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异质性对于浪漫派来说总是一个问题。对内在自我的强调和迷恋,使得浪漫主义对他者、异在异常敏感。他者、异在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意味着焦虑。这也就构成了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的一个重大区别:对古典主义来说他者、异在不是问题,因为它总是接纳它们,把它们协调安排在和谐的秩序之中,使它们各得其所。但是浪漫主义者就总是惧怕他者、异在:“现代性时代,在相当程度上,总是惧怕他者,因为他者总是意味着另一套准则,意味着他律和彻底变成他者的愿望,因为它是对个人自主性的制约。这种心理与古典主义盛行的18世纪大相径庭,后者并不敌视他者,相反,用个更恰当的词来说,他们‘接纳’他者,他们想把不同的局部、角色、秉性、特点、形式等因素审慎而协调地‘安排’起来。古典主义盛行的18世纪的有代表性的‘智者’试图寻找‘有显著差异的事物之相似点’。他们并不注意事物如何‘不同’——如何‘不可比较’,而是更关注怎样才会使它们相互同化,怎样才会使截然不同、互不相干、彼此独立的部分汇入一种和谐的秩序——在这‘秩序性’中,怎样使每一部分各得其所,并得到表现。”①

古典主义无视他者、他性、异质性,浪漫主义却重视他者、他性、异质性。“浪漫主义观念中的‘他者’是意味着对‘自我’的威胁的。因为所有未出自自我的法则都是‘异化’‘疏离’之根源。只有让自我与他者在一种无法沟通的差异关系(假如可以用这个词的话)中,才可以避免这种危险。”①浪漫主义注重每个存在的特质,认为每个自我、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特性,即无法用什么“普遍的规则”消解的特性。在这种对异质性存在以及对众多他者特性的尊重和焦虑中,才产生了对异质性他者的解放、宽容等问题。

我们知道,马克思对概念性普遍存在持一种意识形态的见解,认为这其中蕴含着一种维持特种利益格局和社会关系状态的不可告人的意图,有一种意识形态的欺骗性因素存在其中。这样,马克思就把浪漫主义尊重特殊性,尊重概念系统无法覆盖的差异性存在的思想融入过于强调普遍性的启蒙传统之中,在传统启蒙逻辑中插入了一个楔子,凭借它为概念系统不能容纳或遭受其敌视的那些非存在或边缘性存在,得以赢得自己的位置和地位;凭借它,不同于概念或一般性存在的多样性存在都可以逐步被承认,从而为向着对多样性存在更加尊重的新启蒙之路——这正是阿多诺后来在《启蒙辩证法》与《否定辩证法》中努力为之的事业——迈进一步。

伊格尔顿曾在分析启蒙与差异的关系时说过:“马克思主义者从来不会张狂得以为整个启蒙思想都陷入了困境,绝不会突发奇想地以为大家都要从1972年起开始阅读索绪尔的著作,把行动统一起来。”②这是在讲差异的作用,比如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多种因素的作用,差异不会因为阅读索绪尔就可以被克服并因而被统一起来。伊格尔顿声称:“罗蒂和海恩斯坦·史密斯以及其他大部分自由主义的或激进的批评家似乎一致相信,差异、冲突、多元性、无终结性以及异质性‘绝对’地、毫无疑问地是好的。这也是我的一贯立场。”①他把这一逻辑应用于所有问题,比如在历史主体问题上,他主张,没有始终如一的主体在执行行动的功能。行动从来需要实践的政治语境,需要组织和谋略,需要根据不同的境况联系、团结更多的不同的人们。他的前后态度表明,马克思主义赞赏差异,但不至于走到以之取代和否定启蒙的程度。马克思主义是在启蒙的范围内接受差异的。在启蒙范围之内不断容纳、解放差异,使得“差异”构成新启蒙的核心,同时,这一点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认同。

众所周知,阿多诺向往的和解是能够容纳更多多样性存在(或无法被普遍概念同化的差异性存在),且各种存在能够和谐相处的状态,而这也就是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艾兴多夫设想的那种和解:“这种和解状态不想借助哲学帝国主义并吞异物,而是幸运于:远处和差别还存在于被保护的近处,存在于异在的对面如同存在于本己存在。”②韦尔施评论说:“阿多诺梦想这样的和解,所以他是现代的。他甚至想摈弃浪漫派,因为他认为浪漫派的特点是‘悲天悯人’和‘因异化而感到痛苦’。他用艾兴多夫关于和解状态的理论反驳浪漫派这种悲天悯人的悲观主义思想。但是,这种和解的理想仍然停留在黑格尔的和与现代完全相容的浪漫派的思想范围之内。”①不仅《启蒙辩证法》的思想至少超过一半内容在A.施莱格尔的《启蒙运动批判》一文中早已存在,而且阿多诺向往的和解理想也仍然没有超出德国早期浪漫派的设想,更不用说后现代思想所谓的创新能在浪漫派面前支撑住多少内容了。

在经济全球化不断延展的背景下,新启蒙不仅指向不同个体的容纳、接受、宽容、尊重和解放,而且也必须以同样的态度面对不同种群、不同文化。A.托德·富兰克林在《新启蒙:对种群重要性的反思》一文中说得好,新启蒙必须转向面对多元性:“从广泛地对普遍性和无偏向性的哲学诉求向对多元性和尊敬的更开明的诉求的转换,前者使种群和其他形式的人类特性边缘化,后者体现了对群体特有差异的政治重要性给予更强烈的敏感。”②这种逻辑,不正是从德国早期浪漫派开始,经由马克思转向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的反思的核心吗?不正是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个主要目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