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当代分析哲学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就出现了一次重要转向,这就是从语言哲学转向了心灵哲学。从此,语言哲学逐渐失去了以往在分析哲学和整个英美哲学中占据的主导地位,心灵哲学似乎一夜之间成为哲学家们热烈讨论的话题。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伯吉(T.Burge)教授把这种转向的原因解释为:“在说明传统哲学问题方面,语言哲学似乎已经实现了它的承诺。”他认为:“语言哲学的一些讨论,特别是关于意义理论的讨论和关于语义学该研究什么和不该研究什么的讨论,看来已陷入了僵局。几十年来,语言哲学领域就没有产生什么重要的、巨大的、新颖的哲学观念。”[21]然而,美国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的勒坡(Ernest Lepore)教授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勒坡是国际著名的语言哲学家,目前担任罗格斯大学认知科学研究中心主任。他指出,虽然哲学家们的研究兴趣发生了变化,但这并不意味着语言哲学走向了末路,相反,正是对语言的更为深入的研究直接导致了哲学家们对心灵问题的重新关注。的确,伯吉教授也承认,语言哲学转向心灵哲学的内在原因在于哲学家们对意义与命题态度(比如信念和意图)之间关系的重新反思;也由于语言哲学研究中面临的一些持久难题,例如,新的指称理论如何解释弗雷格关于晨星和暮星的困惑、如何解释指示词的认知价值、有关命题态度的句子的真值条件和逻辑形式问题、关于从物的信念(de rebelief)问题等等。但在他看来,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已经逐渐转化为一些更为专门的研究领域,如语义学和逻辑学等,这就使得语言哲学研究缺乏真正的哲学动力。随着心理学中计算机模型的兴起和心理学哲学的重新发现,心灵哲学研究似乎找到了更为坚实的科学根据。

然而,这种争论似乎并未结束。虽然心灵哲学研究目前在西方英美哲学中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各种物理主义和反物理主义理论层出不穷,但哲学家们在语言哲学领域中的研究也一刻没有停止。据国际著名英文网站“哲学论文”(PhilPapers)统计,截至2014年9月14日,该网站收录的仅“语言哲学”专题论文就有1 147篇,“语言学哲学”专题论文2 245篇,而关于“意义”“语言”“语用学”“分析性”“命题”“语义现象”“指称”“弗雷格和罗素的意义理论”“专门表达式”“句法”“真理”“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等问题的专门论文则多达18 000多篇,语言哲学领域中的专著则收录了999部。而在该网站上的讨论专题也多达207个,共有4 000多人参与了各专题的讨论。《牛津语言哲学手册》《语言哲学指南》《布莱克威尔语言哲学指南》以及莱肯(William Lycan)的《当代语言哲学导论》等著作成为当今语言哲学研究的主要依据和资料来源,也是当代哲学家了解语言哲学研究进展的主要参考文献。这些都清楚地表明,语言哲学研究虽然不再像以往那样占据当代英美哲学的主导地位,但哲学家们在这个领域中的工作仍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更为重要的是,语言哲学家们提出的许多理论观点,不仅在语言哲学中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在心灵哲学研究中也得到了广泛应用,取得了很好效果。最近,我看到蒉益民博士的新著《从语言到心灵:一种生活整体主义的研究》,对当今语言哲学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运用到心灵哲学领域中的情况做了较为有趣的分析,值得一读。尤其是其中提到,查默斯(David Chalmers)提出的“二维语义学”对关于意识的物理主义理论所做的批判,引起了心灵哲学领域中的激烈辩论。“二维语义学”虽然是语言哲学研究领域中的最新成果,但由于其中直接涉及人类认知活动的特征,所以心灵哲学家们给予了很大的关注。这个理论的核心思想是说,一个表达式的外延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依赖于世界的可能状态:一种是认知依赖,这是指表达式的外延依赖于现实世界的呈现方式;另一种是虚拟依赖,这是指表达式的外延还依赖于世界的反事实状态。与此对应,一个表达式就具有两种不同的内涵,而这就被看作一个表达式意义的两个不同维度。然而,由于这种由外延确定内涵的方式直接涉及两种内涵的认知性质,由此又使得对意义的确定回到了从内涵到外延的过程,即我们对一个表达式的外延的确定最终是通过我们使用这个表达式的内涵完成的。这些内涵就是查默斯所谓的“认知内涵”和“虚拟内涵”。“二维语义学”的这种内涵决定论招致了心灵哲学家们的很多批评,认为这无异于把个人内在的心理活动作为确立表达式意义的标准。但查默斯则明确表示,所有这些批评都基于对他理论观点的误解或不完全理解。他的工作试图寻求的是在不同个人心理活动之外的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意识活动,这种活动并不独立地存在于某个人的头脑中,而是存在于所有意识到表达式意义的人的头脑之中。这样,我们就可以很好地解释意识活动是如何可以不依赖于某个人的头脑的这一现象。

这听上去的确有些天方夜谭,但却是从我们的逻辑上可以得到证明的理论。问题只是在于,我们如何把这种理论用于说明我们在头脑中实际发生的意识活动。在这里,我们或许可以看到语言哲学家与心灵哲学家在问题讨论视角上的分歧。当心灵哲学家们正在努力为我们的意识现象(特别是“感受质”)寻找坚实的科学依据的时候,语言哲学家们却不断地在提醒他们,对心灵活动的所有解释都应遵从一个基本原则,这就是,解释的目的是让作为人类整体的我们看到心灵活动对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实际作用。其实,无论是物理主义还是反物理主义,哲学家们都面对这样一个难题:思维中的可想象性与我们对世界的可解释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而在这个哲学难题面前,语言哲学家和心灵哲学家的回答的确伯仲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