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思启蒙的社会基础和情感基础时,在追溯法西斯主义的哲学基础时,《启蒙辩证法》把矛头指向了同一性哲学,认为对众多他者差异性的抹杀,是通过语言、哲学、社会、经济、政治机制完成和强化的同一性,奠定了对他者进行宰制、不顺从就施以残暴对待的思想和社会基础。同一性真的就是如此残酷的东西吗?同一性是人的实现基础还是阻碍?是个性的实现基础还是阻碍?
我们知道,对思想成熟后的马克思来说,现代社会的生产和生活依赖于高度发达的分工和交换,所以,直接的使用价值让位于交换价值,即“在资产阶级社会里,交换价值必定被看作统治的形式,因此生产者把自己的产品当作使用价值的一切直接关系都取消了;一切产品都是交易品”①。每个人每天都得进行多种多样的交换,而交换依赖于对自己所需要的产品或服务同等价值的认定。交换是等价物之间的转让。“只有通过流通,即通过自己的等价物的转让,才能占有他人的等价物,因此,必须承认自己的劳动是最初的占有过程,而流通实际上只是体现在各种各样产品中的劳动的相互交换。”①在交换中,每个参与者都把自己抽象为一般的、普遍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等量所有者和提供者,在这样的意义上是同一的。
第一,这种同一性依赖现代社会较为完善的分工为基本前提,它“既不是从个人的意志,也不是从个人的直接本性中产生的,而是从那些使个人已成为社会的个人,成为由社会规定的个人的历史条件和关系中产生的”②,因而,它超越个人意志,超越个性,而且更为关键的是,它支撑和促进现代个性的产生。“就是说,这种个人的孤立化,他在生产内部在单个点上独立化,是受分工制约的,而分工又建立在一系列经济条件的基础上,这些经济条件全面地制约着个人同他人的联系和他自己的存在方式。”③
第二,这种同一性是现代社会中每天都在发生着的日常事件。因为每个现代人都离不开社会交换,每天都得进行社会交换。而在社会交换中,“主体作为流通的主体首先是交换者,每个主体都处在这一规定中,即处在同一规定中,这恰好构成他们的社会规定。其实,他们只是作为主体化的交换价值,即作为活的等价物,作为价值相等的人互相对立。作为这样的人,他们不仅相等,他们之间甚至不会产生任何差别。他们只是作为交换价值的占有者和需要交换的人,即作为同一的、一般的、无差别的社会劳动的代表互相对立……因为他们只是彼此作为等价的主体而存在,所以他们是价值相等的人,同时是彼此漠不关心的人。他们的其他差别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个人的特性并不进入过程”①。
由此看来,个人首先是具有社会性的个人,每个人的个性并不介入这个必须通过同一性置换的社会过程。因此,这个同一性是抽象的,但“抽象”在这里没有什么可谴责的,绝不是一个糟糕的、应消除的负面事件。因为个人的社会性是现代人生存的基本事实,现代社会生活每天都需要所有人的同一性置换。“流通中一定的环节上不仅使每个人同另一个人相等,而且使他们成为同样的人,并且流通的运动就在于,从社会职能来看,每个人都交替地同另一个人换位。”②而且,尤其需要强调的是,社会化、同一性在这里不完全是个人的对立面,不仅仅是意味着统治、压制、埋没个性,还是一种为个性奠基、促进个人发展的东西。只有在这个抽象同一性不断发生的社会交换中,每个人才得以生存和生活,进一步超越谋生的层次,把自己提升到追求尊严和自由的层面。
如果说现代社会中存在一种不受社会干预和决定的个性、独立人格,那它也依赖于一种“社会的个人”,至少脱不开社会化的个人而独自存在和发展。首先是一种社会联系的扩大,生产关系的发达,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才使得个性、独立人格成为众多个体的一种追求,成为一个普遍的、有意义的问题。对于独立的个人来说,“他们是作为社会的个人,在社会里生产并为社会而生产,但同时这仅仅表现为使他们的个性对象化的手段。因为他们既不从属于自然发生的共同体,另一方面又不是作为自觉的共同体成员使共同体从属于自己,所以这种共同体必然作为同样是独立的、外在的、偶然的、物的东西同他们这些独立的主体相对立而存在”①。也就是说,这种“社会的个人”是个性、独立人格普遍产生的历史前提,也是每个人每天必须完成的社会责任。在此基础上,他们才能进一步追求自己的个性和独立人格。个性和独立人格的追求必须以履行的社会职责为基础和前提。社会的个人与个性、独立人格并不矛盾,是继承和交叉的关系。社会的个人能够为个性和独立人格奠定根基。
