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关于“自由个性”的论述,包含了极为丰富而深刻的自由思想。他说:“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1]

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段话,它把人类社会划分为自然经济、商品经济和产品经济三个不同阶段,与此相应的是具有不同特征的三种类型的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然经济中,人们从属于各种建立在地缘和血缘基础上的共同体,没有个体的独立性。在降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经济中,人们从各种自然共同体中摆脱出来,个体获得了独立性,同时又陷入对商品货币关系、对世界市场的物的依赖之中。马克思指出,在“包括每一单个人的活动”的世界市场中,“私人交换产生出世界贸易,私人的独立性产生出对所谓世界市场的完全的依赖性”。[2]依赖于世界市场,就是依赖于商品货币关系,二者都体现了人对物的依赖性。而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中,随着商品货币关系的消亡,随着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分离和对立的消除,每一个人都成为具有自由个性的人。

那么,究竟如何理解“自由个性”呢?可以说,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概念。不过,对于共产主义社会中人的发展,马克思还将之表述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例如他说:资本家“作为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3]。在此,马克思在“基本原则”的高度上,把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同共产主义社会相联系;而在上面的论述中,马克思把“个人的全面发展”看作是实现自由个性的基础。这就表明,自由个性与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是分不开的,后者为前者提供了重要的解读和诠释参照。

这里,有三个概念需要澄清,即“全面发展”、“自由发展”和“自由个性”。

其一,什么是个人的全面发展?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全面发展作了多方面阐述。例如,“全面发展的个人——他们的社会关系作为他们自己的共同的关系,也是服从于他们自己的共同的控制的——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要使这种个性成为可能,能力的发展就要达到一定的程度和全面性,这正是以建立在交换价值基础上的生产为前提的,这种生产才在产生出个人同自己和同别人相异化的普遍性的同时,也产生出个人关系和个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4]。这说明,个人的全面发展本身就是人的一种个性;个人的全面发展,体现为个人能力的全面性和个人关系(或联系)的全面性;后一个全面性是前一个全面性的基础。

又如,“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联系和观念联系的全面性”[5]。在此,除强调个人现实联系的全面性或普遍性外,马克思又提出了个人观念联系的全面性。这是人的全面发展的第三层含义。

再如,“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把他作为尽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生产出来……这同样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一个条件”。新的生产部门的开辟和创造就是明显的例子:“新生产部门的这种创造,即从质上说新的剩余时间的这种创造,不仅是一种分工,而且是一定的生产作为具有新使用价值的劳动从自身中分离出来;是发展各种劳动即各种生产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广泛的体系,与之相适应的是需要的一个不断扩大和日益丰富的体系。”[6]作为社会分工发展的表现形式,新生产部门的出现不仅促进了劳动产品的多样化发展,而且促进了人的需要的多样化发展,这些又极大地促进了人的属性和联系的丰富和发展。在此,除强调个人联系的全面性或普遍性外,马克思又提出了个人属性的丰富性或全面性和个人需要的丰富性或全面性。由此便形成人的全面发展的五个层次的内涵。

其二,什么是个人的自由发展?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相关阐述并不多见。这里所展示的,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一处论述。马克思指出:过去,“由于分工,艺术天才完全集中在个别人身上,因而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与此不同,“在共产主义的社会组织中,完全由分工造成的艺术家屈从于地方局限性和民族局限性的现象无论如何会消失掉,个人局限于某一艺术领域,仅仅当一个画家、雕刻家等等,因而只用他的活动的一种称呼就足以表明他的职业发展的局限性和他对分工的依赖这一现象,也会消失掉。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没有单纯的画家,只有把绘画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7]一些人往往以马克思这一段描述为据,说明共产主义社会的乌托邦性质,因为现实中每个人的能力和精力总是有限的,怎么能胜任多个领域甚至是一切领域的工作和活动,甚至在多个领域达到一定的专业水准呢?其实,马克思并不认为,在共产主义社会,“每个人应当完成拉斐尔的作品”,而只是认为,“每一个有拉斐尔的才能的人都应当有不受阻碍地发展的可能”。[8]这里,与其说是在强调人的活动领域的多样性和全面性,毋宁说是在强调旧式分工对人的兴趣和才能、从而对人的活动领域的“限制”;与其说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成为拉斐尔,毋宁说是“不阻碍”每一个有拉斐尔的兴趣和才能的人成为拉斐尔。每个人的活动不会受到限制,并不意味着每个人在特定领域都能达到一定的专业水准,而只是意味着人们可以从事多种活动,从而在多个领域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与旧式分工中的情况迥异:“原来,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而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9]这里,无论是“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还是“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干事,都不等于“必须”或“一定会”如此。可见,马克思所说的自由发展,指的就是个人不受限制或阻碍的发展。

其三,马克思曾把全面发展与个性发展联系起来指出:“资本作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驱使劳动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这种个性无论在生产上和消费上都是全面的,因而个性的劳动也不再表现为劳动,而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而在这种发展状况下,直接形式的自然必然性消失了;这是因为一种历史地形成的需要代替了自然的需要。”[10]这里,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为发展丰富的人的个性创造条件,丰富的个性与生产和消费的全面性相联系,具有个性的劳动则表现为活动本身的充分发展。可见,没有人的全面性,就不会有个性的发展;没有人的全面发展,就不会有自由个性。在此意义上,笔者不主张把共产主义的自由个性同每个人的全面发展和自由发展割裂开来,因为它们都是对人的发展所达致的境界和状态的呈现,尽管角度和侧重点不同。自由个性所表达的,无非就是每一个人在关系、需要、才能、观念和属性等各个方面(全面)的无阻碍(自由)发展,及其所表现出来的个体差异和独特性(个性)。每个人不受阻碍的发展,同时就是他们的全面发展,反之亦然。而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所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自由个性,自由个性的现实表现就是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有在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意义上理解自由个性,才能把共产主义社会的自由个性与个体劳动者的自由个性区别开来。对于后者,马克思说:“劳动者对他的生产资料的私有权是小生产的基础,而小生产又是发展社会生产和劳动者本人的自由个性的必要条件。”[11]由于在个体劳动者那里,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是统一的,它们既有劳动时间也有自由时间,所以,他们也具有自由个性即自由发展的个性。但是,这种自由个性与共产主义社会的自由个性具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前者充其量只是一部分人较为自由和较为充分的发展,而后者则是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具有自由个性的人,就是全面发展的人,同时也是自由发展的人,因此,就是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并且,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才能实现人的自由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