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仅从孟子、告子的辩论中尚不足以判定“四心”说是否形成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再对孟子的游历做一番考察,看看他那著名的“四心”说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孟子》一书中容易确定时间的往往是孟子游说诸侯的各章,这些章节虽然不是直接讨论抽象的人性问题,但在孟子那里,人性论与仁政论存在着有机的联系。孟子提出“四心”说,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为他宣扬仁政寻找理论根据,所以孟子在游说诸侯时是否涉及有关“四心”的内容,便是判定“四心”说形成的一个重要根据。

孟子的生平,前人多有考证,谭贞默《孟子编年略》说,“孟子四十以前,讲学设教;六十以后,归老著书。其传食诸侯当在四十以外”,是符合事实的,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可。四十岁以前,孟子主要在邹鲁一带活动。《孟子·梁惠王下》“邹与鲁哄”一章可能是记载孟子最早的活动了。周广业《孟子四考》说:“孟子之仕,自邹始也。时方隐居乐道……会与鲁哄,有司多死者,公问如何而可?孟子以仁政勉之。”根据这章的记载,邹国与鲁国发生争斗,邹国的长官(有司)被打死三十多人,而邹国的百姓却在一旁看热闹,不去救助。邹穆公便向孟子请教,该如何处置这些人。孟子对邹穆公分析说,邹国的长官平时缺乏仁爱之心,对百姓的死活不闻不问,现在的结果是他们咎由自取。于是,他劝邹穆公“行仁政”。贾谊《新书》中记载邹穆公行仁政的故事,可能就是受到孟子的影响。不过,孟子这里虽然提出了仁政的思想,但对如何施行仁政却没有具体说明。前人往往根据孟子“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孙丑上》)的言论,以为孟子的“四心”说与仁政说是同时形成的,二者是一个有机整体。实际情况是,孟子的仁政说形成在前,“四心”说形成在后,二者是一种先后关系。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虽然仁政说到孟子这里才发展到一个高峰,但“爱民”“保民”的思想却由来已久,而“四心”说作为探讨“爱民”“保民”的内在心理基础和依据,则是孟子在宣扬仁政的实践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二者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十分正常。

孟子在邹国时还曾到过鲁国的平陆[13],见大夫孔距心,对其宣扬自己的仁政学说。《公孙丑下》记录了这次会面: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孟子在这里连续用了两个类比推理,指责孔距心不行仁政的过错。一个是用某个战士一天三次失职,类推孔距心不行仁政使百姓“转于沟壑”“散而之四方”,同样是失职。当孔距心为自己辩解时,孟子又以替人放牧为例,说明既然受人之命,就应该尽心尽职,否则就是自己的过错了。孟子游历的早期,常常用这种类推方式说明推行仁政的必要,这与他后来把仁政看作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的外在表现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外在的逻辑类比,意在用相关而特殊的事件说明推行仁政的必要,而后者则是一种心理分析,强调的是仁政的可能性和内在根据,这种论证方式的差别可能不是偶然的,而可能是孟子思想发展、成熟的一种反映。

孟子在邹鲁活动一段时间后,约于齐威王二十八年(前329年)首次来到齐国,与告子进行了著名的“仁内义外”的辩论,由于此时孟子的思想还不够成熟,故在辩论中多有错误。另外,《孟子》一书所记载的孟子与匡章交游(《孟子·离娄下》),劝蚳蛙向齐王进谏(《孟子·公孙丑上》),齐王派储子窥视孟子(《孟子·离娄下》),均发生在这一时期。不过,《孟子》一书中并没有记载孟子与齐威王的言论,可能是因为孟子此时影响还不够大。但是,孟子在离开齐国时,齐威王曾“馈兼金一百”,但孟子以“未有处也(注:没有理由)”而拒绝接受(《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在齐国时,听说宋偃王欲行仁政(《孟子·滕文公下》:“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感到十分高兴,于是来到宋国,对施行仁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施行仁政的关键是靠外部力量对宋君进行感化,而宋君偃身边只有薛居州、戴不胜等少数几个仁人善士,仅靠他们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建议在宋君周围大量安排善士,对宋君施加影响,这样仁政才有可能实现。可见,这时孟子对仁政的思考主要还停留在外部因素之上,至于宋君是否具有恻隐等“四心”,是否具有实行仁政的可能和要求,孟子则只字未提。孟子在文中称宋君偃为“宋王”,可知他到宋国是在宋君偃称王以后。据钱穆考证,宋君偃称王为周显王四十一年(前328年)[14],孟子来到宋国,当在此时稍后。不过,事情并没有朝着孟子希望的方向发展。由于宋偃王对仁政缺乏诚意,孟子的许多主张都没有被采纳,于是孟子离开宋国,途经薛,回到邹国。

