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1)

斯嘉丽收到雷特的加急电报时,人还在玛丽埃塔。恰好十分钟后就有一趟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除了一个手提袋,什么行李也没带,就上了车,把韦德和埃拉留在旅馆由普丽丝照看着。

亚特兰大离玛丽埃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每遇到一条小路,都要停车让行人通过,所以在多雨的初秋下午,火车似乎没完没了地龟速向前爬行。斯嘉丽被雷特的电报吓坏了,因此每一次停车,她都气得差点大叫起来。列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染上一层金色的森林,经过残留着蛇形胸墙的红色山坡,经过旧的炮兵掩体和长满野草的弹坑。在这条路上,约翰斯顿的部队狼狈撤退时曾经一步步苦战不已。对每一个站和每一个十字路口,列车员都是以一个战役名称或者一次交火的地点来称呼。要是在过去,这也许会让斯嘉丽回想起当时的恐怖情景,可现在她却顾不上这些了。

雷特的电报是这样写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浓,加上一片蒙蒙细雨,城市就更显得朦胧不清了。昏暗的街灯,像是雾中一些昏黄的斑点。雷特已经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候着。她一看他的脸色,比收到电报时更慌了。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表情呢。

“她还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还活着。”雷特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吩咐车夫说。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啊。上星期还好好的呢。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哦,雷特,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她快死了,”雷特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

“不会的!哦,梅丽不会的!她究竟是怎么了呀?”

“她小产了。”

“小——产,可是,雷特,她——”斯嘉丽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了。在雷特通告的恐怖情况之后,这个消息可说是雪上加霜,她顿时觉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摇不了。

“哎,是的,我估计你也不知道。我想她谁也没告诉,她想让人家大吃一惊呢。不过我知道。”

“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

“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高兴,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别的缘故。”

“可是雷特,医生曾说过,再生孩子会要了她的命的!”

“已经要她的命了。”雷特说。接着他责问马车夫:“看在上帝分上,你能不能再快一点?”

“不过,雷特,她不会死的!我——我都没有——”

“她的抵抗力没有你好。她一向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在那座扁平的小房子前“嘎吱”一声停了下来,雷特扶她下了车。她浑身战栗,恐惧万分,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你进来吗,雷特?”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阿什利、噼里姑妈和英蒂雅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斯嘉丽心想:“英蒂雅在这里干什么?梅拉妮告诉过她,让她永远也不要再踏进这个门的。”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噼里姑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颤抖;英蒂雅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眼里全是悲伤,没有了恨意。阿什利目光呆滞,像个梦游人似的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像个梦游人似的和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能去看她吗?”她回头看着梅拉妮的卧室,门是关着的。

“不,米德医生正在里面。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斯嘉丽。”

“我尽快赶回来了。”斯嘉丽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阿什利?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她不见得真的——”

“她一直要见你。”阿什利凝视着她的眼睛,斯嘉丽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刹那间,她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烈的恐惧,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疯狂地想,试着把恐惧挡回去。医生有时也会做出错误的诊断呢,我绝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不相信!”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紧盯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仿佛在挑衅他们,看他们敢不敢反驳似的。“为什么梅拉妮没告诉我呢?我要是早知道了,就不会到玛丽埃塔去的。”

阿什利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非常痛苦。

“她谁也没告诉,斯嘉丽,特别是没有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备她,她想等到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有把握了,再说出来,让大家全都大吃一惊,也笑话笑话医生们居然诊断错了。她非常开心,你知道她对婴儿的态度——她多么希望有个小女孩啊。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后来,无缘无故地——”

梅拉妮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站了一会儿,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突然吓呆了的人。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斯嘉丽身上。他向她走来时,斯嘉丽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悲伤,同时还有一丝厌恶和轻蔑,这让她惊慌的心里顿时涌起满怀的内疚。

“你终于还是赶来了。”他说道。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阿什利便朝着那扇关着的门走去。

“你先不要进去,”医生说,“她要跟斯嘉丽说话。”

