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1)

前门张开了一条缝,斯嘉丽气喘吁吁跑进了大厅,在枝形吊灯的七彩灯光下站了一会儿。房子内尽管灯火通明,却很静,但不是人们熟睡后的那种安适的宁静,而是那种时刻保持警惕后疲乏了的静默,稍微带有点不祥之兆。她一眼就看出雷特不在客厅里,也不在书房,心不由得一沉。难道他又出门了——跟贝尔在一起,还是他每次不回家吃晚饭时常去的某个地方?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正要上楼去找他,却发现餐厅的门关了。她一看见这扇关着的门,便觉得羞愧,心不由得一紧,想起了这年夏天有许多夜晚,雷特独自坐在里面喝酒,一直喝得烂醉,波克才进来,强迫他上楼去睡觉。这是她的错,她会彻底改掉的。从现在起,一切都会不同了——不过,请上帝大发慈悲吧,今晚可别让他喝得太醉了。他要是喝醉了,就不会相信我,而且会嘲笑我,那可又要伤我的心了!

她悄悄地把餐厅的门打开一道缝,朝里面望了望。他果然坐在桌旁,瘫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满瓶酒,瓶塞还没打开,酒杯还空着。感谢上帝,他清醒着呢!她拉开门,竭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立即向他奔过去。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她时,那眼光中似乎有个东西,令她呆呆地站在门槛上,话都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他的一双黑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显得很疲倦,已经没有了平常那种活泼的光芒。此时,尽管她头发蓬乱地披散在肩上,气喘吁吁,胸脯在紧张地起伏,裙子从膝部以下沾满了泥污,可是他却显得一点也不惊讶,也不问她什么,也不像以往那样咧开嘴角嘲讽她。他瘫坐在椅子里,腰身愈来愈粗,衣服显得又皱又邋遢。他原来美好的身材已经被糟蹋了,刚健的脸也变得粗糙了。饮酒和**也破坏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现在他已经不像新铸金币上的一个年轻异教徒王子的头像,而像一枚因为长期使用而变得模糊的铜币上的衰老疲惫的恺撒了。他抬头望着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胸口上。他显得非常平静,几乎到客气的程度,这让她非常害怕。

“进来坐下。”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犹豫地向他走过去,他脸上的这种新表情让她心里有点不踏实。他没有起身,而是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便在椅子上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这么快就谈起梅拉妮,她此刻不想谈梅拉妮的事,免得重温刚刚那一小时的悲痛。她可以用后半辈子的时间来谈梅拉妮呢。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似乎只剩下今天晚上,这个时刻,来让她向雷特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脸上却有某种东西阻止了她,让她突然不好意思开口,在梅拉妮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谈起爱来。

“好吧,愿上帝保佑她安息。”他沉痛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至善之人。”

“啊,雷特!”她伤心地喊道。他的话使她想起了梅拉妮替她做过的每一件好事,历历在目。“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那情景太可怕了——我好需要你啊!”

“我也会受不了的。”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费力轻轻地说:“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他那忧郁的目光朝她的身后望去,眼睛里流露的那种神情,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那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那些撤退的部队一起走了——这是一个清醒者的惊人之举,他忽然从自己身上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而这一发现让他感觉有几分荒唐。

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望过去,仿佛看见了梅拉妮默默地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脸上那告别的表情中,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沉思和惊异,只有一种从童年时代便已死去的**的猛烈**。这时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斯嘉丽浑身颤抖,心里那股热情,那种温暖的感觉,以及鼓舞着她飞奔回来的那个美好设想,顿时都消失了。当雷特在向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个人告别时,他心里的想法她似懂非懂,因此她不由得又绝望起来,可怕的失落感令她倍觉凄凉。她对雷特此刻的感受既不能完全理解,也不能分析,不过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觉到被窸窸窣窣的裙子拂过的感觉,就像被梅拉妮最后一次轻轻地抚爱她时那样。她从雷特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篇伟人传奇的结束——它记载着那些文雅谦让而又坚强正直的女人,她们是战时南方的基石,而战败以后她们又张开骄傲和温暖的双臂欢迎南方回来了。

他的目光回转过来,望着她,声音也变了。此刻他的声音轻松而冷静。

“她死了。这样一来,你倒是好办了,不是吗?”

