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白天风都燥热燥热的，晚上风变得温柔多了。凉风习习，蛙鼓声声，天上悬挂的月亮像被塘水洗刷了似的，清亮而缠绵。这样的夏夜心情也是好的，张老三喝着“老村长”酒，嚼着花生米和老黄瓜，目光却逡巡着鱼塘。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距离张老三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张老三定睛一看，嗬，好家伙，是外地车，车牌号还是六个8呢！张老三心里想，保准又是打野的狗男女，这些人啊真是贱，吃饱喝足没事干，还变着花样找新鲜，放着宾馆不住，偏要跑到这荒郊野外来，还不长眼，看见我在喝酒，非要停在我眼皮底下，这是什么事啊。

张老三想到这嗤嗤地笑了。鱼塘四边东西南北就这屁股大的一块地，除了贴近鱼棚这西边车子地点大一些能掉头自如，其他塘岸只有5米宽，人家往哪儿停呢。那年，有一对男女把车子开到北侧，离鱼棚远是远了，可谁能想到车子竟然晃到塘里去了，要不是张老三及时赶到，用铁棍砸碎玻璃，这两个野鸳鸯说不定到天国报到去了。后来他把这件事跟人说了，人家带着一脸的坏笑说，老土，老土，这叫车震，懂吗，眼下时髦着呢。张老三笑着说，怎么震也不能不要命啦，这些城里人一个个都是大学生研究生的，还不如我这个初中生会算账呢，哈哈哈。

张老三在心里定了一个底线：车子停在远处更好，不停在远处，只要不把车子晃动得跟8级地震一样，他也不管。可是，眼下这辆六个8的轿车分明在剧烈震动，而且里面传出女子放肆的叫喊声。张老三这酒是没法喝了，站起身，一阵小跑赶到车头跟前，用力敲了敲车玻璃。

车还在剧烈摇晃着。

张老三有些纳闷了：平时这种情况，只要他敲几下车窗，车子立马就开始发动，一溜烟跑了，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还是手没有力气啦，老啦，得换个东西敲，不然这狗B事老是在眼前晃悠，多恶心人！

二

张老三返回鱼棚把那根防身用的木棍拿到手，对着车轱辘捶下去，谁知打偏了角度，只听“砰”的一声，左车窗玻璃被打碎了，车子里**着下身的一对男女暴露在他眼皮底下。他既气又怕，心怦怦直跳，赶紧转过身，心里想，这下要破财了，一块玻璃要得几百块呢。

他想说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但是嘴却像被透明胶布封上了一样，傻傻地站着。突然，他觉得左耳被重重地一击，一下子就倒在地上，还没有缓过神来，刀长脸的青年男子又把长腿伸过来，朝着张老三的面部踢过来。出于本能防卫，张老三把身子蜷曲成一团，抱着头，嘴上说，老板，老板，我错了，打碎的玻璃我赔……刀长脸鼻孔发出一个“哼”，操着普通话说，你他妈的一个看鱼老头，你赔得起吗？弄死你！又要用脚踢，被妖艳的女子拽住，女人说，别闹出人命啦。这女子，一晃动，浑身都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张老三此刻想吐。

张老三慢慢地坐起来，说，老板，多少钱我也会赔给你，你开个价吧？

刀长脸心中的气似乎下去了一大截，点着一根香烟，眼睛刁斜着，说，看你几十大岁的也不容易，你就赔我3000块吧。

张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千块？这么多，我……我什么我？这还是折扣价呢，没有收你全价。

张老三轻易是不掉眼泪的，这时不知怎的，眼睛酸酸的，有点想哭。

三

快天亮时，张老三感觉鼻子疼得厉害，鱼棚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面部究竟怎么了，好不容易撑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走到鱼塘边，瞅着塘水看，才发现两面颧骨红肿，鼻子歪成了一个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得到医院去，人穷没事，但不能毁容。张老三这么想着，就来到了县医院的门诊部，胖头医生说，你的鼻骨已经骨折了，面部淤青也要做消炎处理，你住院吧。