“医生,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吧。”英蒂雅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道。她的声音尽管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但却比大声的要求更加诚恳。“我今天一早就来了,一直等着,可是她——就让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钟也行。我要告诉她——一定要告诉她——我错了,在——在有些事情上。”

她说这些时,眼睛并没有看阿什利或斯嘉丽,可是米德医生冷冷的目光却落到了斯嘉丽身上。

“等会儿再说吧,英蒂雅小姐,”他简短地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要去说你错了这些话去刺激她。你这时候去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噼里也怯生生地开口了:“我请你,米德医生——”

“噼里小姐,你知道自己是会尖叫,会晕过去的。”

噼里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个儿,向医生瞥了一眼。她的眼睛虽是干的,但却不失庄严。

“好吧,亲爱的,稍等一等。”医生劝解道,语气温和了些。“来吧,斯嘉丽。”

他们踮着脚走过大厅,向那扇紧闭着的门走去,一路上医生的手紧紧抓住斯嘉丽的肩膀。

“我说,小姐,”他低声说,“不要歇斯底里,也不要做什么临终时的忏悔,否则,向上帝发誓,我会扭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这样假装无辜地瞧着我,你懂我的意思。我要让梅丽小姐平静地死去,你不要只顾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负担,把有关阿什利的事情都告诉她。我从没伤害过女人,可是你此刻要是胆敢说那种话——就得想想那后果。”

他没等她回答,就把门打开,将她推进屋里,然后又关上门。小小的房间里陈设着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上罩着报纸,所以整个房间半明半暗的。不过房间虽然狭小,却很整洁,像间女学生的卧室,里面摆着一张低背的小床,一顶朴素的网状帘子已经被撩起,地板上铺着的那条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却刷得干干净净。这一切,跟斯嘉丽卧室里的奢侈装饰,跟那些高耸的雕花家具、浅红锦缎的帷帐和织着玫瑰花的地毯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梅拉妮躺在**,床罩底下萎缩单薄的身体像是个小女孩似的,两条黑黑的辫子垂在面颊两旁,紧闭的双眼深陷在紫色的阴影里。斯嘉丽见她这副模样,倚着门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都不能动弹了。尽管房间很暗,她还是看得清梅拉妮那张蜡黄的脸,干枯得一点血色也没有,鼻子周围全都皱缩了。此前,斯嘉丽还一直希望是米德医生诊断错了。可现在她明白了。战争时期,这样的面孔她在医院里见过太多了,她当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梅拉妮快要死了,可是斯嘉丽心里一时还不敢承认。梅拉妮不会死的,她绝不可能死。斯嘉丽正迫切需要她呢,上帝绝不会让她死的。以前她从没想到自己会需要梅拉妮,可如今事实终于在她灵魂的最深处显现了。她一向依靠梅拉妮,哪怕就在梅拉妮依靠自己的时候,也是如此,只不过她以前并没认识到而已。现在梅拉妮快死了,斯嘉丽这才明白,没有了梅拉妮,自己是过不下去的。于是她踮着脚尖向那个安详的身体走去,内心惶恐万状,因为她知道梅拉妮一直都是她的剑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绝不能让她走!”她一面想,一面刷地坐在床边。她赶紧抓起一只搁在床单上的软弱的手,发觉它冰冰凉,便又吓住了。

“我来了,梅丽。”她说。

梅拉妮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接着,仿佛发现真是斯嘉丽而感到很满意似的,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答应我?”

“哦,我什么都答应!”

“博——照顾他。”

斯嘉丽只能点点头,感到喉咙堵得慌,同时轻轻地捏了捏握着的那只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我以前把他交给过你一次——记得吗?——还在他出生以前呢。”

她记得吗?她怎么会忘记那一刻呢?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似的,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九月中午的闷热,还有自己对北方佬的恐惧,听得见部队撤退时的沉重脚步声,还有梅拉妮说如果自己死了便恳求她带走婴儿时的声音——她全都记得,甚至还记得那天她恨透了梅拉妮,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有些迷信地想,心里痛苦不堪,“我以前时常巴望她死,上帝都听见了,现在要惩罚我了。”

“噢,梅丽,别这样说了!你知道你会闯过这一——”

“不。答应我。”

斯嘉丽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上大学?”梅拉妮用微弱的声音说。

“啊,是的!上大学,到哈佛去,到欧洲去,只要他愿意,什么都行——还有——还有一匹小马驹——学音乐——哦,求你了,梅丽,你试试看!你加把劲呀!”

