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丽平安地回到自己房间里以后,便一下子倒在**,也顾不上身上的波纹丝绸裙子、腰垫和玫瑰花了。此时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回想自己站在梅拉妮和阿什利中间迎接客人的情形。好可怕呀!她宁愿再次面对谢尔曼的军队,也不要重复这番表演了!过了一会儿,她从**爬起来,一面脱衣服,一面不安地走来走去。
紧张导致的反应渐渐呈现,她开始颤抖起来。先是发夹从她的手指间滑落,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接着当她按照每天的习惯用刷子刷一百下头皮时,却让刷背重重地打在了太阳穴上。一连十来次她踮着脚尖到门口去听楼下的动静,可下面门厅里却又黑又静,像个挖煤坑似的。
宴会结束后,雷特便用马车把她一个人送回家,她很庆幸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他暂时还没回家。感谢上帝,他暂时还没回家。今天晚上她没有勇气面对他,太丢脸了,太害怕了,她到现在还浑身发抖呢。可是他现在去了哪里呢?说不定到那个妖精住的地方去了。斯嘉丽头一回觉得这世界上幸亏还有贝尔·沃特林这样一个人。幸亏除了这个家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雷特栖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残暴的心绪平复之后,再回来。心甘情愿让自己的丈夫待在一个妓女的家里,这可是极不正常的,不过她却没有办法。她还几乎宁愿让他死了呢,这样她今天晚上就可以不用再见到他了。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某种借口,某种反控,某种让雷特开不了口的办法。到了明天,她对这个可怕夜晚的记忆就不会那么强烈,就不会被吓得浑身颤抖了。到了明天,她就不会时刻想着阿什利的面子、他那受伤害的自尊心和他所蒙受的耻辱了。耻辱,这全都是她惹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儿。现在阿什利会因为她让他蒙羞而恨她吗?现在他当然会恨她了!当梅拉妮在那闪亮的地板上走过来,面对那些好奇的、恶毒的、心怀恶意的众人,公然伸出胳膊挽住斯嘉丽的时候,她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愤然地把他俩的绯闻担当了起来,用她表现出的爱和信任挽救了他们。梅拉妮多么干净利落地处理了这桩丑闻啊!在那可怕的晚会上,她仅仅需要始终站在斯嘉丽旁边而已!结果人们只是表现得稍微有点冷淡,有点困惑不解,可还是很客气的。
唔,这件丑闻因为梅拉妮的保护,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窃窃私语来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没有得逞!哦,是梅拉妮的盲目信任保护了她——不是别人,偏偏就是梅拉妮!
想到这里,斯嘉丽打了一个寒噤。她必须喝点酒,喝上几杯,才能躺下,才有希望睡着。她在睡衣衣外面裹了一条毯子,匆匆出来走进黑暗的门厅里,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啪嗒啦嗒声。她走完大半截楼梯时,往下看了看餐厅那关着的门,发现从门缝中露出一线亮光。她顿时大吃一惊,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时那灯就点着,而她由于慌乱没有注意到呢?还是雷特竟然回来了?他可能是悄悄地从厨房的门进来的。如果雷特在家,她就得踮起脚尖溜回卧室,就是再怎么想喝白兰地也不能去拿了。只有那样,她才用不着跟他见面。只要一回到自己房里,她就可以把门从里面反锁上,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她正弯着腰脱拖鞋,想悄悄地赶忙回到房里去,这时餐厅的门却突然打开,雷特站在门口,昏暗的烛光映出他的侧影。他显得个子很大,比以往看见的都大。那是一个看不见面孔的大黑影,站在那里微微摇摆着。
“请下来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说道,声音稍微有点重浊。
他喝醉了,而且醉态明显。以前不管他喝了多少,她可从没见他这么醉过。她犹豫着,一声不吭,于是他举起胳膊,做了一个命令的姿势。
“下来,你这该死的!”他厉声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里有点慌乱。通常他喝得越多,举止越文雅。他可能更爱嘲弄人,言语更加犀利带刺,但同时却更加拘礼——有时是太拘礼了。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怕见到他。”她一面想,一面用毯子把喉咙围得更紧,抬起头,将鞋跟拖得呱嗒呱嗒响,走下楼梯。