“喂,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嚷了起来,显然被刺痛了,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你知道我多么爱她呀!”

“噢,这太出人意料了,考虑到你一向喜爱那些白人垃圾,你最后终于知道欣赏她了,这对你有好处。”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很久以前就欣赏她了!你却不是这样。你不像我这样理解她呀!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的——她人真好啊——”

“真的吗?不见得吧。”

“她对大家都很关心,除了她自己——唉,她最后的几句话是关于你呢。”

他把头转向她,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她说了什么?”

“哦,现在先不谈吧,雷特。”

“告诉我。”

他的声音虽然冷静,但是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感到有些疼。她不想告诉他,这不是她想要的方式,她原本打算慢慢引到她爱他这个话题上去了。可是他的手抓得实在太紧了。

“她说——她说——‘要好好对待巴特勒船长。他是那样爱你。’”

他盯着她,把她的手腕放下。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上只剩下一片黝黑,没有任何表情。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聚精会神地凝望外面,仿佛外面除了阻碍视线的浓雾之外,还能看见什么东西似的。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请求我照顾博。我说我会的,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还有呢?”

“她说——阿什利——她请求我也照顾阿什利。”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笑了。“得到了前妻的允许,这就很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脸上并没有嘲讽的神色,让她大为惊异。他脸上同样没有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正如人们观看一个无聊喜剧的最后一出时那样。

“我的意思明白得很。梅丽小姐死了。你肯定有了充足的理由要跟我离婚,而你的名誉本来就不怎么样,所以离婚对你也没有多大损害。你也没有多少宗教信仰了,因此教会也管不了你。那么——阿什利和你的那些梦想,都随着梅丽小姐的祝福而成为现实了。”

“离婚,”她惊叫起来,“不!不!”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便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哦,你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我根本不想离婚——我——”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把她的脸抬起来对着灯光,然后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仰望着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也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她正在从他脸上寻找某种回应的**,某种满怀希望和欣喜的飞扬神采。这下子他肯定知道了!但是她那狂热的眼睛所搜寻到的仍是那张常常使她困惑不解的毫无表情的黑面孔。他放开她的下巴,转过身,走回椅子旁坐下,下巴垂到胸前,眼睛从两道黑眉下茫然地望着她。

她跟着他,走到他的椅子旁,绞扭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错了。”她又开口了,一边思量着该说什么。“雷特,今晚我一明白过来,便一路跑步回家来告诉你。哦,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说道,眼睛仍然打量着她,“你最好还是上床去吧。”

“可是我得告诉你呀!”

“斯嘉丽,”他缓缓地费力说道,“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

“可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我的宝贝儿,你的脸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吗?大概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终于明白了,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对你胃口。这件事或这个人突然让你从新的角度审视我的魅力,发现还挺吸引人的。”他微微叹了口气,“你讲这些都没有用的。”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确,他总是很轻易就能看透她。此前,她很恼火这一点,不过此时,在经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她对自己被一眼看透反而感到高兴和放心。他既然知道,既然理解,那么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确实用不着谈嘛!当然,他会为她的长期冷淡而感到痛心,对她的突然转变自然也要怀疑。她得和颜悦色地去讨他的欢心,得对他倾注大量的爱意才能使他相信。这样做还会很有乐趣呢!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把两只手搁在他那把椅子的扶手上,弯腰凑近他。“我以前真是错了,真是个大傻瓜——”

“斯嘉丽,别这样了,别这样对我低声下气的。我受不了。最好给我们留下一点尊严,作为我们这几年结婚生活的纪念。这最后一幕还是免了吧。”

她猛地挺起身来。这最后一幕还是免了吧?他这“最后一幕”是什么意思?最后?不,这是他们的第一幕,是他们的开端呢。

“但是我要告诉你。”她迅速说道,好像生怕他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似的。“噢,雷特,我好爱你啊,亲爱的!我那么多年以来一直爱你的,可我却是个傻瓜,以前根本不知道我爱你。雷特,你必须相信我呀!”

