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张老三躺在病**打着点滴，一滴一滴的营养液注入体内，他觉得身子好过了一些，昨晚一夜没有睡好，本来就瞌睡，遇到这不冷不热的空调房，他慢慢地进入梦乡，他梦见鱼塘6、7斤重的鳙鱼和鲤鱼翻着跟头，塘岸上站满了买鱼的城市人，人们喊：这些不喂饲料的鱼啊，等于是野生的，好啊！

张老三笑了，笑出了声。这时，他醒了，看见盐水瓶空空如也，胳膊上的塑料管开始回血，他赶忙摁下呼叫器，白大褂女孩来了，半怜惜半责备道：没有人看护，还敢睡觉，出了问题算谁的呀？

邻床的胖老太太搭话说，也怪我们，只顾着讲话呢，没替他看着。

张老三感激地说，怪我自己，怪我自己。

当然怪你自己啦！躲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切！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几个人走进病房，为首的那个，正是昨晚的刀条脸。

我的3000块钱车玻璃钱，你到底给还是不给？刀条脸操着普通话，眼睛盯着张老三。

我给，一定给。张老三说。

那就掏出来吧。

我这段时间手头紧，还要治病，宽限我几天吧。

你讲宽限多长时间？

一个月吧。

不行，最多半个月！

那就半个月吧……张老三眼神暗淡起来。

几个人转身就走。

胖老太太和其他病友被弄得云里雾里，就向张老三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张老三说，不说了，狗B事，讲了晦气！病友们更是有了兴趣，说，你讲了，兴许我们能给你出出主意呢。

张老三喉结动了几下，又动了几下，这才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道出。还没等张老三讲完，胖老太太气得拍床了，说：这叫什么世道啊，打了人还要人家赔车玻璃钱，不行，我得把这事告诉我儿子。

她儿子叫陈刚，省晚报的记者，写过不少反映民生的稿件，在全省编辑记者圈子内颇有名气。老太太一个电话，儿子开着车来到医院。医院的人看到陈刚来了，不知怎么回事，以为是医院的事，业务副院长和宣传科的人就小心翼翼地陪在后面，陈刚说，我是来看母亲的，无关医院，请各位领导忙你们的事吧。

毕竟是资深记者，只二十分钟的交谈，陈刚就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临走时，陈刚对张老三说，等消息吧，不要张扬。

六

张老三出院的那一天，《南海晚报》第三版刊登了陈刚的一篇报道，名字是《一位孤寡鱼农的窝心事》。比较详尽地报道了浙888888轿车到大沙河张老三鱼塘旁，实施车震，被张老三劝阻引发纷争，造成车玻璃被砸碎，张老三鼻骨被打骨折、面部淤青，车主不承担医疗费，还在张老三住院期间赶到医院索要玻璃赔偿款。

一时间，张老三成了名人。

人还没有到家，乡邻乡亲们已经赶到鱼塘旁，迎接张老三出院。

镇政府领导安排民政办：尽快拨出救济款3000元，一定不能让我们的鱼农身体流血，眼睛还流泪。

镇派出所派员为张老三做了询问笔录，查看了伤情，并准备委托县公安局法医做伤情鉴定。

有位民营企业家公开承诺，以高于市场价0.5元的价格，收购张老三塘内的所有库存鱼。

望着他们，张老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睛湿漉漉的。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头一倒就睡着，一觉睡到大天亮。正准备做饭，居委会李书记喘着粗气跑过来，神色很慌张。

七

李书记说，不好了，你那篇报道捅篓子了，听说县委书记、县长大发雷霆，要追究你的责任呢。张老三说，我是受害者，追究我什么责任？李书记说，你不知道，那辆车是我们“梦达集团”董事长的专车，梦达企业你知道吗，县委县政府首批招商引资企业，一年给我们县创造一个亿的税收呢，这下倒好，一曝光，坏了人家声誉，人家要撤资回去了，你看怎么办？张老三说，这是你们政府的事，跟我没有关系吧？我还没有向他要医疗费呢。李书记说，你真糊涂呀，你说人家车震，坏了人家名声，要吃官司的。张老三说，我没有诬赖他呀，他就是没干好事，我对记者说的没有假话。李书记说，你证据呢？拍照了还是录音了？张老三嗫嚅着：都没有。李书记说，还是呀！除非你对那个陈记者说，你当晚没有看清楚车子里面是否有车震，有两个人在车内是不错，但因为是晚上，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的，没看清楚。张老三说，那不行，我五十多岁了，不能这样讲假话，这样我会心里不安的！再说，人家陈记者也不会同意呀。

李书记看跟张老三讲不出娘娘爷爷的，就甩袖走了，脸色很难看。

张老三愣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低声骂了句：去他妈的，反正我被人打了，我不犯法！

他想到派出所干警昨天讲的伤情鉴定的事，心里想，我还得去一趟派出所，派出所事情多，指望人家下来主动找我是不可能的。

他骑着电瓶车来到派出所，见那辆浙888888轿车停在派出所大院，就觉得很蹊跷，走到所长室门前，所长说，正好要找你，进来吧！一抬头看见刀长脸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

所长严肃地说，梦达集团申请对你损坏公私财物和诽谤进行立案，你有什么想法。

张老三看了一眼刀长脸，说，董事长也在这呢，我能有什么想法？凭我笨脑子想，我砸了他的车玻璃，我陪；他打伤了我，他陪。诽谤，我没有。

刀长脸不耐烦地插话说，我可不是董事长，董事长是我妈！

所长说，老张，话可不是你这样讲的哦，法律无情，这样吧，给你们两天时间考虑，如果不能达成调解意见，所里就走程序。

张老三和刀长脸都说，好。

陈刚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张老三的手机号，中午吃饭时间，电话来了，这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记者显然有些慌乱，说那篇报道发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孟达集团董事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说不仅败坏了公司的名誉，也损害了她个人的形象，要求报社澄清事实，赔礼道歉，恢复名誉，要不然就法庭见！

