天就还账时的底气,是不是又在拆东墙补西墙。这家伙路子野,什么狗食都肯吃,晓得和日本人有多少袖子里头的交易?
谢三金的杀手锏是捏住人的短处。他手下包打听不少,次日就打听到了。原来秦禹洲找上了日租界“日清汽船”的买办熊道昌。这家伙果然和小日本来往!但他没想到的是,在“太平洋”喝茶的竟还有曾广诚,他于是便想去找广诚问个究竟。
广诚不在店里,去了跑马场。谢三金想弄清底细,便坐车到跑马场,找到了广诚。
谢三金见他后,开门见山就问起熊道昌的事。广诚本没有什么秘密,正愁王兴汉今天去了跑马厅、没法托他打听那个人的底细,见三金问起,马上就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和困惑说了一遍,又问:“三金兄弟,你晓得熊老板是什么来历么?”
谢三金摇头晃脑笑道:“好哥哥,幸好这事你告诉了兄弟,你差点遭了道了!晓得不?那家伙叫熊道昌,满清年间就在跟日本人跑腿,会说几句东洋话。一直给日本人当差,不晓得怎么又混到‘日清汽船’当了买办。”广诚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了,就是他,这家伙是个骗子。那年我刚进汉口,什么都不懂,上了个当。他骗我为他扛过一个箱子。这家伙过了二十多年长胖了些,昨天他从眼镜框子上面看我的样子被我记起来了。一个连苦力都骗的人,心肝都是黑透了的!这家伙是为日本巡捕房做事的,汉奸!难怪说我是‘你们汉口人’哩!”
谢三金阴阴地笑道:“这个人你最好离远点,‘日清汽船’水深得很。日商工会议所书记长叫佐藤,蓝衣社挂了号的。”
“蓝衣社”的“锄奸团”在汉口暗杀汉奸日特的事,广诚早有耳闻,此时豁然醒悟。他心有余悸地说:“这小子要是在我‘大智旅社’安上日本账房、日本茶房、再住上一百多个日本细作,将来要在汉口像上海那样闹一闹、杀我们中国人,可比那日租界近多了、方便多了。你说,那‘大智旅社’不就成了他日本人的兵营,我广诚不就成了帮凶、汉奸么?”三金道:“这些汉奸的心,比豺狼还毒。去年上海打仗,驻在汉口江面的日本海军就全部登了陆,在日租界与的每个路口,又是筑工事,又是安电网,搞巷战军事演习。狗日的要干什么啊?狼子野心哄得了哪个?老子见了东洋鬼子,就恨不能扒他的皮,谢家吃过他们几回大亏的。广诚老兄,我劝你饿死也莫去借他王八羔子的钱!”
广诚激动地说:“好兄弟,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广诚辛苦几十年,做点饮食小买卖,就是破了产、也不会去求他日本杂种!这两年你去上海没有?日本鬼子要干什么,我可是都亲眼见到了。”
谢三金道:“其实大哥无非是借钱。借多少?凭你的信誉,我们谢老爷的‘老庆华’是欢迎这样的客户的。”广诚顿感眼前一亮,失去贷款机会的那点遗憾也即刻烟消云散,笑开了脸道:“兄弟真是广诚的福星,我一直没有门路攀上谢家金号,只是我一个餐馆,没有多少几个值钱的东西抵押,兄弟看这……这……”
“这什么,我三金还信不过哥哥,只是要干爹家里看得过去,你字据就写拿四成股权抵押、借款两万元就是了,不够再说。”
广诚不由觉喜从天降,便随三金去、很容易完成了借款。解决了贷款后,便忙给秦禹洲带话,推说资金问题暂不考虑,多谢相帮。心里却还是警惕着熊道昌的暗算。但是直到冬天,都没有什么事发生。广诚提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来。他天真地以为,这一摞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