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言行如一不仅表现在他的性格和思想中,而且突出地表现在他的著作中,表现在他的写作风格中。《逻辑哲学论》的格言式风格曾使人感受到音乐之美,同时,它严密的逻辑结构也使人感受到作者的严谨作风;《哲学研究》的散文体风格,又会使我们想起维特根斯坦毫无规律的生活方式和思无定性的思维方式。这正所谓“文如其人”。
根据维特根斯坦对这七个主命题的解释和说明,我们可以大致把它们分为这样四个方面:第一,关于世界的逻辑构造的逻辑原子主义思想(第1、2主题);第二,关于命题与世界关系的图像论(第3、4主题);第三,关于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理论(第5、6主题);第四,关于不可说的神秘之物(第7主题)。当然,这种划分并不严格,因为事实上,每个主命题下面所包含的子命题在内容上都是相互关联的,在某些地方甚至是相互对应的。而且,全书的内容相当广泛,涉及许多不同的领域,这是简单地用几个方面所无法概括的。所以,严格地说,我们很难把这些内容明确地区分开来。
再让我们来看看《哲学研究》。严格地说,这是唯一一部维特根斯坦生前同意在他死后出版的著作,该书的手稿也是他完全按照出版要求编排好的,如专门写了序言,并大致按照问题内容编排了条目顺序。这本著作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包括1篇序言和693个条目,大致写于1936年至1945年,这是维特根斯坦最初同意出版的部分。而该书的第二部分包括14篇长短不一的短论,大致写于1947年至1949年,是由该书的编辑者安斯康姆(G.E.M.Anscombe)和里斯(R.Rhees)编排而成。从全书完成的时间上看,这本书正是写于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成熟的阶段,事实上横跨了他整个后期思想的发展过程。因而,我们有理由说,《哲学研究》中的思想基本上反映了维特根斯坦后期在许多重要问题上的观点。不仅如此,《哲学研究》中的条目都是维特根斯坦从他后期所写下的大量笔记中精选出来的,并经过他本人的反复修改,因而被他看作能够体现他较为成熟的思想。他后期所写的其他大量笔记以及讲座记录,后来也都被编辑出版,如《关于数学基础的评论》《关于心理学哲学的评论》《片段集》等,但这些著作并不是维特根斯坦本人计划出版的著作。从思想内容上看,以上的这些著作都与《哲学研究》在许多方面有相似或相同之处,因为这些笔记是维特根斯坦为写作《哲学研究》而准备的资料,因此可以说,《哲学研究》是他后期思想的核心著作,而其他这些著作都是围绕《哲学研究》展开的。
《哲学研究》是一部奇特的著作,通常被哲学家们称为用德语所写的最伟大的散文之一,并把它与柏拉图的“对话录”相媲美。但正如我们所提到的,这部著作是由许多只言片语构成的,它与其说像是散文,更不如说是一部箴言录,维特根斯坦本人则把它称为一本相册。他在该书的序言中清楚地描述了他的写作风格:“本书中的断想如同我在漫长迂回的旅途中所做的一系列风景素描。相同的或基本相同的观点,往往又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新的探讨,形成新的素描。其中许多素描可能画得很糟或毫无特色,到处留下拙劣画家的败笔。而当抛弃了这些糟糕的素描,被保留下来的就是一些可以容忍的东西。通过把这些保留下来的素描进行重新排列和删减,我们就可以得到一幅风景的全貌。因此,这本书其实只是一本风景画册。”[15]
的确,这本书既不是一部包含了系统论证的规范哲学论著,也不是一本如同文学描述那样的散文集。它不仅没有系统的结构,而且没有前后表述连贯的思想。它的思想如同它的条目排列一样,完全相互交错在一起,从某个条目中很难看出它与前后条目之间的思想联系。全书由一些如同信手拈来的片段组成,没有章节,没有主题,没有严格的推理,也没有明确的结论。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漫无边际的,杂乱无章的。维特根斯坦所用的例子也都像是在日常语言使用中随意看到的,如最初学习语言的儿童、正在学习算术的学生等,还有不少是他想象出来的例子,如装在匣子里的甲虫、没有摩擦力的万能机、太阳上的时间、处于回忆和期待状态中的狗、似兔似鸭的图像等。所有这些都使得《哲学研究》在常人看来变得扑朔迷离,难于理解。尽管从表面上看,书中的每句话或每个例子都是非常通俗易懂的,并没有晦涩的语句或烦琐的推理,但真正要知道这些话的含义,以及要弄懂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这样去说,却是非常困难的。他自己也曾对朋友说过:“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烦琐的、容易理解的,但要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却是非常困难的。”[16]
不过,《哲学研究》的这种写作特点并不是维特根斯坦故意而为之,而是他的思想自然流露的结果。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把这些思想以断想或小段的方式写下来。有时围绕着同一个题目形成了一串很长的连环,有时我却突然改变话题,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我的初衷本是想把所有这些汇集在一本书里,而汇集的形式我在不同的时候曾有过不同的构想。但重要的是思考应该按照一种自然秩序不间断地从一个题目向另一个题目发展。经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我认识到,要想把这些结果熔为一个整体是永远不能成功的。我能写得最好的东西永远只能是这些断想。假如我违反这些思想的自然倾向,把它们强行地扭向一个方向,那么这些思想很快便会残废。”(PI.p.3)由此可见,维特根斯坦写作这本书时最初的考虑,完全是从更好地表达自己思想的角度出发,因而,《哲学研究》一书的写作风格是为了满足他表达思想的需要,而不是他刻意追求某种异端效应的结果。事实上,这本书的写作风格是与他的思想特征融为一体的,如思维方式上的不断跳跃、随时变换思考的角度、从最常见的日常事物和语言用法出发、竭力显示而不是解释我们所看到的现象以及努力还事物或事件的本来面目等。
[1] [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2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 [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2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Brain McGuinness,Wittgenstein:A Life,Young Ludwig 1889—1921.Berkeley,Loc Angeles,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p.209.
[4] [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20—2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5] [芬]冯·赖特:《传略》,见[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1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6] [芬]冯·赖特:《传略》,见[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1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7] [芬]冯·赖特:《传略》,见[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1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8] C.G.Luckhardt,Wittgenstein:Sources and Perspectives,Loadon,Routledge,1996,pp.94-95.
[9] [英]David Edmonds、John Eidinow:《维特根斯坦的拨火棍:两位大哲学家十分钟争吵的故事》,2页,长春,长春出版社,2003。
[10] [美]诺尔曼·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27—2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11] 江怡:《维特根斯坦:一种后哲学的文化》(第二版),125—132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
[12] [英]维特根斯坦:《论文化与价值》,3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13] [英]艾耶尔:《维特根斯坦》,21—2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14] Ludwig Wittgenstein,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trans.by D.F.Pears & B.F.McGuiuess,London,Routledge & Kegan Paul,1961,p.5.依惯例,下文引述本书时皆以缩写TLP加命题编码,如TLP,2.01.
[15] 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trans.by G.E.M.Anscombe,P.M.S.Hacker and Joachim Schulte,Oxford,Wiley-Blackwell,2009,pp.3-4.依惯例,下文引述此书时皆用缩写PI加页码或编号。
[16] G.Hallet,A Companion to Wittgenstein's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Ithaca,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