孟子回到邹国后,有个叫曹交的人来拜访,问:“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回答可以,并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孟子认为尧舜之道是孝悌,并主张“服尧之服,诵尧之言”,可能是受到了曾子一派重视孝悌的影响,是他早期思想的反映。如果把它和孟子后来的论述做一比较,不难发现其间存在的差别:“舜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上》)“尧舜,性之也。”(同上)显然后者认为,尧舜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其外在的形式,而在于能发挥其内在的异于禽兽的“几希”即“四心”,使之“沛然莫之能御”,所谓“性之也”即是这个意思。这两种不同的表述应当不是偶然的,而是孟子不同时期思想的反映。后者可能是孟子“四心”说已经形成时的论述,而孟子见曹交时,“四心”说可能尚未形成。曹交听了孟子的话,十分高兴,欲“得见邹君,可以假馆”,想留在孟子门下学习。由此可知这件事发生在邹国。

孟子回到邹国不久,滕文公派人来看望他。孟子在宋国的时候,曾与还是世子的滕文公见过面,有过两次深入的交谈;“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滕文公上》)滕文公深受启发。这时滕定公去世,滕文公即位,便派然友到邹国,向孟子征求滕定公丧礼的意见。孟子于是讲了一番施行三年之丧的必要性,劝滕文公实行三年之丧。滕文公即位以后,孟子从邹国来到滕国,帮助滕文公推行仁政。这一时期,孟子与滕文公多次谈到施行仁政,特别强调要“治民之产”、重视“民事”等(《孟子·滕文公上》),但对如何施行仁政,只说要以太王为榜样,“强为善而已”。孟子在滕国推行仁政,在社会上产生一定的影响。农家学派的许行、儒家学派的陈相此时也来到滕国,但孟子的理想是要把仁政推行于整个天下,这仅靠滕国的力量是绝对办不到的,加之这时齐国在滕国附近的薛筑城,滕国面临被吞并的危险,孟子于是便离开滕国来到魏国。据学者考证,齐人筑薛的时间是在齐威王三十五年(前322年)十月[15],孟子离开滕国当在此时稍后,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孟子生平时间较为准确的一条。

孟子来到魏国,与梁惠王多次会面,劝其推行仁政。他反复强调“仁者无敌”,用历史经验说明与民同欲者王天下,同时通过类比的方式使梁惠王认识到不行仁政的错误,如,以五十步笑百步为喻,对梁惠王自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孟子·梁惠王上》)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又以“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说明梁惠王不行仁政,“率兽而食人”,同以刀枪杀人无异(同上)。从这些论证方式来看,此时孟子的“四心”说可能还没有形成。后梁惠王去世,梁襄王即位,孟子发现他根本不像个国君的样子(同上),于是便离开魏国,重返齐国。在路过范这个地方时,孟子看见从此经过的齐王子,感叹道,“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孟子·尽心上》)。认为环境对人太重要了,同样是儿子,齐王的儿子就显得与众不同。孟子来到齐国后,与齐宣王会面,在这里我们看到那个著名的关于“恻隐之心”的故事: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劝齐宣王推行仁政,“保民而王”,认为齐宣王完全能做到这一点,根据是齐宣王对牛都有恻隐之心,见到将要用来祭钟的牛浑身哆嗦,便叫人放了它,故认为“是心足以王矣”。显然,这个“心”就是“恻隐”之心。这是《孟子》一书中第一次比较明确地用恻隐之心来说明推行仁政的可能性。由此可见,至迟此时“四心”说已经形成,并被用在政治实践中。我们可以对这个时间做一个大致的判断,《尽心上》说,“齐宣王欲短丧”,则孟子由魏国到齐国时,齐宣王刚即位不久。而《梁惠王上》又说,“孟子见梁襄王”,则孟子离开魏国前又曾及见梁襄王。梁襄王元年为公元前318年,为齐宣王二年。孟子既在齐宣王即位不久来到齐国,又在来齐国前见到过新即位的梁襄王,那么,他来到齐国只能是在梁襄王元年,这是我们可以确定的孟子“四心”说形成的下限。有人可能会有疑问,孟子五十余岁时“四心”说才形成,是否太晚了呢?其实不然,古代思想家大多思想成熟较晚,像孔子年近五十岁时才对《周易》发生兴趣,感叹“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马王堆帛书《要》也提到孔子晚年学《易》:“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囊。”有学者推断孔子晚年思想有一个转变,哲学意味浓厚的《易传》部分内容就是他晚年思想的反映。[16]荀子“五十始来游学于齐”(《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他的一些主要思想也是在五十岁以后形成的。由此可见,与孔、荀相比,孟子的情况应属正常,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