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石里克,我们自然会联想到维也纳学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联想到维特根斯坦和卡尔纳普等人,联想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在欧洲大陆哲学界产生过轰动效应的逻辑实证主义运动。的确,石里克在这场运动中起到了重要的引导作用,被看作是精神领袖和思想灵魂。然而,我认为,石里克本人的治学历程和思想观点更值得我们关注,从他的身上我们更能看到一个理论科学家如何站在哲学的高度理解我们所面临的世界和一切现有的知识。
想要知晓石里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可以先看一看他的同时代人对他的评价。他在维也纳小组的主要朋友卡尔纳普这样评价他:“在小组的讨论中这种志趣相投的气氛之所以能够形成,首先应当归功于石里克的那种自始至终的善良、宽容和谦逊的品格。他对明确性的个人爱好和在物理学方面的素养使得他极富于运用科学的思维方式。”[6]同样是维也纳小组成员的魏斯曼则认为:“按照其整个的内在资质,石里克是一个具有很浓的诗意倾向和形而上学倾向的人。”[7]由此可见,石里克在性格禀赋上是一个谦逊和蔼的学者,但在精神气质上却是一个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思想者。然而问题是,如此谦逊而又气盛的学者如何最后走向了一条科学—哲学的道路?对此,当代奥地利哲学家哈勒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样写道:“石里克是学物理出身的。他进入哲学生涯的方式是很令人感到意外的。至今,人们也不太清楚他是如何从物理学转到哲学上来的。”[8]
的确,石里克像普通人一样,在年轻的时候对容易使人产生亢奋的事情都很感兴趣,理想、青春、幸福、爱情、人生等问题都会成为年轻的石里克热衷讨论的话题,并且自认为自己对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完美的了解和掌握。他在24岁出版的《生活智慧》就属于这类的作品。该书的副标题是“幸福论尝试”,书中提出了一种伊壁鸠鲁式的美德理论,对**做了有趣的探索。更为有趣的是,到了他40多岁的时候,他还饶有兴趣地讨论过人生意义的问题,出版了《伦理学问题》,一般人在不惑之年很难还保持这种年轻人的心态,而在维也纳学派成员中他也属于罕见的关心道德问题的人。
但值得注意的是,石里克讨论人生观和道德问题的方式与普通人有所不同。在《生活智慧》中,他不是一般性地讨论人生的意义,而是为人类行动的理由提出了科学的假设。在《伦理学原理》中,他提出了以追求纯粹游戏为目的的幸福理论,这种理论的根据则是人类外在的经验行为。总体看来,石里克讨论道德问题的方式是经验论的,更是科学的。这当然要归因于他的物理学出身背景。
维也纳小组成员费格尔曾指出,石里克是继马赫、奥斯特瓦尔德、彭加勒和罗素之后“在20世纪实践了在现代科学哲学(逻辑学、方法论)意义上重新解释自然科学学科的博学的、具有独创性和独立见解的一流思想家”。[9]他最早理解并阐释了爱因斯坦相对论,并得到爱因斯坦的高度评价。但他的科学研究兴趣并不在对具体科学的解释,而总是试图用科学研究的方式去处理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包括人生意义和道德问题。这种讨论问题的方式显然就不是自然科学的,而是哲学的。这种讨论方式的运用也正是基于石里克对哲学性质的一种基本理解:“哲学不是在各门单个学科之外或之上的一门独立的科学。毋宁说,哲学的要素存在于一切科学之中;哲学是它们的真正灵魂,而且只有借助于哲学它们才成为科学。”[10]听上去,这种哲学观非常类似于维特根斯坦的思想,但事实上,石里克在到维也纳之前就已经形成了这种想法,而维特根斯坦的著作不过是为他的思想表达提供了更为准确的方式。
最能体现石里克科学—哲学思想的是他的代表作《普通认识论》。这本书最初出版于1918年,并于1925年再版。学界普遍认为,该书中表达的关于哲学与科学关系的思想、关于区分知识与经验的思想、关于概念与命题符号结构性质的观点以及关于真理与意义符合论的思想等,在时间上都先于石里克接受维特根斯坦思想的影响。但不幸的是,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在维也纳小组中得到了广泛的讨论和认同,而石里克谦逊的品格又使得他本人的思想一再遭到忽略和埋没。随着《普通认识论》英译本于1985年出版,石里克的思想才为更多的人所了解。英译者费格尔和布隆贝格在英译者绪言中清晰地概括了这本著作的主要内容,并从历史和理论两个方面揭示了石里克思想的真实情况。最后,他们说:“虽然他的许多学生和后继者在对认识论问题的逻辑分析方面达到了更高程度的精确性和适当性,但石里克对于哲学问题中的本质的东西具有超凡的意识。从他的‘奥林匹斯山峰’的观点看,如今在认识论方面出版的许多东西很可能显得是无益的辩白。”[11]这或许为他的思想找到了很好的历史位置,但我更希望从当代哲学的线索中找到石里克的思想定位。
我们必须看到,当代哲学已经并仍在经历着一场重大的变革,这就是哲学的工作已经被分解到各门具体科学之中,而科学技术和社会的发展正在不断对哲学的地位提出比以往更为严峻的挑战。如何更好地认识哲学的性质,恰好变成了哲学家们必须思考的首要问题。应当说,石里克正是这个变革的真正先驱。他在近一个世纪之前所发出的声音,至今依然是我们的哲学研究需要努力的方向:“哲学寓于一切科学之中;而且,我相信,只有在各门科学这个故土中探求哲学才是通向哲学的唯一道路。”[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