他久久地望着她,望着站在面前的她,那眼神似乎把她看穿了。她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了相信的意思,但却似乎没有多少兴趣。噢,他是不是偏偏这一次对她不怀好心了呢?难道要折磨她,让她自作自受吗?

“嗯,我相信你,”他终于开口说,“但是阿什利·威尔克斯先生怎么办?”

“阿什利!”她显得很不耐烦,说道,“我——我认为这么多年来我对他并没有过什么兴趣,那只是——嗯,那是我从小沾染上的一种习性。雷特,要是我明白了他的本质的话,我想自己绝不会对他感兴趣的。他就喜欢夸夸其谈,说什么真理呀、名誉呀之类的,其实是一个无能为力、意志薄弱的人。”

“不,”雷特说,“如果你真要看清他的本质的话,你就得老老实实去看。他是个绅士,只不过误入了一个令他感到格格不入的世界,可是他还按照过去那个世界的规律在徒劳地挣扎呢。”

“唉,雷特,我们不要谈他了吧!现在他还有什么要紧呢?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说,既然我——”

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触了一下,让她像个初恋的姑娘会见情郎似的感到难为情,说不下去了。如果他让她感到轻松一些,那该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双臂,让她能感激地倚到他怀里,将头靠在他胸脯上,那该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贴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着她这样含糊其辞了。但是直到她看着他,她才明白,他并不是有意回避,有意做恶人,他的精力和感情好像都已经枯竭了,她所说的话似乎对他毫无意义。

“乐意?”他说,“要是从前我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会虔诚地感谢上帝的。可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吗?你这是在说什么呀?这当然有所谓了!雷特,你很在乎我的,是不是?你必须在乎。梅拉妮说过你在乎我呢。”

“嗯,就她所知道的而言,她是对的。不过,斯嘉丽,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再坚贞不渝的爱也会消磨掉的?”

她的嘴张大了,望着他,无言以对。

“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了,”他继续说,“被阿什利·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劲儿消磨殆尽了。你固执得像只牛头犬,凡是你想要的都抓住不放……我的爱就这样被消磨殆尽了。”

“可爱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对阿什利的爱才消磨不掉。”

“可是我从没真正爱过阿什利呢!”

“那样的话,你演得也太逼真了,一直到今天晚上为止。斯嘉丽,我并不是责怪你,控告你,谴责你。现在已经用不着那样做了,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为自己辩解。你要是能静下来听我讲几分钟,不来打断,我愿意就我的意思做些解释。不过,天知道,我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摆着嘛。”

她坐下来,刺目的煤气灯光照在她那苍白而困惑的脸上。她望着那双她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眼睛,听他用平静的声音说些她起初听不懂的话。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方法和她说话,没有了尖刻、嘲弄和谜一样的语言,就像别的人那样,进行人与人的正常交谈。

“你有没有想过,我就像其他男人爱女人那样,爱着你?爱了那么多年最后才得到你?战争期间,我曾准备离开,设法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经常回来。战争结束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回来,就是为了找你。我太在乎你,后来幸亏弗兰克·肯尼迪死了,要不然我想我会杀了他的。我爱你,但又不能让你知道。斯嘉丽,你对那些爱你的人总是很残酷的。你接受他们的爱,却把爱当作高悬在他们头顶的鞭子。”

