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理解了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这些独特维度,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当代哲学中难以见到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踪迹。我这里说“难以见到”并不是说当代哲学家们不再讨论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而是说在当代哲学的发展中几乎很少看到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仍在发挥作用。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分析哲学的发展出现了许多重要变化。这些变化首先表现在对语言的哲学态度和处理方式上。早期分析哲学家把语言分析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工作内容,对语言意义的重视和理解被看作是哲学分析的题中应有之义。无论是维也纳学派成员还是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家,他们都把语言作为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都把对意义、真理、指称、知识、表达式等作为自己研究工作的主要概念内容。然而,随着语言哲学研究的深入发展,哲学家们对语言的讨论已经不满足于从一般的意义上去理解语言的意义和功能,而希望能够指出语言使用者在语言活动中的决定作用。这样,语言活动的参与者就成为语言研究的主体和主要对象。围绕语言使用者的研究工作必然涉及说话者的意图、愿望、信念等心理因素,也要涉及语言使用的具体环境因素,如时间、地点、事件、行动等。这些具体因素的进入,使得原来以语言分析为主要内容的语言哲学研究,逐渐转变为以讨论语言使用者的心理因素和外在的环境因素等为主要内容的心灵哲学。而在这种变化中,哲学家们很少直接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获得思想资源,甚至没有提及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虽然维特根斯坦在其生命后期主要关心的就是心理学问题,留下了大量的心理学哲学手稿,其中大部分都已经被编辑出版,但当代心灵哲学和心理学哲学中讨论的许多重要问题似乎并不是来自维特根斯坦[15],也没有多少当代哲学家们的研究工作会直接使用或借鉴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这些都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在当代分析哲学发展中失去了应有的地位。[16]

当代分析哲学发展中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哲学家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我们现实活动中所面临的具体问题上,如信念、意图、希望、尝试、意识等问题,而不是以往哲学家们所关心的重大哲学问题,如存在、真理、意义、知识、世界等问题。当然,当代分析哲学中也讨论诸如此类的形而上学问题,但却是在完全不同于传统哲学以及早期分析哲学的意义上。虽然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是以关注语言的具体活动为主要特征,因而通常被看作是语言哲学中的日常语言学派的思想来源,然而,当代语言哲学和心灵哲学所讨论的话题却很少直接来自维特根斯坦,例如语言中的意向性问题、语用学问题、推理主义、模态问题等。这些就使得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变成了“过时的”资源,因而鲜有哲学家会直接使用他的思想或观点。

尽管如此,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独特维度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在当代分析哲学的发展中依然产生着独特的影响。根据我们前面的分析,我把这种影响分为两个不同方面:一方面,维特根斯坦的独特思维方式造就了当代哲学中对具体问题的研究路径,使得当代哲学家们不再把哲学理解为对重大形而上学问题的思考结果,而是对我们所面对的现实问题的反思和批判;另一方面,维特根斯坦对哲学本身的摧毁性打击,使得当代哲学家们不再关心构建关于哲学性质的理论主张,而是坚定地用科学研究的成果清楚而确定地说明哲学工作所能完成的范围和内容,这些范围和内容完全超出了以往的哲学研究工作,在以往的工作中甚至不被看作属于哲学研究的范围,它们包括了认知科学哲学、行动哲学、颜色哲学、知觉哲学、模态哲学等。应当说,正是维特根斯坦的工作,使得后来的哲学发展拓展新的领域和方向成为可能。

从效果上看,这两方面的影响可以分为积极的和消极的。所谓积极的效果,是指维特根斯坦的工作性质对当代哲学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并没有得到当代哲学家们的积极响应,但他对语言使用的具体考察以及根据事例去揭示我们熟视无睹的事实背后的真实原因和意义,却为当代哲学家们提出具体问题提供了思路和模式。当然,在牛津日常语言哲学家那里,这种对语言使用的具体考察也被看作是哲学探究的基本方式。但在维特根斯坦这里,对语言使用的考察不是为了实现某个更大哲学目的或说明某个哲学原则的准备工作。相反,在他看来,这种考察本身就是在从事哲学研究,这种研究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要“把一切都摆在面前”。所以,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研究工作的口号是“要去看,而不要想”。可以说,正是这种哲学研究方式,使得后来的哲学家们放弃了对宏大哲学问题的讨论,把哲学研究的注意力转向了对我们在语言活动中所面临的具体问题的考察,并试图通过考察这些问题的来龙去脉而提供解决这些问题的有效方案。或者可以说,正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提供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使得当代哲学研究逐渐走向了力图为各种具体问题提供可行解决方案的方向。