又没声息了,从梅拉妮脸上看得出她在挣扎着竭力要往下说。

“阿什利,”她说,“阿什利和你——”她的声音颤抖着,说不出来了。

听到她提起阿什利的名字,斯嘉丽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僵冷得像花岗岩似的。原来梅丽一直就知道啊。斯嘉丽把头伏在床单上,一阵被强行抑制的抽泣狠狠地扼住她的喉咙。梅拉妮知道了。斯嘉丽现在顾不上害羞了,她此刻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觉得万分悔恨,恨自己多年来始终在伤害这个和善的女人。梅拉妮早就知道了——可是,她仍然忠实于自己的朋友。唉,要是这些年能重新来过一遍多好啊!她会连阿什利的眼睛都不会看的!

“上帝啊,”她心里急忙祈祷,“求求您了,请让她活下去吧!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只要您让她好好活下去,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跟阿什利说一句话也行!”

“阿什利。”梅拉妮气息奄奄地说,将手指伸到斯嘉丽那伏着的头上。她的拇指和食指扯了扯斯嘉丽的头发,力气弱得就跟个婴儿似的。斯嘉丽懂得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梅拉妮是要她抬起头来。但是她不能,她不敢正视梅拉妮的眼睛,害怕从她的眼睛中看出她什么都晓得。

“阿什利。”梅拉妮又一次低声说。斯嘉丽极力克制自己。等到审判日那一天,她望着主,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对自己的审判,她恐怕也没有此刻这么难过。她的灵魂在颤抖,但她还是抬起头来。

她看见的仍然是那一双黑黑的充满爱意的眼睛,因濒于死亡而深陷模糊,还有那张痛苦地挣扎着要说出声来的温柔的嘴。没有责备,也没有指控和恐惧的意思——只有焦虑,恨自己没有力气说话了。

斯嘉丽一时间惊惶失措,根本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接着,她把梅拉妮的手握得更紧了,一阵对上帝的感激之情涌上心头,不由得虔诚而无私地祈祷起来。说起来,从童年时代起,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祈祷呢。

“感谢您,上帝。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还要感激您没有让她知道啊!”

“阿什利怎么了,梅丽?”

“你会——照顾他吗?”

“嗯,会的。”

“他容易——容易感冒。”

又停了一会儿。

“照顾——他的事业——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来:

“阿什利他——好高骛远。”

只有死亡才迫使梅拉妮说出了对他那样的批评。

“照顾他,斯嘉丽——不过——千万别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和他的生意,我也绝不让他知道。我只用适当的方式向他建议。”

梅拉妮尽力挤出一丝的微笑,但这是胜利的微笑。她的目光和斯嘉丽的眼光又一次相遇,彼此交换的这一瞥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说,保护阿什利不受这个过于残酷的世界伤害的义务就从一个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同时,为了维护阿什利的男人自尊心,保证绝不让他知道这件事。

现在梅拉妮疲惫的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痛苦挣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斯嘉丽的承诺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你那么聪明能干——那么勇敢——又一向待我那么好——”

斯嘉丽听了这些话,哽咽声几乎冲口而出,于是她只好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几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快地说:“我是个魔鬼啊!我一直都在埋怨你!我从来没替你做过任何什么事情呀!那全都是为了阿什利啊!”