他的这一通话中,对她有意义的只有他爱她这一点。她从他的声音中,隐约听到了对自己**的回应,便又觉得喜悦和兴奋起来。她屏住呼吸坐在那里倾听着,等待着。

“我跟你结婚时,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知道阿什利的事,这一点你也清楚。不过我那时很傻,满以为有办法让你关心我呢。你想笑就笑吧,可那时我真的想照顾你,宠爱你,你要什么都给你。我想跟你结婚,保护你,只要让你开心,凡事都由着你——就像我对美丽那样。斯嘉丽,你也确实不容易。你经历了哪些艰难我比谁都清楚,因此我想让你歇一歇,让我来为你奋斗。我想让你像个孩子似的去玩——何况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一个勇敢的、被吓住了的、刚愎自用的孩子。我想你至今还是个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会这样固执,这样迟钝。”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惫,不过其中却有某种东西引起了斯嘉丽隐约的回忆。她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临另外某个危机的时候。那是在什么地方呢?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勇敢地面对着自己和世界,既没有感觉,也没有畏缩和希望的男人的声音。

哎呀——哎呀——那是阿什利的声音,在塔拉那个寒风凛冽的果园里,谈论的是人生和影子戏,声音疲倦而平静,但是那平静的声音却比任何的绝望和痛苦更像那最后的判决。阿什利那时的声音曾使她浑身发冷,因为他讲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如今雷特的声音也让她的心直往下沉。与其说是他讲的内容,还不如说是他的声音、他的态度令她不安,让她意识到自己刚才高兴得太早了。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可究竟是什么问题,她还不清楚,只能绝望地听着,凝望着他那棕色的面孔,希望能听到排遣她恐惧的下文。

“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这一点很明显,非常明显。因为我是你的熟人中唯一了解你的底细还能爱你的人——你跟我一样,残酷,贪婪,无所顾忌。我爱你,决定冒这个风险。我以为阿什利会从你心中渐渐消失的。可是,”他耸了耸肩膀,“我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毫无结果。我还是很爱你,斯嘉丽,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像男人爱女人那样,温柔而体贴地爱你。但是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便会认为我软弱可欺,用我的爱来对付我。而且还有个阿什利,他一直都在那里。这逼得我快要发疯了。我无法忍受每天晚上跟你面对面坐着吃饭,可你心里恨不得坐在我位置上的是阿什利。同样,我也无法忍受每天夜里抱着你睡觉,而你——算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要那样自讨苦吃呢。那么一来,我就只好到贝尔那里去了。在那里我可以得到某种自私的慰藉,因为总算能跟一个看重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她把我当作一个绅士——哪怕这个女人是个文盲,是个婊子。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宽慰。而你却从来不怎么会安慰人,亲爱的。”

“唉,雷特……”斯嘉丽一听到贝尔的名字便难过了,忍不住想插嘴,但雷特摆摆手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然后,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楼去——当时我想——我希望——我满怀着希望,结果第二天早晨我连见都不敢见你,生怕自己被误解,也生怕你并不爱我。我十分担心你会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去买醉。我回来时,浑身颤抖,那时只要你出来稍稍迎接我一下,给我一点表示,我想我会匍匐下去吻你的脚的。可是你并没有那样做。”

“唉,不过雷特,我当时确实很想要你呀,可是你却那么别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那一定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爱你的。至于阿什利——从那以后我对阿什利就再没有什么兴趣了。可是那时你真别扭,所以我——”

“唔,好了,”雷特说。“看来我们的目标有了共同点,是不是?不过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那次出了事,全是我的错,我站在你的房门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却没有叫,我觉得自己太傻了,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停了下来,眼睛越过她看着更远的地方,就像阿什利时常做的那样,望着某个她看不见的东西。她只能默默无言地看着他那张陷入沉思的脸。