他让开路,从门里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气真让她畏缩。她发现他没穿外衣,领结垂在解开的衣领两旁,衬衣敞开,露出胸脯那片浓厚的黑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充血的眼睛细细地眯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小小的火光给高高的天花板投掷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柜像是静静蹲伏着的野兽似的。桌上的银盘里有一个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已经打开,周围有几只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说,跟着她往里走。
此时她感到有一种新的恐惧爬上了心头,原先那种惧怕见面的心理就显得小儿科了。他那神态,那声音,一举一动都像是个陌生人。这个极不礼貌的雷特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以往任何时候,即使是最亲密的时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发怒时,他也是温和毒舌而已,威士忌往往只会让他的这种品性更加突出罢了。最初,这种情况使她很恼怒,她想方设法打破那种冷漠,不过很快她就习以为常了,觉得那样倒也不错。多年来她一直认为,对雷特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内,都看作是一个笑话,供他讽刺和取笑而已。可是现在,她隔着桌子面对着他,才认识到,终于有桩事情使他需要认真对待了,而且要非常认真地对待了,这让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即便我这个人如此没有教养,再随便些,我也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戴睡帽。”他说,“要不要我给你倒一杯?”
“我不想喝酒,”她生硬地说,“我听到有声音,便来——”
“你什么也没听见。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你就不会下来了。我一直坐在这里,听你在楼上踱来踱去。你一定非常想喝。喝吧。”
“我不——”
他拿起玻璃酒瓶,哗啦倒了一杯,甚至洒出来了一些。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里,“你浑身都在哆嗦呢。哦,你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偷偷喝酒,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我一直想告诉你不用那么偷偷摸摸的,要喝就公开喝。你以为你爱喝白兰地,我就会管你吗?”
她端起了装满酒的酒杯,心里暗暗诅咒他。他把她全都看透了。他对她的心思一向了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唯一让她无法隐藏真实思想的人。
“我说,把它喝了吧。”
她举起酒杯,就像以前在杰拉尔德喝纯威士忌那个模样,手臂往上一抬,手腕一抖,把酒倒在嘴里,一口吞下去,丝毫没顾虑这动作显得多么熟练多么不雅观。雷特把她的动作看了个正着,不禁咧嘴一笑。
“坐下来,让我们在家里关起门来,愉快地谈谈我们刚才出席的那个宴会。”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要上床睡觉去了。”
“我是很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过你不准去睡——暂时还不准去。坐下。”
他的声音还残存着往常那样冷静而缓慢的调子,但是她能感觉到话语背后的那股凶劲快压制不住了,那股像鞭子一样的凶劲。她迟疑不定,他于是来到她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胳膊,紧得让她感到有些疼痛。他将那只胳膊轻轻扭了一下,她便痛得轻呼一声,赶忙坐下。现在她害怕了,有生以来还不曾这样害怕过。他俯身瞧着她,她发现他的那张脸黑里透红,眼睛里仍然闪着吓人的光芒。眼睛深处有一种她认不出来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强烈的东西,让他的眼睛像两个燃烧的煤球。他久久地俯视着她,久得令她那反抗的目光畏缩低垂下来,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的脑筋迅速开动起来,想要设置一道防线。可是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她就不明白他究竟准备怎样谴责她,因此也就不知说什么好。
他慢慢地喝着酒,从酒杯上方看着她,这让她感到神经极其紧张,于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他一直绷着脸,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最后他却突然笑了,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她。这时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了,颤抖声让他笑了。
“还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剧啊,今天晚上,是不是?”