这里所说的消极效果,是指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给当代哲学的发展带来的另类影响。对这种另类影响或消极影响,我曾在不少论著中有所涉及。[17]在这里我要指出的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对当代哲学带来的消极效果并非完全是消极的。由于维特根斯坦的工作彻底摧毁了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甚至有学者称其为“反哲学”或“反理论”的哲学家(比如罗蒂),因此他的工作事实上为后来哲学的发展扫清了障碍。在这种意义上,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消极效果并非消极,反而是更为积极的了。或者说,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作用可以看作如同哲学研究道路上的清道夫一样,为当代哲学的发展提供了可能性。或许,这正是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在当代哲学中的恰当位置。

[1] P.M.Hacker,Wittgenstein's Place in the 21th Analytic Philosophy,Oxford,Blackwell,2007,pp.2-3.

[2] 江怡:《维特根斯坦传》,234—245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3] [英]伯特兰·罗素:《我的哲学的发展》,19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 [美]威拉德·蒯因:《语词和对象》,载涂纪亮、陈波主编:《蒯因著作集》第4卷,453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5] 关于这段公案,可以参见笔者的《维特根斯坦传》,147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另见笔者主编的《现代英美分析哲学》下卷,578、579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6] Stewart Candlish,“Was Wittgenstein an Analytic Philosopher:Wittgenstein vs Russell,” 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2016(1).

[7] S.Soames,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3.

[8] E.Anscombe,An Introduction to Wittgenstein's Tractatus,Chicago,St.Augustine Pr Inc.,1959.

[9] E.Anscombe,“From Parmenides to Wittgenstein,” in Collected Philosophical Papers,Oxford,Blackwell,1981,vol.I; From Plato to Wittgenstein:Essays by E.Anscombe,eds.by Mary Geach and Luke Gormally,Imprinted Academic,2011.

[10] N.Malcolm,Ludwig Wittgenstein:A Memoir,Oxford,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Press,1958.

[11] N.Malcolm,Nothing Is Hidden:Wittgenstein's Criticism of His Early Thought.Oxford,Blackwell,1986.

[12] N.Malcolm,The Philosophy of G.E.Moore,ed.by P.A.Schilpp (The Library of Living Philosophers),Evanston and Chicago,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42,vol.IV; “Defending Common Sense,” 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949,58(3).

[13] G.H.von.Wright,Wittgenstein,Minneapolis,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1982; “Wittgenstein and the Twentieth Century,” Springer Netherland,1995(245).

[14] Anat Biletzki and Anat Matar,eds,The 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Plot and Heroes,New York,Routledge,1998,pp.197-208.

[15] 例如,在塔加德(Paul Thagard)主编的《心理学哲学和认知科学》(Philosophy of Psychology and Cognitive Science,Amsterdam and Oxford,North-Holland,2007)一书中,作者们主要依据当代心理学和认知科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讨论了表征、机制与心理解释、心理还原、现象知觉、现象意识、情绪、模拟、心理疾病以及情绪认知等问题,所有这些问题都与维特根斯坦所讨论的心理学哲学没有直接关系。

[16] 有趣的是,近年来西方哲学界在评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分析哲学和心灵哲学中最有影响的哲学家时,很少提到维特根斯坦。重要的哲学家通常包括了蒯因、塞拉斯(W.Sellars)、普特南、赖尔、奥斯汀、戴维森(D.Davidson)、塞尔(J.R.Searle)等人,但他们的思想显然并不是直接来自维特根斯坦。

[17] 主要参见笔者主编的《现代英美分析哲学》下卷,554—567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