张老三嗫嚅着：医生，我口袋没有多少钱，我住不起院啊。

胖头医生说，要不了多少钱的，不是还有新农合吗，先住下再说。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张老三脸“唰”地红了，说，昨晚酒喝多了不小心，摔在鱼塘闸门上了，碰的。

胖头医生在一张卡片上划了几行字，然后递给张老三说，到后楼8楼办住院手续吧。这时，医生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问，哎，你53岁的人了，伤又这么重，怎么家里也不来一个陪护的？

张老三清瘦的脸这时更红了，两只手局促不安地在皱巴巴的上衣上搓来搓去，一米七五的身躯弯成了弓形。

他哪来的家，哪来的家人啊。

其实，他原本是有老婆有孩子的。28年前，从江苏如皋来了一个做木工的叫小蔡，人长得漂亮，手艺也不错，村里的许多人家都请他做桌子、椅子和碗橱，张老三家请小蔡做龙凤大床，比较费工费时，一做就是10天。一天晚上，张老三回家，屋子里瞎灯摸黑的，喊了几声“文秀，文秀”，没有人答应，张老三就神差鬼使地往外跑，找，找，还不敢大声喊，怕别人乱猜测什么，找到大沙河的鱼塘跟前，他听到了轻轻的女子呻吟声，这声音好熟好熟，顺着声音跑过去，塘的西侧一个斜坡上，一对男女正纠缠在一起，张老三定睛一看是小蔡和文秀，头临时就大了，跑上去对着两个人一阵拳打脚踢，小蔡吓得跪在地上求饶，张老三仍不住手，文秀惊恐的哭叫声引来了庄上围观的人们。

第二天一早，小蔡带着一脸的伤痕离开了庄子。

一个月后，文秀莫名地失踪，丢下了不到两周的女儿。

女儿很活泼，趴在爸爸身上要多顽皮有多顽皮，张老三说，为了女儿我要好好干，争一口气！谁知，那个西北风吹得最冷的一个夜晚，出事情了。

四

那段时间，张老三天天守在大沙河的养鱼塘，一日三餐就在鱼棚凑合过，女儿跟在后面，陪着他一起受罪，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对大自然的抵抗力怎能跟成人比？那天下午，孩子就嚷着头疼，张老三开始没放在心上，只顾卖鱼、称鱼，到了后半夜孩子哭得跟针扎的样，张老三感觉不对劲，抱着孩子慌忙往镇上卫生院跑，七折腾八折腾，天亮了，夜班医生掰掰眼睛，孩子的瞳孔都没有光了，呼吸停止，没有来得及抢救，孩子就软软地死在张老三怀里。张老三把自己乌黑的头发成绺地扯出，洒落一地，哭得死去活来。

安顿好女儿，他又回到鱼棚，家，他是不准备住了。一个人的世界，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家还叫家吗？再说那里有他太多的回忆，美好的，悲伤的，全装在张老三记忆的荧屏里，随时打开，清晰可见。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坚决不看电视剧，因为电视剧内狗男狗女的事太多了，看了就伤心就来气，他甚至对村庄上的雌雄狗在人们眼皮底下**，他都从骨子里反感，这些不知羞耻的畜生，就不能躲在草堆旁边干那事吗，非要丢人现眼的？！他甚至想，假如有一天他撞上了狗男狗女们干那不光彩的事，他一定会把他们打得鼻青眼肿，扒了裤子游村，不，游街，让满大街的人冲他吐口水。

想法归想法，张老三活到49岁也没有遇到过捉奸的机会。他又难过起来：满大街满村庄都是安分女人，我怎么就那么倒霉，遇到文秀这个水货呢？不错，文秀长得是水灵，身材也好，尤其是那个嗲劲，再苦再累的日子，只要她往身上一靠，柔柔地说句“我的张郎”，浑身就酥软下来，心里甜得蜜蜜的。

