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爸爸,妈妈说,爸爸走了,走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我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一直没能进入老庙集的那所小学读书,他们没有念书,我也不想念书,8岁那年,妈妈一巴掌打在我的小屁股上,我看她哭了,我也哭了,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石狮子把门的小学。
姐姐和哥哥在家打猪草,一天几大筐,被限制猪身自由的小花猪,张开大嘴哼哼着,享受着绿色食品的供给,贪吃贪睡不干活,体态一月一个变,到年终,妈妈找来两位叔叔,捆捆绑绑把它送到食品站,猪一路嚎叫,我们姊妹三个跟在后面哭成了泪人,舍不得这个猪八戒啊。
叔叔把一卷钞票放在我家的土桌子上,妈妈看也没看,就把钱装进裤口袋,直奔生产队会计大胡子叔叔家,说是交透支款。不过,卖猪钱也没有全部交尽,还留下一点,说是给我们三个小孩买东西吃的钱。那天早晨,我背起书包,妈妈亲手递给我五角钱,嘱我买六根油条,剩余的钱,全部用于买盐。
盐是买了,油条没有买,我说,钱在买盐时,弄丢了。
母亲睁大双眼,深陷的眼眶中掠过一丝悲哀;大我一岁的姐姐顺地打滚,哭得很伤心;哥哥不作声,立在原地,愣愣的。
几天后,我左胳膊戴上了一块塑料手表,满脸得意地出现在小伙伴中间。
妈妈问:“你的手表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是从同学那儿借的。”
“哪个同学?”
“……”
“啪”,妈妈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脸上,我只觉耳门嗡嗡地响,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是晚上,我躺在妈妈怀里,她给我讲了一个会计的故事。
多年前,一个生产队会计,家中孩子多,劳力弱,又加上当年他的母亲病逝,借公款几十元钱,所以,年终算账时,需要拿出近百元钱,交到账上。寒冬腊月,水冷草枯,到哪里筹这笔钱?会计一连好几个夜晚睡不着觉。一天夜里,他悄悄起床,拿出账本,在煤油灯下忙活了一宿,在账面上动了手脚,他家只需要拿出少数的钱。谁知,第二年的春天,四清工作队进驻村庄,一个漆黑的夜晚,会计被几个手举马灯的陌生人带走,几天后,送回来的是一个脖子上有勒痕,没有一丝气息的人。
妈妈讲完这个故事,抬眼望着我:“莲儿,知道会计为什么会被带走吗?”
我摇摇头。
妈妈继续说:“我告诉你,因为那个会计,吸了全生产队人的血汗,他贪污了公家的钱。他不就是一个生产队会计吗,他要是中央的会计,还不把全国的钱都贪了?”
我问:“妈妈,什么叫贪污呀?”
妈妈说:“把别人的东西,偷偷摸摸弄到自己手里,这就叫贪污。”
我问:“贪污都得死吗?”
妈妈不语。
沉默了好一阵子,妈妈又说话了:“莲儿,耳朵现在还疼吗?”
“还有一点点疼。”我说了个谎,其实,耳朵疼得还蛮厉害。
“你气妈妈吗?”
“不气。”
“为什么不气?”
“因为我做错事了。”
“你有什么错呀?”
“我不该吸哥哥姐姐的血。”
“你怎么吸哥哥姐姐的血了?”
“我撒谎了,我本来没有丢钱,我把买油条的钱,买手表了……”
那个夜晚,我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睡了一个又香又甜的觉。早晨起来,妈妈已不在身边,中午放学回来,我才知道,她上街道买油条去了,买了六根油条,妈妈没有吃,我们姊妹三个,一人两根。
时间的车轮缓缓碾过。21岁那年,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国家青年政治学院,毕业后,分配在省直党政机关工作,十年后,又调回家乡所在的市任副市长,这些年来,我的手表换了一块又一块,但换下的皆被母亲收着,特别是当初的那块塑料手表。每次我更换手表,她老人家总要打听手表值多少钱,是不是自己买的。那年春节,我的一位高中同学,某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送给我一块“劳力士”表,妈妈临时翻了脸,拎起小包袱就要回老家去,我只得把手表还给人家。我在心里说,妈妈呀,您怎能走?有您在我身边,我心里踏实。
妈妈去世前的那个春天,她领着我回了一趟老家,在一座坟茔前,她让我跪下,说,这就是那个生产队会计,给他磕几个响头吧,他孤单了几十年。我死后,你也得把我葬在这里。我磕了头,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隐痛。
母亲驾鹤西去之后,遵其遗嘱,包袱内的破眼镜架、短布头等都成了陪葬品,唯独她收藏了几十年的旧手表,都丢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