如此看来,同一性在现代市场经济中是一种无法否认的基本事实。问题不在于承认还是否定,而只在于分清抽象的同一性与具体的同一性。如果仅仅看到同一性,无视其中隐含着的矛盾和对立,那就是抽象的同一性;而进一步看到同一之中的矛盾和对立,才能把握到全面的事实,也才能看到问题和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即具体的同一性。对此马克思曾经谈到,同一是存在的,但其中一定存在着矛盾。为了否定矛盾和对立而大谈同一,是为了否认危机,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表现。个人和资本家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消费中是不一样的,不能因为他们都参与社会交换,认同了一种同一性,就否认他们之间的差别。所以,“主张把资本主义生产中的消费者(买者)和生产者(卖者)等同起来,从而否定危机,是再荒谬不过的了”②。仅仅注重同一性,是狭隘的、没有长远眼光的。但由此否认同一性,那也是对现代性的基本事实的否认,是睁着眼说瞎话。可以说,这是超越自然经济,进一步扩大视野,从国家甚至世界整体角度才能看到的同一性,是扩展现代视野得来的基本同一性。
恩格斯曾经进一步将此类观点扩展到自然领域谈及“各种自然力的同一性及其相互转化”,认为“这种转化使范畴的一切固定性都终结了”,从而看到一种更大的同一性。初等数学中才有那种“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的固定不变和严格对立模式。当这种对立被打破,便走向了高等数学用点和面完全可以相互转化的同一性。这里的同一性是一种站在更高高度才能看到的基本事实。如果说前一种同一性是视野扩展得来的,那么,后一种同一性便是开阔视野得来的。自然力的同一性就是扩展视野得来的;而点与面的同一性则是从初等数学上升到高等数学才能得到。从初等数学上升到高等数学,就是从形式逻辑上升到辩证逻辑,从形而上学上升到辩证法。恩格斯欣慰地看到,正在接受辩证法的“自然科学已经离开了这样的领域,在那里,固定不变的范畴,犹如逻辑的初等数学,足以供日常使用”①。无论是扩展视野得以呈现的同一性,还是提升视界得来的同一性,对于恩格斯来说,都意味着,辩证法不仅主张统一性,也主张同一性。
与马克思略有不同,恩格斯把否认差异的抽象的同一性称作旧形而上学的主张。“旧形而上学意义下的同一律是旧世界观的基本定律:a=a。每一事物都与自身同一。”②但他绝没有否定这种同一性的价值与意义,反而明确在日常使用和初等教育的意义上肯定它的价值与意义。
“抽象的同一性,像形而上学的一切范畴一样,足以满足日常应用,在这种场合涉及的只是狭小的环境或很短的时间;它所适用的范围差不多在每一个场合都是不相同的,并且是由对象的性质所决定的。”①当他把形而上学与辩证法的关系规定为初等数学与高等数学的关系时,作为初等数学认可的抽象的同一性,在初等教育中的实用性是一目了然的。不能因为它达不到高等数学的高度就否认它在一定范围内的适用性。只有从高等数学或辩证法的角度来看,“同一性自身中包含着差异……与自身的同一,从一开始起就必须有与一切他物的差异作为补充,这是不言而喻的”②。只有从辩证法的角度来说,“对同一性内部的差异的考察也越重要,而旧的、抽象的、形式的同一性观点,即把有机物看做只和自身同一的东西、看作固定不变的东西的观点过时了”③。
确实,《启蒙辩证法》是在辩证法的意义上批评同一性的。但看不出霍克海默与阿多诺区分抽象的同一性与具体的同一性。该书给人以谴责、否定一切同一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