“不过,那时候美丽还在,我觉得事情还是有希望的。我喜欢把美丽当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个没有经过战争和贫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呀,那么任性,那么勇敢快乐,兴致勃勃,我可以宠爱她,娇惯她——就像我要宠爱你一样。可是她有一点跟你不一样——她爱我。于是我很欣慰能够把你所不要的爱拿来给她……可她一走,也把一切都带走了。”

斯嘉丽突然为他感到难过,难过得都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也忘记了因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而产生的恐惧。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替别人感到难过而又不轻视这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她能够理解他的精明狡诈,因为她自己也是那样;理解他那顽固的自尊,让他害怕碰壁而不肯承认自己心中有爱。

“噢,亲爱的。”她走上前去说,希望他会伸出双臂,把她拉过去抱在膝上。“亲爱的,我的确对不起你,但是我会弥补这一切的!既然真相已经大白,我们会很幸福的,而且——雷特——看着我,雷特!我们还可以——还可以再要孩子——不像美丽,而是——”

“谢谢你,不了,”雷特说,像是拒绝一片面包似的,“我不想让自己的心冒第三次险了。”

“雷特,别这样说嘛!唉,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我已经告诉你我多么对不起——”

“亲爱的,你还真是个孩子。你以为只要说一声‘对不起’,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就能治愈,就能从心上将旧伤口中渗出的毒液消除干净……把这块手帕拿去吧,斯嘉丽。无论哪个危急关头,我还从没见过你有过一条手帕呢。”

她接过手帕,擤子擤鼻子,然后坐下来。很显然,他是不会抱她了。事情变得越来越明显,他所说的关于爱她的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那已经是陈年旧事,可他此刻望着那些陈年旧事,仿佛从没经历过似的,这让她感到害怕。他用一种近乎亲切的态度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纪了,亲爱的?你从来不肯告诉我。”

“二十八了。”她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显得闷声闷气的。

“这年纪不算大嘛。对于得到整个世界却丢掉了灵魂来说,这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呢,是不是?别害怕。我不是暗示你因为跟阿什利的事要下地狱受火刑,这只是一种比喻罢了。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阿什利,二是有足够的钱,好让这个世界见鬼去。好了,你现在钱足够了,已经对这个世界呼三喝四了,而且你要是想要,阿什利也是你的。可是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还不够吧。”

她害怕了,但不是因为想起了地狱之火而害怕。她在想:“雷特就是我的灵魂,我快要失去他了。一旦失去他,什么都无关紧要了。不,不论是朋友还是金钱,或任何东西,都无关紧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穷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冻,甚至挨饿。但是,他的意思不会是——啊,绝不会的!”

于是她擦了擦眼睛,万分焦急地说:“雷特,既然你曾经那样爱过我,总该有点什么留下来吧?”

“我只发现还有两样东西留了下来,那是你最憎恨的两样东西——怜悯和一种奇怪的慈悲之心。”

怜悯!慈悲!“哦,我的天哪。”她绝望地想,什么都行,可不能是怜悯和慈悲啊。每当她对别人怀有这两种情感时,总是和鄙视连在一起的。难道他也开始鄙视她了?什么也比鄙视强啊。哪怕是战争时期那种冷酷的嘲讽,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里抱她上楼的醉后狂劲儿,抓伤她身体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着热爱的那种拖长声调的带刺的话。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有这种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的菩萨心肠!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我把一切都毁了——你再也不爱我了?”

“对的。”

“可是——可是我爱你呢。”她固执地说,像个孩子似的,依然觉得只要说出愿望就能实现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看这句话背后有没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没有。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过这个事实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也不能接受。她望着她,那双丹凤眼里燃烧着绝望而固执的神情,同时她那柔柔的脸颊忽然板了起来,那突出的下巴活脱脱就是杰拉尔德的下巴。

“别犯傻了,雷特!我能让——”

他扬起一只手,装出惶恐的样子,两道黑眉也耸成新月形,完全是过去那个讽刺人的模样。

“别这样孤注一掷了,斯嘉丽!我被你吓坏了。我看你是在盘算着把你对阿什利的狂热感情转移到我身上来吧,可是我却害怕丧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静呢。不,斯嘉丽,我可不愿意像倒霉的阿什利那样被人追着。况且,我马上就要走了。”