她不吭声,只使劲地把脚趾头在松松的拖鞋里勾起来,用以镇住浑身的颤抖。
“一出愉快的喜剧,没有一个角色缺位。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个犯错误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却像个绅士支持自己的老婆,同时那个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牺牲精神站出来,用自己纯洁无瑕的名誉掩盖了整个丑闻。至于那个情夫嘛——”
“请不要说笑——”
“我没有说笑,至少今晚不是。这件事本身太好笑了。那个情夫像个该死的笨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你觉得如何,亲爱的,一个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过全都遮掩了?坐下。”
她坐了下来。
“我想,你并不会因此而更喜欢她。你还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阿什利的事——如果她知道了,怎么还这样做呢——难道她是想保全自己的面子?你还觉得她这样做,即使让你逃避了惩罚,也未免太傻了,可是——”
“我不要听——”
“不行,你必须听。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别那样烦恼。梅丽小姐是个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种。很明显,有人已经告诉她了,但是她并不相信。哪怕她亲眼看见,她也不会信的。她这个人太高尚了,以至于想象不出自己所爱之人身上竟然会有不高尚的地方。我不知道阿什利对她撒了什么样的谎——不过再笨拙的谎话都行,因为她爱阿什利,也爱你。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爱你,可她就是爱。让这种爱成为你良心上的一个十字架吧!”
“你要是不这样烂醉,也不这样肆意侮辱人,我愿意把一切都解释一下。”斯嘉丽说道,尊严也得到些许恢复。“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比你更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当心点,要是你敢从椅子里再站起来一次——
“比起今晚的喜剧来,我认为更有趣的倒是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你一方面认为我罪孽深重,那么贞洁地拒绝我上床,另一方面却在心里热恋着阿什利。‘在心里热恋’。这可是个绝妙的说法,是不是?那本书里有许多妙语呢,是不是?”
“什么书?什么书?”她的脑筋蠢动着,莫名其妙地动着,眼睛慌乱地环顾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银器在暗淡的烛光下隐约闪烁,注意到角落里黑得有些可怕。
“我是因为太粗鲁,配不上你这样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撵出来了。这让我多么难过,多么伤心呀,亲爱的!因此我只好出外找欢乐和安慰去了,让你一个人去孤芳自赏吧。于是你就利用这些时间去追踪早已痛苦不堪的威尔克斯先生。这个该死的家伙,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对他的妻子专一,又不愿在肉体上对她不忠。他为什么就不能下定决心呢?你是不会反对给他生孩子的,是不是?然后把他的孩子当作是我的?”
她大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也从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还温和地笑着,直笑得她浑身发冷。他用那双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上,然后俯身看她。
“请看看我这双手,亲爱的。”他一面说,一面将两只手放在她眼前握紧又展开。“我能用它们毫不费力地把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阿什利从你心中掏出来,我一定会那样干的。可是掏不出来啊!所以我要想办法把他从你心中永远弄走,就像这样。我把我手放在你的脑袋上,一边一只,这么使劲一挤,将你的头盖骨像个胡桃一样轧碎,就把他给弄走了。”
他的手果真放到她的脑袋上,在披散的头发下使劲抚摩着,把她的脸抬起来看着他。她注视着那张陌生人的脸,一个喝得烂醉,用拖长的声调说话的陌生人的脸。她是从来不缺乏那种本能的勇气的,一旦面临危险时,这种本能就会愤怒地涌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梁,眯细眼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你这个愚蠢的醉鬼,”她说,“快把手放下。”
让她惊讶的是,他真的把手放下了,然后坐到桌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气,亲爱的。特别是现在,当你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尤其敬佩。”
她拉着披肩把身子裹紧一些,心想,要是现在能够回到卧室里,把门锁起来,一个人待在里面,该多好啊。如今她必须想办法把他顶回去,威逼他屈服,让这个陌生的雷特屈服。于是尽管两个膝盖还在哆嗦,她却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又用毯子把大腿裹紧,然后把头发拢到脑后。
“我并没有走投无路,”她反驳说,“你永远也休想逼我就范,雷特·巴特勒,或者是把我吓倒。你只不过是只喝醉了的畜生,跟一些坏女人鬼混得太久了,除了龌龊事,什么都不懂。你既不懂阿什利,也不懂我。你在污秽的地方待惯了,就知道那些臭事了。你是在嫉妒某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晚安。”
她从容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这时一阵大笑却使她收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只见他正摇摇晃晃向她走过来。上帝啊,他不要笑得那样可怕好不好!这一切有什么好笑的?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则一步步向门后退,最后发现背靠着墙壁了。他把手重重地放在她肩上,将她按在墙上。
“别笑了。”
“我这样笑是为你难过呢。”
“难过——为我?还是为你自己难过去吧。”
“是的,上帝作证,我为你难过,亲爱的,我漂亮的小傻瓜。你伤心了,是不是?你既经不起笑又经不起怜悯,对吗?”
