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秋收时节,满眼金黄,稻谷飘香,又是一个丰收年。顾正提着大袋子,跟在收割机后面,轻轻地哼着地方戏曲“四句推”,心里乐着呢。他家的30亩水稻,今年少说也有三万多斤的收成,刨掉成本,纯收入两万多呢,照此势头,几年后成为10万元户,一点不成问题。
中午歇工,他让二媳妇炒了几个菜,招待开收割机的师傅。顾正不吃烟,不打牌,就爱喝两口,一年四季晚上吃饭都要端酒盅,非白酒不饮,还须是52度的,平素家里来了客人,先醉的准是他 。
这不,四两酒下肚,他舌头有些大了,一个劲地为师傅夹菜,碗头堆得高高的,弄得20多岁的小师傅满脸的不好意思。
门外传来一阵狗的叫声,村文书拎着大黑包,眼瞅着小花狗,躲躲闪闪进了屋。掏出一张纸,说是法庭传票,让顾正明日到法庭一趟。顾正明白,准是本村民组的范同、范大明、陶君告他了!这几个人早已对他的15亩地把了脉,现在终于动手了。
这15 亩地与他们屁相干没有,凭什么告我?他越想越气,筷子握在手里微微有些颤抖。
事情得追溯到七年前。
2000年5 月,韩摆渡镇庙台村年过六旬的乔其贵夫妇找到村委会,要求村委会出面把家中的15 亩承包地转包给其他农户,条件是每年给1500 斤口粮。两位老人也够可怜的,没有儿子,仅有一个女儿,二十年前,从邻近的河口乡招来上门女婿梁不新。一开始小俩口过得和和美美,谁知后来梁不新同本村范同、范大明、陶君混熟以后,农闲时成天趴在桌子上打牌,输得孩子上学钱都拿不出,又经常对妻子大打出手,女人觉得没有日子过,便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撇下两个未成年孩子,用一瓶“杀虫双”把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世界。
女儿一死,梁不新当年就带着孩子返回老家,同一位丧偶的女人组合在一起,再也不问乔其贵夫妇的事,恰遇那几年粮食价格下跌,水稻三角多钱一斤,亩均年收入四、五百元,去掉化肥、农药、种子和上缴提留,连个口粮钱都难挣,许多农户纷纷外出务工。韩摆渡镇政府农经站统计报表显示,2000年至2003年,本乡外出务工人数占总劳力的60%以上,抛荒土地近2000亩。
顾正这时是村民组长。
村干部、镇包点干部一次次地来到他家,安排落实抛荒土地。经过动员,其他抛荒土地因为是无偿转包,陆陆续续被人捡去,惟独乔其贵的15 亩地,放在那儿无人问津,镇干急了,村干急了,顾正更急了————耽误农活不说,还要倒贴上烟、酒、茶、饭,还要遭人白眼。终于,在第三次全村民组群众大会上,他站出来,表示愿意承包乔其贵夫妇的15 亩土地,承包期至下一轮土地调整时为止,每年付给两位老人1500斤稻谷,直到死亡为止。当场立下文字协议,双方签字盖章,村“两委”负责人签字见证。
散会到家,顾正屁股还没挨板凳,便被老伴数落个没头没眼:你一不党二不团的,凭什么要自讨苦吃?你一人吃亏是小事,害得全家跟后累死累活!他阴沉着脸,也不回应,只顾一根接一根地埋头抽烟,任缕缕青烟在头上、脸上盘旋。
庙台村位于瓦埠湖畔,地势低凹却又远离上游渠系,天旱的时候,上面分配的水到不了田头就被上游几个村拦截一空,只有从湖里四级提水,一亩地要多出百十元的抽水费;遇到雨水多的年份,连续几场暴雨过后,近一半农田泡在滔滔湖水中,减产是肯定的,弄不好还绝收!易涝易旱是庙台村人永久的痛。
2004年,韩摆渡镇把包括庙台村在内的三个沿湖村环境治理工作摆上重要议事日程,从省、市争取到1200 万元扶贫资金,修筑了拦湖大堤,建了电站,庙台人第一次尝到了旱涝保收的甜头,又逢国务院取消了农业税和其他费用,并对承包地给予一定数量的种粮补贴,夕日的抛荒地,今日成了香饽饽。
(二)
顾正拿着法院开庭传票和应诉通知书找到张清律师,他是经过亲戚介绍慕名而来的。
起诉状写道:被告顾正2000 年通过乔其贵将梁不新的15 亩承包地代耕,现乔其贵夫妇均已死亡,代耕的条件已不复存在,加之梁不新同三原告签定了土地转包协议,把15 亩土地交与原告承包经营,故而请求人民法院判令被告交出15 亩土地,并承担本季误耕损失费15000元…….
张清问:这件事,以前村里可有调解过?
顾正说:没有。只是上个月范同来过我家一次,说梁不新要收回15 亩承包地了,我说有协议管着,不能说收就收吧 ?
后来呢?
后来范同托人带话给我,要我给他们三分之二土地,大家都有台阶下,否则法庭见。
再后来呢?
县公安局的小车司机范刚三天两头回来,跟他们几个喝酒、打麻将,为他们写土地转包协议,又带他们到镇农经站办了《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书》,材料准备齐了,来告我了!