随着村庄的土地被征收，一座座高楼大厦耸上云端，镇政府成了开发区，村委会成了居委会，满大街都是穿着时髦，昂首挺胸，鼻孔朝天的人，大腹便便的商人，花枝招展的女人，把昔日宁静的村庄闹腾得底朝天。这些在城市买了房屋的乡下人，自以为就是城市人了，大大方方地出入歌舞厅，KTV，宾馆，酒楼，棋牌室，桑拿浴池，洗脚房，政府喊了二十多年的城乡一体化，在张老三这地方真的实现了。

有意思的事，人们在城市里面都有房子，宾馆又不是拴老驴的，这些人们干吗要跑到偏远的地方，在我的鱼塘周围做那种事呢？张老三有些糊涂了。

张老三第一次捉奸是前年夏天。

那天晚上，张老三喝着闷酒，眼睛却搜寻着四周，怕偷鱼的药鱼的蟊贼别乘虚而入。月上中天的时候，有一辆轿车开来，开得很慢，在离他不远的塘西侧停下，不一会，车子开始晃悠，张老三觉得很奇怪，这叫哪门子事呀，于是悄悄溜过去，定神一看，哎呀呀，不能看啊，一对男女正做那事呢！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张老三挥起大脚朝车门踹去，怒吼着“出来！”，不一会，一对战战兢兢的青年男女从车内挪出来，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张老三突然来了劲，说，把身份证拿出来！男孩子犹豫了一下，张老三眼直视着他，男孩只好拿出身份证。张老三说，今天不打你们了，可别让我遇见第二次，年纪轻轻的不走正道，嘴插在人家锅里吃饭，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对象吗？啊！

男孩子一下子跪下来，哀求着：叔，我跟她是未婚妻，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把身份证还给我吧，不然办不了结婚证。

张老三心软了，问：真的是未婚妻？

女孩说，真的。

男孩说，谁骗你谁是小狗。

张老三差点笑出声来。把身份证递过去，说，晚上别到处乱跑，回家吧。

男孩女孩点着头上了车，车发动后，猛加油门一溜烟跑了。

傻B一个，还装老人家呢！男孩愤愤地说，当然，这话张老三是听不见的。

这件事后，张老三感觉到，不是所有在车内干那事的都是野鸳鸯，也有家鸳鸯，正如赌钱场合不一定都是赌博鬼，也有观看和助威的良民。他决定放低标准，对车震的人先是警告，三次警告还不收敛，那就让他们难堪，别怪我老张不客气。谁让你们把这乱七八糟的风气带到鱼塘来的，晦气，恶心！

张老三的第一笔捉奸生意做了，后来就接二连三了，躲都躲不掉。最多的一个晚上，张老三饭还没有吃好，塘的四周就来了5辆车，整体联动，张老三顾此失彼，累得气喘吁吁，喊得声嘶力竭，也无济于事，情急之中，他把所有车子的车牌号记下来，敲着脸盆大叫：皖B11111，皖N77777，皖N12888，浙AB8888，苏A66666,我都记下来了，明天我就给你们发到网上去！

这一喊还真管用，车门陆续打开，男人们迈着软软的步子走到张老三面前又是递烟又是讲好话的，说消消气，下次不来了，也有人说，干脆你收费吧，一次20块钱，算是停车费。

张老三摆摆手说，都走吧，都走吧，我算服你们了！心里想，这年月人们的思想真开通，这不能见太阳的事，你看看，没有一个羞羞答答的，搞得跟商店买东西似的。转而又想，大晚上的，我老张认不得他们，他们也认不得我，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既然相互不认识，没情没谊的，他们凭什么在我塘的四周停车？这些年，哪年维修塘埂不需要三千两千的？张老三决定开始有偿停车，有车震的车子一次交费20元，没车震的交费10元，一次最长停留时间不超过1小时。

他已经让村里的李大胡子做好牌子了，牌子上写明“有偿停车，时常60分，概不赊欠”。谁想到，会搭上刀条脸这一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