他止住了笑声,将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把她的肩膀都压痛了。他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而且凑得那么近,嘴里那股浓重的威士忌味熏得她不得不背过脸去。
“我妒忌,是吗?”他说,“对了,为什么不呢?唔,是的,我妒忌阿什利·威尔克斯。为什么不呢?唔,不要说话,也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在肉体上是忠于我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哦,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啊。这些年来都很清楚。我怎么知道的?哦,你瞧,我了解阿什利·威尔克斯这种人,我知道他重视荣誉,是个绅士。而且,亲爱的,就那件事来说,这一点用不着我替你说——或者替我说。我们不是绅士淑女,我们也没有什么荣誉,是不是?所以我们才能够像月桂树一样茁壮成长呢。”
“放开我。我不要站在这里受你侮辱。”
“我不是在侮辱你呀,我是在夸赞你肉体上的贞洁呢。在这方面,谁也别想愚弄我。斯嘉丽,你以为男人都那么傻吗?低估对手的力量和智慧是没有好处的,我不是个笨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躺在我的怀里,却把我当成是阿什利·威尔克斯吗?”
她瞠目结舌,脸上明显流露出恐惧和惊愕的神色。
“事实上,这很诡异。就好像本该只有两个人的**,却睡着三个人。”他一面摇晃着她的肩膀,那么轻柔地,一面打着嗝儿,嘲讽地微笑着。
“嗯,没错,你是对我忠实,那只是因为阿什利不想要你。不过,该死的,他要是真的占有了你的肉体,我才不会嫉妒呢!我知道肉体没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但是,对于他占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爱的、冷酷的、不知廉耻的、顽固的心,我倒的确有些嫉妒。那傻瓜要的不是你的心,可我要的也不是你的肉体。我稍微花点钱就能买到女人。但是我却很想得到你的情感你的心,可是我却永远得不到它们,就像你永远得不到阿什利的心一样。这就是我为你难过的地方。”
尽管她觉得害怕,觉得困惑,但他的讥讽仍刺痛了她。
“难过——为我?”
