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曾论及无产阶级的“绝对贫困”问题。例如,他说:“劳动能力表现为绝对的贫穷,因为整个物质财富世界以及物质财富的一般形式即交换价值,都作为别人的商品和别人的货币与它相对立,而劳动能力本身只是工人活的机体中存在的和包含的从事劳动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与实现它的一切对象条件,即同它本身的现实性完全分离了,失去了这些条件,与这些条件相独立地存在着。”[2]这就是说,劳动能力必须与一定的劳动条件相结合,劳动者才能进行现实的劳动;由于资本主义造成了劳动条件与劳动能力的彼此分离和对立,所以,劳动者只有劳动的可能性,而没有现实性。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指的就是劳动者的劳动能力因丧失劳动条件而处于一种绝对的空虚状态,它缺乏转化为现实的客观条件,因而只是一种单纯的主体能力。显然,这是从劳动能力与生产资料的关系出发,对工人阶级贫困状态的剖析。

与此不同,马克思还从劳动能力与生活资料的关系出发,分析工人阶级的贫困状态。他说:“既然实际劳动就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占有自然因素,是中介人和自然间的物质变换的活动,那么,劳动能力由于被剥夺了劳动资料即被剥夺了通过劳动占有自然因素所需的对象条件,它也就被剥夺了生活资料。因为……商品的使用价值一般可以指生活资料。因此,被剥夺了劳动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劳动能力是绝对贫穷本身,工人作为劳动能力的单纯的人格化,他有实际的需要,但他为满足他的需要进行的活动却只是无对象的、仅仅包含在他自己的主体中的能力(可能性)。工人本身,按其概念是赤贫者,是这种自为存在的、与自己的对象性相脱离的能力的化身和承担者。”[3]这就是说,劳动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展开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只有满足了需要,劳动能力才具有现实性;由于资本主义使劳动者丧失了进行劳动的客观条件,劳动者无法通过劳动得到满足自身需要的物质条件即生活资料,所以,劳动能力只是一种单纯的可能性。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指的就是劳动者的劳动能力因缺乏生活资料而处于一种绝对的空虚状态,它缺乏补充和延续的客观条件,时刻面临着枯竭和消亡的危险。

不难看出,马克思对“绝对贫困”的理解,决不只是涉及物质资料的“量”的规定,更为重要的是涉及经济的“质”的规定。它所揭示的,与其说是工人阶级缺乏一定数量的生活资料,毋宁说是缺乏获取生活资料的持久性和必然性,因为,他们随时都会跌入没有生活资料,从而无法满足需要的深渊;究其原因,恰恰在于工人阶级被剥夺了进行劳动的客观条件,其劳动能力缺乏转化为现实劳动的持久性和必然性,因为,他们随时都会跌入无法劳动(失业),从而无法获得生活资料的深渊。工人阶级的绝对贫困,直接的原因是生活资料的丧失,而根本的原因,则是生产资料的丧失。由于没有生产资料,所以工人阶级无法从事劳动;由于无法进行劳动,所以缺乏必要的生活资料;由于没有生活资料,所以工人阶级的需要得不到满足。可以说,这是一种在“始源”意义上或在“根”部的贫困。从整体来看,绝对贫困意味着整个财富世界——不仅是生活资料而且是生产资料——与工人阶级相对立。因此,马克思讲:这“是作为绝对的贫穷的劳动:这种贫穷不是指缺少对象的财富,而是指完全被排除在对象的财富之外”。因而,“一方面,劳动作为对象是绝对的贫穷,另一方面,劳动作为主体,作为活动是财富的一般可能性,这两点决不是矛盾的”。[4]

需要指出的是,在自然灾害、战争等情况下,劳动者也会因为生活资料匮乏、基本需求得不到满足,从而陷入绝对贫困的境地。但是,马克思所说的绝对贫困,并非泛指任何一种生活资料匮乏的状态,而是特指丧失生产资料所导致的缺乏满足需要的生活资料的状态,因而是与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相联系的。即便如此,绝对贫困也无法在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层面呈现无产阶级贫困的本质特征,因为在资本主义之前的社会形态中,由于存在着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如封建主私有制和奴隶主私有制),所以,都存在着劳动者(如租地农民和生产奴隶)因没有生产资料而遭受绝对贫困的情况。

同时,马克思也曾论及无产阶级的“相对贫困”问题。例如,他讲:“通过劳动本身,客观的财富世界作为与劳动相对立的异己的权力越来越扩大,并且获得越来越广泛和越来越完善的存在,因此相对来说,活劳动能力的贫穷的主体,同已经创造出来的价值即创造价值的现实条件相比较,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对照。劳动本身越是客体化,作为他人的世界,——作为他人的财产——而同劳动相对立的客观的价值世界就越是增大。”[5]马克思这里所描述的,明显的是一种“相对贫困”状态。正如一般所理解的,相对贫困是在人与人相比较意义上的一种贫困。工人阶级处于相对贫困状态,这并不是说其手中没有生活资料,也不是说其生活资料始终没有变化,否则,工人阶级就不可能作为劳动能力而存在;而是说与资本家阶级相比,其生活资料是匮乏的,因为这些生活资料只能保证他作为劳动能力的存在。因此,一方面,资本世界的权力越来越大,其存在越来越广泛和完善;而另一方面,工人则越来越失去权力,其存在越来越狭隘和畸形。例如,由于资本家阶级所拥有的巨额财富会在总体上拉高生活资料的价值,所以,资本家阶级能够享受的住房、医疗和教育条件,工人阶级却永远无法享受到。

与绝对贫困不同,任何相对贫困都与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相联系,因而是一种制度性贫困。尽管如此,相对贫困仍然不足以呈现无产阶级贫困的本质特征,因为在其他非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的作用下,劳动者也会处于相对贫困的境地。例如,在封建生产关系中,农民的贫困也是一种相对贫困,即相对于地主的富裕而言的贫困。事实上,马克思的论述表明,无产阶级的贫困固然是一种相对贫困,但它又并非泛指一般意义上的相对贫困,而是特指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社会制度作用下的相对贫困,这是一种具有悖论性质的相对贫困。因此,无论是把工人阶级的贫困归结为“绝对贫困”,还是归结为“相对贫困”,都没有达到马克思思想的高度。任何在绝对贫困或相对贫困的层面,对马克思的贫困理论所作的评价、批评,都是一种无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