她的下巴在哆嗦了,于是急忙咬紧牙关让它镇定下来。要走?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走!没有他,日子还怎么过?除了雷特,所有她在乎的人都走了,都离开她了。他不能走。可是,她怎样才能把他留住呢?面对他冷静的头脑,冷漠无情的话,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我就要走了。你从玛丽埃塔回来的时候,我就准备告诉你的。”

“你要抛弃我?”

“别装成一副弃妇的模样,斯嘉丽,这角色对你很不合适。那么我的理解是,你是不想离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尽可能多回来走走,免得别人说闲话。”

“让闲话见鬼去吧!”她恶狠狠地说,“我要的是你,把我一起带走!”

“不行。”他说道,口气十分坚决,仿佛毫无商量的余地。一时间她几乎要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她几乎想倒在地上,蹬着脚跟,大声咒骂喊叫。好在她毕竟还有一点自尊心和常识,才克制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样做,他只会笑话我,或者干脆冷眼旁观。我绝不能哭闹,我也绝不乞求,我绝不做任何让他轻视的事。他必须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爱我也罢。

她抬起下巴,强作镇静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答时,眼中隐约流露出赞许的神采。

“也许去英国,或者去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尔斯顿,想办法同家人和解。”

“可是你恨他们呢!我常常听你嘲笑他们,并且——”

他耸耸肩膀。“我仍然嘲笑他们——不过我已经流浪够了,斯嘉丽。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到了这个年龄,人就开始珍惜他年轻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了,比如家庭和睦,名誉和安定,还有扎得很深的根,等等。啊,不!我并不是在悔过,我对于自己做过的事从不悔恨。我已经好好享受过一阵子——享受得太多了,都开始有点腻烦了,想改变一下。不,我只是打算把身上的斑点改变一下。对我从前抛弃的那些玩意儿,我只要徒有其表就行,那些令人厌烦头顶的尊敬——别人的尊敬,宝贝儿,而不是我的尊敬,还有就是绅士们生活中那种安逸和尊严,以及旧时代温文雅的美德。我在旧时代过日子的时候,并不懂得这些东西所独具的悠闲魅力——”

斯嘉丽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塔拉的果园,那天阿什利眼中的神色跟现在雷特眼中的完全一样。阿什利那天说的话如今清清楚楚地就在她耳边,好像说话的是他而不是雷特。她只记得阿什利话中的片言只语,便像鹦鹉学舌一般引用道:“那时的生活有一种魅力,有一种圆满,一种对称,就像古希腊艺术那样。”

雷特厉声问她:“你怎么说这个?这正是我的意思呢。”

“这是——这是阿什利从前谈到旧时代的时候说过的。”

他耸了耸肩膀,眼睛里的光芒消失了。

“总是阿什利。”他说完,沉默了片刻。

“斯嘉丽,等到你四十五岁的时候,你也许就会懂得我这些话的意思,那时你可能也对这种假装的文雅、虚伪的礼貌和廉价的感情感到腻烦了。不过我还有些怀疑,我想你是会永远只注意金子的光亮而不重视金子本身。反正我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看不到你将来究竟怎样了。我也不想等了,我对这一点没兴趣了。我要到一些老城镇和老乡村里去寻找,那里一定还残留着旧时代的某些风貌。我现在颇有些感时伤怀呢,亚特兰大对我来说实在太生猛,太新颖了。”

“住嘴。”斯嘉丽突然喊道。他说的那些话她几乎都没有听进耳里,这些话肯定没有进入她的脑子。可是她明白,不论她有多大的耐性,她也忍受不了他那毫无情意的单调声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那么,你懂我的意思了,是吗?”他边问边站起身来。