“是的,因为你真像个孩子,斯嘉丽。一个孩子哭喊着要月亮,可要是他真的得到了月亮,他又拿它来干什么?同样,你拿阿什利来干什么?是的,我为你难过——看到你双手把幸福抛掉,同时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种永远也不会使你快乐的东西。我为你难过,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傻瓜,竟然不懂除了志同道合的配偶外,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幸福的。假如我死了,梅丽小姐也死了,你得到了那个宝贵的重脸面的情人,你以为你跟他在一起就会快乐吗?呸,才不会呢!你会永远也不了解他,永远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永远也不懂得他的为人,犹如你不懂音乐、诗歌、书籍,或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东西一样。而我们呢,我亲爱的红颜知己,只要你给我们哪怕是半个机会,我们却可能过得十分愉快,因为我们是那么相像。我们俩都是无赖,斯嘉丽,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我们本来可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的,因为我爱你,也了解你,斯嘉丽。我对你的了解十分彻底,而阿什利却做不到。他要是真了解你,就会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却偏要一辈子痴心梦想地追求一个你不了解的男人。至于我,亲爱的,我会继续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说,我们比世界上大多数夫妻都幸福呢。”
他突然把她放开,然后摇摇晃晃地回去拿酒瓶。斯嘉丽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会儿,种种纷乱的想法在她脑子里进来出去,可是她却一个也没有抓住,更来不及仔细考虑。雷特说他爱她。他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只是醉话?或者这又是他的一个可怕的玩笑?而阿什利——那个月亮——哭着要的那个月亮。她迅速跑进黑暗的门厅,好像有鬼在后面追似的。唉,要是她能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好了!这时她的脚踝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就在她停下来,拼命想把拖鞋甩掉时,雷特像个印第安人似的,在黑暗中悄悄地跑到她身边。他那炽热的呼吸吹到她的脸上,他的双手粗暴地伸到毯子底下,紧贴着**的肌肤,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撵到大街上,自己却跑去追求他。上帝作证,今夜我的**只允许有两个人。”
他猛地将她抱起来,朝楼上走去。她的头被紧紧地压在他胸脯上,听见耳朵下心脏在怦怦急跳。她被他夹痛了,便大声喊叫,可声音好像给闷住了似的,显得十分惊恐。他在一片黑暗中,走上楼梯,一步又一步,她吓得都快要疯了。他像是个疯狂的陌生人,而这种情况是她从不了解的黑洞,比死神还要黑的黑洞。等到了楼梯尽头,他却突然停住脚步,将她迅速翻过身来,然后低着头吻她,那么狂热,那么尽情,直把她脑子里的一切都抹拭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个使她不断往下沉的黑暗深渊和压着她的那两片嘴唇。他在发抖,好像站在狂风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处移动,从她的嘴唇下移到那毯子滑落的地方,落在她柔润的肌肤上。他的嘴里一直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他的嘴唇正唤起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感情。她成了黑暗,他也成了黑暗,似乎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迷惘和那紧贴着她的嘴唇。她想说话,可是他的嘴又盖住了她。突然她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狂热刺激;是喜悦,是恐惧,是疯狂,是兴奋,也是对一双过于强大的胳膊、两片过于粗暴的嘴唇以及稍纵即逝的命运的屈服。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了一个比她更强有力的人,一个她既不能威胁也不能压服的人,一个正在威胁她和压服她的人。不知不觉中,她的两只胳膊已经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经在他的嘴唇下颤抖,然后他们又往上爬,爬进向那片黑暗之中,爬进片柔软、打着旋、包容一切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晨她醒来时,他已经走了,要不是她旁边有个揉皱的枕头,她还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全是个荒唐的梦呢。她回想起来,脸都红了,便把被子拉上来围着脖子,一面躺在**晒太阳,一面清理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印象。
如今有两件事凸显出来。她跟雷特已经在一起生活好几年了,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还给他生了个孩子——可是,她并不了解他。那个在黑暗中把她抱上楼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梦也没想过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现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气,她也做不到。他在一个狂乱的夜晚制服了她,挫伤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对此却十分得意呢。