张老三说，需要我怎么做？

陈刚说，按照居委会李书记讲的那样做，就行了。

张老三说，那不是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么？我不干！

你不干，我可没路走啊，你也得替我想想，当初我是诚心想帮你，现在事情出来了你可不能害我呀。陈刚规劝的语气中带有恼怒的成分。

都说你们记者是老百姓的代言人呢，这下倒好，没有为我把问题解决，还要倒打一耙，让我低头认罪，这叫什么事啊！张老三语气也带着情绪。

老张，听我话没有错。我是不想看着你吃亏，也不想自己吃亏，你要是这么坚持的话，我只能表示遗憾。陈刚语气恳切起来。

你是为我好，我知道，让我考虑考虑吧。张老三挂了手机。

派出所确定的两天考虑时间，一眨眼就到了。所长打电话给张老三，问考虑的怎么样了，张老三说，我的医疗费是3200元，孟达公司的玻璃损失是3000元，这200块钱我也不要了，一头抵，我只能这样让步了。

所长说，你向报社爆料孟达集团的车子有人车震，涉嫌诽谤罪，这你怎么解决？

张老三说，领导，我也到县城咨询过律师了，说我的鼻子重度骨折已经构成轻伤害，这对方怎么解决？

看来你是不想解决问题。

我想解决问题，但不知道怎样做你们才满意？

按照居委会李书记和陈刚记者的意见做，就能解决。

跑到我的鱼塘干那个事，晦气就不说了，还让我赔礼道歉，我不干。

那好，你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所长语气中透出不愉快。

那我的伤情鉴定什么时候做？张老三问。

你找承办民警，不要问我。所长挂了电话。

张老三讪讪地站在那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八

派出所终于下达了裁定书，认为张老三与文松也就是刀长脸之间的纠纷不属于治安处罚的范围，也不属于刑事公诉案件，双方又不能达成谅解，故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之规定，终止本案件审查，双方可提起民事诉讼或者刑事自诉。

张老三糊里糊涂地领到了裁定书，心里想，这下能松口气了！

可是，他想错了，就在领到裁定书的第5天，县法院刑庭通知他去领刑事自诉状。诉状要求追究张老三诽谤罪的刑事责任，并赔偿车辆损失3000元。

文松的行动够快的！南方人嘛，又是搞企业的，就是不一样。张老三第一次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律师对张老三说，你要抓紧申请伤情鉴定，不然会很被动。

可是，张老三到派出所不下于5次，从办案民警推到副所长，副所长推给所长，所长又推给承办民警，几趟下来，张老三晕了。从干警们为难的表情看，他知道，压力来自上面，那么上面谁官最大呢，只有县委书记了。

连张老三自己都惊讶，以前唯唯诺诺的他，怎么敢跑到县委大院，而且不顾门卫的阻拦，坚决要见到县委书记，如果见不到，就进京上访。

也许是张老三的决心起到了作用，也许是县委书记体恤民情，那个接访日的早晨，县委书记第一个接待了张老三。望着两眼充血，衣冠不整的张老三，县委书记以关切的神情问：老哥哥，到底有什么冤屈，非要找到我，而且排了一夜队？

张老三说，我无意中砸了孟达集团的车玻璃，这是我的不对，但是孟达集团也不能欺人太甚啊，它的人到我鱼塘去干一些晦气的事，不听劝阻，我一气之下砸了车玻璃，文松就狠狠地打了我，差点把我打死，我还没有起诉他呢，他倒告我诽谤罪了。书记呀，这还有公理吗？

书记说，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张老三吞吞吐吐地说，可……外界都在传，说这企业是你引进的，你听到车玻璃被砸很生气……书记笑了，说，民间传言你也信？

张老三说，开始我是不信的，但现在我不能不信了，派出所连伤情鉴定都不敢给我做……书记对坐在一旁戴眼镜的政法委书记说，招商引资企业怎么了？就是外国的企业也得遵守中国的法律，你抓紧跟公安局联系一下，把老张的伤情鉴定做了，不要拖。

政法委书记说，好的，我这就安排。

书记又转身对张老三说，老哥哥呀，我是学法律出生的，我不会带着我的团队去违法的，这点请你放心！

几句话讲得张老三眼睛亮晶晶的。他千恩万谢地走出门，等候的人们纷纷围上来，问他事情可有着落，张老三大声说，我找到清官了，找到为百姓讲话的官了！

人们想探个究竟，跟在他后面，摆龙阵一样，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讲真的，讲假的呀？怎么感觉你像个政府的托呀！

托不托的，一会你们进去就知道了，我讲了不算。张老三匆匆忙忙走出人群。

突然，那辆浙888888轿车映入张老三的眼睑，文松站在车后面，慵懒地打着哈欠，见到张老三，表情有些讪讪的，悄悄扭过脸去；车内坐着一个面容姣好，雍雍华贵的女人，张老三感觉好生面熟，竭力调整着记忆的搜索键，心跳莫名地开始加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门开了，女人拎着鳄鱼牌坤包款款向他走来。

原来是你！两个人几乎同时喊出这句话。

暖和，温馨，明净的太阳打在身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风中散发着的花花草草的清香，沁人心脾，哦，秋天来了，酷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