她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这是一个古老的祈求姿势,同时她的感情再一次写在了她的脸上。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你不爱我,要走了!唉,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他迟疑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善意的谎言和实话实说,究竟哪个更好。然后他耸了耸肩膀。

“斯嘉丽,我从来不是那种耐心地拾起一地碎片,把它们黏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已经修复如新的人。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美好时的模样,也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许,假如我更年轻一些——”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不能那么冲动,相信一切可以从头开始的鬼话。我一大把年纪了,不想终生背着谎言的重负,在貌似体面的幻灭中过日子。我不能跟你一起生活却又对你撒谎,而且我绝不能欺骗自己。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对你说假话啊!我是很想关心你今后做什么,到哪里去,可是我不能那样做。”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轻松而温柔地说:

“亲爱的,我什么都想不管了。”

她默默地望着他上楼,感到嗓子里痛得厉害,都快要窒息了。随着楼上过道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她觉得这世界上最后一件重要的事物也不复存在了。她此时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无法使那个冷静的头脑改变决定。她此时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尽管其中有些话说得那么轻松。她之所以明白这些,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坚强不屈、毫不妥协的品质——她曾在阿什利身上寻找过这些品质,但是却从来没有找到过。

她所爱过的两个男人,她一个都不了解,因此到头来两个都失去了。直到现在,她才好不容易认识到,如果她当初了解阿什利,她就绝不会爱他;而如果她了解雷特,她就无论如何不会失掉他。于是她陷入了绝望的迷惘之中,搞不清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哪一个人是她真正了解的。

幸亏此刻她心里有些麻木,不过她依据长期的经验懂得,这种麻木会很快变为剧痛,就像肌肉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突然切开时,最初那一刹那是没有感觉的,接着才开始剧痛起来。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沮丧地想,准备召唤她那个屡试不爽的魔咒。“我现在要是去想失去他的事,我会发疯的。还是明天再想吧。”

“可是我不能让他走啊!”她的心却在呼喊。它丢掉那个魔咒,开始疼痛起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再次说道,说得很大声,试图把困难抛诸脑后,或找个什么东西挡住不断上涌的痛楚。“我要——哎呀,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于是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来。

她曾经怀着惊恐和沮丧的心情回到塔拉去过,后来在它的庇护下,又变得强壮,并且武装起来,最后取得了胜利。她曾经做过的,无论怎样——请上帝保佑,她就能够做第二次、第三次!至于怎么做,她还不清楚。她现在不打算考虑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个喘息的空间来熬过痛苦,有个宁静的地方来舔舐伤口,有个避难之所来筹划下一个战役。她想到了塔拉,顿时觉得似乎有一只温柔而冷静的手在悄悄抚摩她的心似的。她仿佛看见了那幢雪白发亮的房子在深红的秋叶掩映中向她招手,感觉到了乡下黄昏时的宁静气氛像祝祷时的幸福感一样将她包围,感觉到了一亩亩绿白相映的棉花田里的露珠,看见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些**的红土地和美丽的黑松树。

她从这幅图景中受到了鼓舞,内心隐隐感到了一丝宽慰,因此心头的痛苦和悔恨也略微减轻了一些。她站了一会儿,回忆着一些细小的东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条翠松夹道的道路,那一排排与白粉墙相映衬的茉莉花丛,还有飘拂着的白色窗帘。奶娘一定在那里。她突然迫切地想见奶娘了,就像她小时候需要她那样,需要她那宽阔的胸膛,好让自己的头伏在上面,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来抚摸自己的头发。奶娘,这个与旧时代相连的最后一环啊!

斯嘉丽具有家族那种永不言败的精神,哪怕失败就摆在眼前。如今秉持着这种精神,她昂起了头。她能够让雷特回来。她知道她能够。只要她下定决心,世界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她得不到呢。

“我明天回塔拉后再去想吧,那时我就能经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会想出个办法把他弄回来。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