唔,她应当感到羞耻的,应当一想起那个狂热、打着旋的黑暗,就胆战心惊!一个淑女,一个真正的淑女,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来。可是,比羞耻心更强的是对那种狂欢的回忆,对那种令人销魂的屈服的回忆。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了活力,有了**。这种**就像逃离亚特兰大那晚所经历的恐惧一样,势不可挡,出自本能,也像她枪杀那个北方佬时所抱的冷酷和仇恨一样,令人晕眩,而又甜蜜。
雷特爱她!至少他说过他爱她,而现在她怎么还能怀疑这一点呢?他爱她,这个跟她那么冷淡地一起生活着的野蛮的陌生人居然爱她,这显得多么古怪,多么难以理解,又多么难以置信啊!对于这一发现,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如何,不过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爱她,而她终于逮住他了。她本来差不多忘记了,她早先就曾渴望着引诱他来爱她,如此一来就可以举起鞭子驯服这个傲慢的家伙。如今这个渴望又出现了,它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满足。仅仅一夜之间,他就把自己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发现了他那身护甲的薄弱之处。从今以后,她要他向东,他就不敢向西。长期以来,他的嘲讽把她折磨得够呛,可现在他落到了她手里,她手里拿着圈儿,高兴时就能叫他往里钻。
等想到还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他面对面,她便又陷入了紧张不安之中,当然其中也不乏兴奋和喜悦的心情。
“我紧张得像个新娘子似的,”她想,“而且是雷特的!”想到这里,她咯咯笑了起来。
雷特没有回家吃午饭,晚餐时也不见身影。一夜过去了。那是漫长的一夜,她睁着眼睛,一直躺到天明,两只耳朵也一直竖着,想听到他开门锁的声响。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也过去了,他还是毫无音信,她又失望又担心,急得要发疯。她从银行经过,发现他不在那里。她到店里去,对每个人都很警觉,只要门一响,有个顾客进来,她都要吃惊地抬头一望,希望进来的人是雷特。她到锯木厂去,对休大声吆喝,吓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头后面。可是雷特并没有到那里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问朋友们是否看见过他。她不能向仆人去打听他的消息。不过她觉察到他们知道了一些不为她知的事情,黑人往往什么都知道。这两天奶娘异常沉默,她从眼角观察斯嘉丽,但什么也没说。等到第二天个夜晚又过去了,雷特还是没回来,斯嘉丽决心去报警。也许他出了意外,也许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躺在哪条沟里不能动弹了。也许——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许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点,正在自己房里戴帽子,她突然听到楼梯上传来迅疾的脚步声。她略略欣慰地往**一坐,雷特就进来了。他新理了发,刮了脸,还按摩过,也没有喝醉,可眼睛却充满了血,脸也由于喝酒而有点浮肿。他神气十足地向她挥着手说:“嘿,你好啊。”
谁能一声不吭地在外面过了两天之后,进门就这样“嘿,你好啊”呢?在他们度过的那么一个夜晚还记忆犹新时,他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呢?他不能这样,除非——除非——那个可怕的想法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除非他对那样的夜晚已经司空见惯!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她曾经准备在他面前表现的那些优美姿态和动人的微笑全都给忘了。他甚至都没有走过来给她一个寻常而现成的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咧嘴一笑,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雪茄。
“哪儿——你到哪儿去了?”
“别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也许他们全都知道,只有你例外。你知道那句古老的格言的:‘老婆总是最后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前天晚上警察到贝尔那里去过以后——”
“贝尔那里——那个——那个女人!你一直跟她——”
“当然,我还能到哪里去?我想你没有为我担心吧。”
“你离开我就去——”
“嗨,嗨,斯嘉丽,别装出一副上当小媳妇的样子。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贝尔的事。”
“你一离开我,就到她那里去了,还是在那以后——在那以后——”
“哦,那个呀,”他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我喝了酒就忘乎所以了。我对上次我们相会时的行为表示抱歉。那时我喝得烂醉,这一点你无疑也是知道的,而我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了——还要我一一细说吗?”