她陡然站起身来,使劲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这时雷特的话似乎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她爱你。让这份爱成为你良心上的一个十字架吧。”唉,如今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经千方百计想把阿什利从她身边夺走,这本来已经够罪过的了,可现在,终生盲目信任她的梅拉妮又在临终前把同样的爱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说,她甚至连“努力活下去”也说不出。她必须让梅拉妮平平静静地死去,没有挣扎,没有眼泪,也没有遗憾。

门稍稍开了,米德医生站在门口急迫地招呼她。斯嘉丽朝床头俯下身去,强忍着眼泪,拿起梅拉妮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晚安。”她说,那声音比她自己所担心的要更坚定些。

“答应我——”梅拉妮低声说,声音显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要好好对待他。他——那样爱你。”

“雷特?”斯嘉丽觉得有点迷惑,听不明白这句话。“没错,是真的。”她机械地说,又轻轻吻了吻那只手,然后把它放在床单上。

“让女士们都进来吧。”斯嘉丽跨出门槛时,米德医生低声说。

斯嘉丽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英蒂雅和噼里跟着医生走进房里,都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发出声响。门关上了,屋里一片寂静。阿什利不知到哪里去了。斯嘉丽将头靠在墙上,像个躲在角落里的顽皮的孩子,用手摩挲着疼痛的喉咙。

在那扇关着的门里,梅拉妮快要去世了,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斯嘉丽多年来一直不知不觉地依靠着的那个力量。唉,为什么她以前不明白自己有多喜欢和需要梅拉妮呢?可是谁又会想到这个又瘦又小又平凡的梅拉妮竟是她力量的源泉呢?梅拉妮,这个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的女人,这个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害怕老太太们非难的女人。梅拉妮,她连赶走一只鹅的勇气也没有呢!可是——

斯嘉丽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塔拉时的那个寂静而热的中午,那时灰烟在一个穿蓝军装的尸体上缭绕,梅拉妮站在楼梯顶上,手里拿着查尔斯的军刀。斯嘉丽记得自己当时曾经想:“真傻!梅拉妮连那把刀都举不起来呢!”可是现在她懂了,如果必要,梅拉妮会冲下楼梯把那个北方佬杀掉——或者让她自己被杀死吧。

是的,那天梅拉妮就站在那里,小手里拿着一把战刀,准备为她而厮杀。如今斯嘉丽悲伤地回想起来,却发现原来梅拉妮一直手持战刀站在她身边,不声不响地像个影子似的爱护着她,对她始终忠心耿耿,爱她,为她战斗,和北方佬、大火、饥饿、贫困、舆论,乃至自己亲爱的血亲战斗。

斯嘉丽意识到那把战刀,那把曾经寒光凛凛地保护她不受世人欺凌的利刃,如今已永远插入鞘中,她的勇气和自信也随之慢慢消失了。

“梅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绝望地想,“除了我妈妈以外,她是唯一真正爱我的女人。她也像我妈妈一样,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跟她亲近。”

突然,她觉得那扇关着的门里躺着的好像就是埃伦,正在第二次告别这个世界。突然,她似乎又站在了塔拉,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而她感到十分孤独,知道自己失去那个软弱、文雅而仁慈善良之人的非凡力量之后,无法面对生活。

她站在过道里,又犹豫又害怕,起居室里的熊熊火光将一片高大的阴影投射在她周围墙壁上。屋里一片死寂,这寂静像一阵凄冷的细雨渗透了她的全身。阿什利!阿什利到哪里去了?

她好像一只挨冻的动物在寻找火似的,跑到起居室去找他,但是他不在那里。她必须找到他。她发现了梅拉妮的力量以及自己对这个力量的依赖,只是发现之时即是丧失之时,不过阿什利还在呢。阿什利,这个又强壮又聪明并且善于安慰人的人,他还在呢。阿什利和他的爱能给人以力量,让她的软弱有所依靠,而他的勇气可以用来驱除她的恐惧,他的从容可以冲淡她的忧愁。

她想,“他一定在自己的房间里。”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客厅,轻轻地敲响他的门。没有应答,她便把门推开了。阿什利正站在梳妆台前,看着梅拉妮修补过的一双手套。他先拿起一只,注视着它,仿佛从没见过似的。然后他把手套轻轻放下,似乎它是玻璃做的,然后把另一只拿起来。

她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阿什利”,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她。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朦胧和冷漠的神色,睁得大大的,毫无遮掩。她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不亚于自己的恐惧,比自己更孤弱的无助,比自己所见过的更加迷茫。她看到了他的脸,原来在客厅里感到的那种恐怖反而更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阿什利,请扶住我。我太害怕了!”