张清这才坐在电脑旁,轻轻地敲打着键盘,为顾正起草《答辩状》,好让承办法官对案件有较全面的了解。
下午,张清和顾正到梁不新所在的乡派出所调取户籍资料,意外的碰到梁不新。
梁不新怔了一下 ,忽又换上一张笑脸,问:顾正老哥到这有事儿?
顾正说:我陪律师到派出所调材料,你在忙什么呢?
梁不新哭丧着脸,说:窝囊死了,昨晚上赌钱让派出所撞见了,罚款五百,不然,就拘留人。
破财免灾的。老弟看我这事怎么办啊?
我谁都不帮,全凭法官嘴一张,15亩地判给谁,我都没意见。
那是,那是。
顾正明白,跟这种人讲再多话,也算白搭。他想起一件事。
那年冬天,梁不新跟范同、范大明 、陶君在村庄溜达,邻村的一条大黑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几个人挤挤眼,悄悄拿起铁锹、绳索,以几块猪肉做诱饵,冷不防把狗套上,活活打死,当晚他们围在飘香的锅炉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闹腾到大半夜。谁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次日,狗的主人——一个武术教头,直奔梁不新家,对这位倒插门女婿大打出手,嗷嗷的惨叫声直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顾正和三个儿子跑到跟前,梁不新已是满头满脸的血污,顾正急忙抱住那人的后腰,一边说着好话,陪着不是,一边示意梁不新快跑,此时梁不新的那几个酒肉朋友,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梁不新隔壁的几个堂内弟,一个也没有露面。
事后,梁不新多次对顾正说:你的恩情,我一辈子不忘。
的的的……,汽车的鸣笛声,把顾正从回忆中拽回。他揉了揉发胀的眼睛,觉得眼眶湿漉漉的。
前面骑摩托车的小伙子,正被一位身上有灰土的老妇人封住衣领,推来拽去的,旁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发生交通事故了。看来小伙子有理没理 ,不掏几张“毛爷爷”恐怕走不了。
(三)
开庭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秋高气爽的季节,农人们的最大快乐可能就是劳作。翻犁板田,点播油菜,轰轰的机鸣声,和着人们的欢笑,一片繁忙、和谐、自然。
顾正带着一家人在犁田,点播油菜。
忽然,范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卡腰,大声说:田不能犁 !
顾正大儿子顾大辉回答:我的田,凭啥不能犁?仍旧开着手扶拖拉机,慢慢地走。
范同站在机子前面,脸色红红的,说:我讲不能犁,就不能犁!
顾正这时开始讲话。他说:范同,你不能不讲理吧。你只要拿出法庭的通知,村里的通知,上面写着不让我犁田,我立马开机走人!
范同嗫嚅着,说不出个娘娘爷爷来,便去夺顾大辉手中的手扶拖拉机,不料失控的机子把柄一下甩在范同头上,鲜血涌了出来,范同顺势往地上一躺,嗷嗷直喊,引来范大明、陶君等人。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直奔县医院。
次日,顾家父子收到了派出所的传票。
范同的堂哥、县公安局小车驾驶员范刚,闻讯后赶到医院,看是否构成轻伤或者轻微伤,认真检查了一番,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范刚找到了办案民警,说伤者是自己亲弟弟,无论如何得为他伸张正义,拜托了。
五日后的一个夜晚,劳累了一天的顾大辉,刚躺下不久,就被村干部敲门喊醒,两名公安干警当即把他带上警车。
顾家老老少少十多口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顾大辉仍在派出所留置室内,父亲和弟弟送给他的盒饭,他一口没吃。
顾正向所有吃“皇粮”的亲戚发布消息,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得到的答复都是:公安机关内没有熟人,无能为力。不要急,再想其他办法。
于是,顾正夫妻俩一赶劲找到镇党委书记,双漆落地,欲语泪先流。书记先把他俩扶起,认真地听取了他们的倾诉,立即打电话给镇派出所长,说,此案尚未开庭,土地权属没有明确,假如法院判土地归顾家,顾家犁田种菜即为正当,人被拘留了,将来如何收场?何况这是一起民事纠纷,完全可以调解,何必小题大做?
所长说,此案上头有指示,倾向于拘留,我也不想这样做。
书记说,拘留是你们的权利,告诉你们的头,如果因为拘留错了,以后引起上访,镇政府不会过问,你们去领人,好吧?
在留置后的第28个小时,顾大辉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赔偿范同各项费用八千元,而范同的实际医药费仅一千元。张清律师事后说,轻伤害的赔偿也不过这个数,范同有讹人之嫌!
但顾家人仍感欣慰:人没关进去就好,面子没丢,虽说钱是人心腔的血,但钱也是人挣的。乡下,人们把行政拘留跟蹲劳改视作一回事。
欣慰归欣慰,令人们想不到的是,顾大辉回家后的第二天,顾正的妻子在礼拜堂里突然晕厥,送到范同曾经住过的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再迟到五分钟,生命难保,现在治疗也会带后遗症了。问发病原因,医生说了八个字:惊恐、愤怒、失眠、劳累。
顾正老伴的高血压病不是一年两年了,受不得气,受不得急,平常血压升高,她吞服几片降压药就应付过去了,连镇卫生院都不愿去,怕花钱,谁知“省,省,窟窿等”,几天时间就花去医药费四千元,医生说,还要治疗一段时间。
钱只够一天的了,顾正对顾二辉说,你回去再借四千块钱。自己垂下脑袋,蹲在地上,一脸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