她忽然想哭,想倒在**痛哭一场。原来他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变,而她自己是个傻瓜,一个愚蠢可笑的异想天开的傻瓜,居然以为他真的爱她呢。原来整件事不过是他醉后开的一个可恶的玩笑罢了。他喝醉了酒,便拿她来发泄一下,就像他在贝尔那里拿任何一个女人来发泄一样。现在他又回来侮辱她,嘲弄她,叫她无可奈何。她咽下眼泪,重新振作起来。永远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她这几天的想法啊!他要是知道了,会怎样笑话她啊!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她赶紧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他眼里又流露出以前那种令人困惑的警觉的神色——那么犀利,那么热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希望——他希望什么呢?难道希望她犯傻上当,大喊大叫,再给他一些嘲笑的资料?她可不干!她那两道斜眉猛地紧蹙起来,脸上冷若冰霜。
“我当然怀疑过你跟那个坏女人之间的关系了。”
“仅仅是怀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好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会告诉你的。自从你和阿什利决定我们俩分房睡以来,我就一直跟她同居着呢。”
“你竟然还有胆量站在这里向你的妻子夸耀,说——”
“唉,请饶了我,别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只要我付清那些账单,我的事你关心过么?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么规矩嘛。至于说到你是我的妻子——自从生下美丽以后,你就不大像个妻子了,你说对吗?斯嘉丽,你已经变成一笔亏本的投资了,贝尔还好些呢。”
“投资?你的意思是你给她——”
“我想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事业上扶持她’。贝尔是个精干的女人,我希望她长进,而她唯一需要的是钱,用来开家自己的妓院。你应当知道,一个女人手里有了钱会干什么样的奇迹来。看看你自己吧。”
“你拿我和她比——”
“好了,你们俩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且都很成功。当然,贝尔比你略胜一筹,因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
“你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他懒洋洋地朝着门口走去,同时戏弄地竖起了一道眉毛。他怎能这样侮辱她啊,她愤怒而痛苦地想。他是特意来侮辱和贬损她的,因此,当她想起他在妓院里喝醉了酒跟警察吵架时,自己却一直盼着他回家来,不禁心如刀割。
“赶快给我滚出去,永远也不要到这房间来。以前我就这样说过,可是你算不上绅士,所以压根就不明白。从今以后我要把这门锁上了。”
“不用费事了。”
“我就是要锁。经过那天晚上你的那种行为——醉成那个模样,那么讨厌——”
“得了,亲爱的,并不讨厌嘛,肯定是的!”
“滚出去!”
“别担心,我就走。我答应再也不来烦你了。那是最后一次。而且我正想告诉你,要是我的不名誉行为实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和你离婚。只是美丽要给我,别的我不争。”
“我可不想用离婚来侮辱家门。”
“要是梅丽小姐死了,你很快就会侮辱的,是不是?我一想到那时候你会多么急于离开我,我的头就晕了。”
“你走不走?”
“好,我就走。我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要到查尔斯顿和新奥尔良去,还有——嗯,对了,这一次的旅行时间会很长。我今天就走。”
“啊!”
“而且我要把美丽带在身边。让那个傻女孩普丽丝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普丽丝也带去。”
“你永远也别想把我的孩子带出这个家门。”
“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你肯定不会介意我带她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她的祖母吧,是不是?”
“她的祖母,见鬼去吧!你以为我会让你把孩子从这里带走,而你每晚都喝得烂醉,还很可能带她到像贝尔那样的地方去——”
他把手里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一掷,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烟来,一股烧焦的羊毛味直冲鼻子。他一下子就到了斯嘉丽身边,气得脸都发青了。
“你如果是个男人,你这样说,我会把你脖子拧断。现在我警告你闭上你那张臭嘴。你以为我就不爱美丽,会把她带到——她是我的女儿!上帝啊,瞧这个笨蛋!别装出自己是个多么好的母亲的样子!呸!作为母亲,你还不如一只猫呢!你给孩子们做过什么?韦德和埃拉看见你就吓得要命,要是没有梅拉妮·威尔克斯,他们连什么叫爱和亲情都不会知道。可是美丽,我的美丽!你以为我不能比你照顾得更好吗?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威胁她,损害她的心灵,像你对韦德和埃拉那样吗?见鬼去吧,我绝不会的!快替她收拾好,我一个小时后就动身,否则我警告你,后果会比前两天那个晚上要严重得多。我时常觉得,用马鞭子结结实实抽你一顿,对你会大有好处呢。”
他没等她说话,便转过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房间。她听见他经过大厅往孩子们的游艺室走去,随即把游艺室的门推开。那里传来一片兴高采烈的儿童的尖叫声,她听出美丽的嗓门比埃拉还要高。
“老爹,你上哪儿去了?”
“去找张兔子皮,把我的小美丽给裹起来。给你老爹一个最甜的吻吧,美丽——还有你,埃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