他一动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只手套。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低声说:“这是什么?”

他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仿佛拼命要从她身上搜索出没有找到的东西似的。最后他开口说话了,但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似的。

“我刚才正需要你,”他说,“我正要去寻找你——像个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样——可是我找到的是个孩子,比我更害怕,而且急着来找我。”

“你不会的——你不可能害怕的,”她喊道,“从来没有什么让你害怕过。可是我——你总是那么坚强——”

“如果说我曾经很坚强,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他说,声音有点哑了,一面低头看着手套,把指头弄平。“而且——而且——我曾经拥有的力量也将要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他那低沉的声音中有一种极其绝望的调子,她不由得把搭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抽回来,同时倒退了两步。他们陷入了沉默,非常沉重的沉默,这时她才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了解他。

“怎么——”她慢吞吞地说,“怎么,阿什利,你爱她,是不是?”

他说得很费力。

“她是我曾经有过的唯一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唯一活着、呼吸着、永远不死的梦想。”

“又是梦想!”她心里暗忖着,似乎又要想从前那样发火,“他念念不忘的就是梦想!从来没有人生常识。”

她的心情不仅沉重,而且有点凄苦,说道:“你一向就是这样一个傻瓜,阿什利。你为什么就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

“斯嘉丽,求求你了!你要是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自从医生——”

“你都经历了什么!难道你不认为——唉,阿什利,你许多年前就应当知道,你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你为什么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了,一切就会不同的,那样——唉,你早就应当明白,不要用你那些关于名誉呀牺牲呀之类的话来敷衍我,让我一直迷恋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许多年前就告诉我,我就会——尽管当时我会伤心欲死,但是我会挺过来的。而你却等到现在,等到梅拉妮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事实;可现在已经太晚了,什么也不能挽救了。唉,阿什利,男人应该懂这种事的——可是女人并不懂啊!你本该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终在爱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过像——像雷特要沃特林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话让他畏缩起来,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她的眼睛,祈求她不要再说下去,祈求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承认她的话是真的,是对的,连他那两个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样也表现出了自责,比斯嘉丽的任何批评都要严厉。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手里仍然抓着那只手套,仿佛抓着的是一只通晓人情的手似的;而斯嘉丽在说了一大篇之后,也沉默了,她的怒气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略带轻视的怜悯。她的良心在责备她,她是在攻击一个已经被打垮了的不设防的人呢——而且她还答应过梅拉妮要照顾他啊!

“我刚刚才答应过梅拉妮,就对他说这些难听而伤心的话。其实无论是我或任何人,都没有必要这样说他的。他已经明白了,并且非常难过。”斯嘉丽凄凉地想着,“他还没有长大,他还是个孩子,像我一样。他害怕失去她,十分痛苦。梅丽知道事情会这样——梅丽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时要求我照顾他和博呢。阿什利怎么经受得了啊?我倒是经受得住,我什么都经受得住,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经受呢。可是他不行——没有了她,他什么也经受不住。”

“饶恕我吧,亲爱的,”她一面温柔地说,一面伸出双臂,“我明白你要经受什么样的痛苦。但是请记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甚至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好啊。”

他迅速走过来,张开双臂盲目地把她抱住。她踮起脚尖,将自己温暖的面颊贴在他脸上,安慰他,同时用一只手抚摩他后脑上的头发。

“别哭了,亲爱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马上就会看到你,你必须坚强一点,绝不要让她看出你刚刚哭过,那会使她难过的。”

他紧紧抱住她,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同时哽咽着在她耳边说:

