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综观式”观点,就是一种宏观的把握,就是概括式的说明。但是,这个词本身还有另外一个含义,就是“探测”“测绘”等。它是一个量化的说法,不是一个定性的说法,是要表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建立在我们对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详细测量、考察、调查的基础之上。维特根斯坦整个后期的工作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方式之上,就是不给出一种一般性的理论主张,甚至不给出一个口号来说明他的哲学就是以这个为代表的,而通常认为代表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的口号,实际上都只是抓住了维特根斯坦的只言片语来解读他的思想的结果。我认为,只有从“综观式”这个概念入手,才能够真正理解他给出的“哲学语法”。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语法”概念说明了一个概念或者想法,这个想法就是,我们必须要以一种宏观的方式把握我们所从事的每一个具体的语言活动。但这个语法并没有规定具体的规则是什么,所以,维特根斯坦说,制定规则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人们只能够按照这个规则行动。所有的语言活动或者人类的很多活动都不是完全地、严格地按照规则来实行的,但是所有的人类行动都会被用规则来加以解释,因而用规则来解释行动变成了遵守规则的一个前提。但实际上,我们对规则的理解并不是在先的,而是滞后的。我们能够规定我们如何去说话,但是我们不能够规定一个人在具体的情况下说什么话。人类所有的话语都是按照规则来说的,这个规则就叫作语法,但是语法并没有规定了在什么情况下只能说这个话,或者不能够说这句话。因此,对语法的理解具有比较宏大的意义。它不是在规定每个具体的语言活动,而是在规定所有的语言活动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语法概念,我们才能够把握他要表达的核心思想。
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对语言本身的重视,在于把语言还原到人类的日常活动,使它从形而上学的用法还原到一个经验的、日常生活的用法。把语言还原到经验,把语言活动还原为日常用法,这不是对语言的贬损,而恰恰是对语言活动重要性的提升。维特根斯坦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强调,关于语言的说法如何能够深切影响到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他说:
我们越是细致地考察实际的语言,这种语言与我们的要求之间的冲突也就越加尖锐。……这种冲突变得不可容忍;这个要求面临变成空洞之物的危险。——我们站立在光滑的冰面上,那里没有摩擦,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条件是理想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法行走。我们想走,我们就需要摩擦。让我们回到粗糙的地面上去吧!(PI,§107)
当我谈论语言(词、句子等)时,我必须用日常语言来谈。这种语言对我们想说的东西来说是否有些过于粗糙、过于形体化呢?那又应该怎样构造另一种语言呢?——我们竟然能够用我们现有的语言做某些事情,这真是多么奇怪!(PI,§120)
我们之所以不能理解,主要根源在于我们没有看清我们对词的用法。——我们的语法缺乏这种综观。综观的表达能导致理解,而理解恰恰在于我们“看出联系”。因此,对中间环节的发现和发明是至关重要的。综观的表达这个概念对我们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它标志着我们的描述形式,我们观察事物的方式。(这是一种“世界观”吗?)(PI,§122)
那么,这里的“理解”是什么概念?这就是通过联系来确定每一个点。我们在经验世界中看见的都是一个点、一件事、一个人或者乃至一个活动等,但是我们在对这些的解读中却读出了超出这个世界本身的内容。我们正是通过对这个点的扩展式阅读,理解了这个点所具有的真实内涵。
根据现代集合论,在所有的集合点上,当我们要确定某个点,我们是在谈论与这个点相关联的其他点。我们关注的是这种联系,因为每一个点都是由这个点和其他点之间的邻域关系确立起来的。在不同的点之间所造成的极限点,最终决定了每一个点的性质和内容。拓扑学强调的就是点与点之间、线与线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点与线之间的关系。点与点的关系或者线与线的关系决定了面的性质。在拓扑学的概念中,所有的线并不是构成一个面,而是相反,所有的面只能够通过线与线之间的连接、线与线之间的交叉所构成,这种交叉也有共面,它都是通过线与线之间的关系建立起来的。在拓扑学中,两点之间的距离是不通过面本身来决定的,是通过空间的弯曲来完成的。只有在真正的拓扑空间中,我们才能真正把握点、线、面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传统所理解的平面上的点、线、面的关系只是现代拓扑学中关于所有的点、线、面之间关系的一种解释。(如同牛顿力学是现代物理学中的一种解释,但它不能作为现代物理学的全部。)
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发现和发明中间环节”,就是那种连接点,是我们用于理解世界的综观表达的“哲学语法”。这正是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学研究》中强调的概念。它的真正作用在于,它标志着我们所能给出的所有描述以及看待事物的方式,只有通过“哲学语法”这种方式,我们才能理解世界是如何构成的。
[1] 德文原词为ubersichtlischkeit,在安斯康姆的英译中,该词被翻译为perspicuity,在哈克的新的英译本中,该词被译为surveya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