“我该怎么办啊?没有她,我——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一想到后半生没有梅拉妮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是她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阿什利依靠她,梅拉妮也依靠她。记得过去有一次,在塔拉的月光下,她喝醉了,累得要死,那时她想过:“担子是要由肩膀强壮的人去挑的。”好吧,她的肩膀是强壮的,而阿什利的却不是。于是她挺起胸膛,准备挑起这副重担,强装镇静地吻了吻阿什利泪湿的脸颊。此刻的吻已经不带一丝狂热,也不带渴望和**,而只有凉凉的温柔罢了。

“我们会有办法的——总会有的。”她说。

梅拉妮的房门猛地打开了,米德医生急切地喊道:

“阿什利!快!”

“我的上帝!她走了!”斯嘉丽心想,“阿什利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呢!不过也许——”

“快!”她高声喊道。见他呆呆地站着不动,便推了他一把。“快去!”

她拉开门,把他推出门去。阿什利被她的话猛然惊醒,急忙跑进厅里,手里还紧抓着那只手套。她先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关门声。

她又喊了一声“我的上帝!”慢慢向床边走去,坐在**,然后低下头来,用两手抱着。她突然感到特别疲倦,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这样疲倦过。随着那关门声时,她那浑身的紧张状态,那给了她力量的紧张状态,便突然松懈下来。她觉得自己很疲惫,感情枯竭。此刻她没有任何悲伤和悔恨,也没有任何恐惧和惊异。她累了,头脑就像壁炉架上那座时钟似的,在机械麻木地运转着。

一个念头从这种麻木的状态中升起。阿什利并不爱她,从没有真心爱过她,如今认识到这一点却并没有让她感到痛苦。这本来应该很痛苦的。她本该感到凄凉,伤心,绝望地喊叫。那么长时间她都依靠着他的爱在生活,他的爱支持着她闯过了那么多艰难险阻。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他不爱她,而她也并不在乎。她不在乎,是因为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爱他,所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让她伤心。

她在**躺下,疲惫地把头靠在枕头上。想要排除这个念头根本是白费力气,即便她对自己说:“可是我的确爱他。我爱了他许多年,爱情不可能在顷刻之间变得冷淡。”也完全没有用。

但是爱的确能变,而且已经变了。

“除了在我的想象中外,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她厌倦地想,“我爱的是自己虚构的某个东西,那个东西就像梅丽一样死了。我缝制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爱上了它。后来阿什利骑着马走来,是那么漂亮,那么与众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给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适,我也不管他究竟怎么样。我一直爱着那套美丽的衣服——而根本不是爱他这个人。”

现在她追忆到许多年前,看见自己穿着一件绿底白花麻纱长裙站在塔拉的阳光下,对那位有着像银盔一样闪亮的金发骑士一见钟情。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看出,他只不过是她自己脑海中的一个幼稚的幻影,并不比她从杰拉尔德手里哄到的那副海蓝宝石耳坠更为重要。那副耳坠她也曾热烈地向往过,可是一旦得到,它们就失去价值了,就像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那样,一到她手里就失掉了价值。阿什利也是这样,假使她当初一开始就拒绝跟他结婚,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他早就变得廉价了。假如她曾经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看见过他也像别的男孩子那样从热烈、焦急发展到嫉妒、愠怒、祈求,那么,当她遇到一个新的男人时,她那一度狂热的迷恋也就会消失,就好比迷雾在太阳出现和轻风吹来时,很快飘散一样。

“我以前多么傻啊!”她懊恼地想,“如今就得为傻付出代价。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已经发生。我盼望过梅丽早点死,让我能有机会得到他。现在梅丽真的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而我却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会问我愿不愿意跟雷特离婚,跟他结婚的。跟他结婚!哪怕把他放在银盘里送来,我也不会要!不过尽管如此,下半辈子我得把这个负担挑到底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得照顾他,不让他饿肚子,也不让任何人伤了他的感情。他会像我的另一个孩子似的,整天牵着我的裙子转。我虽然失掉了爱人,却新添了个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应了梅丽,我——即使今后再也看不见他,我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