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是否为子思所作,在宋代以前并不是问题,当时大多数学者对此都持肯定态度。如,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说“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孔丛子》也有子思“困于宋”,作“《中庸》之书四十九篇”的说法,与《史记》所记载应该是同一件事情。郑玄认为《中庸》是“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34]。朱熹也说《中庸》是“子思子忧道学之失传而作也”[35]。较早对《中庸》提出疑义的是宋代欧阳修,他认为《中庸》中有“自诚明谓之性”等语,与孔子自称“学而知之者”不符,“孔子必须学,则《中庸》所谓自诚而明,不学而知者,谁可以当之欤?”欧阳修看到子思与孔子思想有不一致的地方,是正确的,但他由此怀疑《中庸》“传之谬也”[36],则并不可取。以后清代学者袁枚、叶酉、俞樾等人根据《中庸》中有“载华岳而不重”“车同轨、书同文”等语,怀疑《中庸》一书晚出,非子思所作。华岳,按照传统的说法,是指华山与吴岳,战国时均在秦国境内,而根据史书记载,子思主要在邹鲁宋齐一带活动,足迹未尝入秦;至于“车同轨、书同文”,与《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始皇二十六年“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琅邪刻石“器械一,同书文字”相似,明显是秦国统一后的用语,由此认为《中庸》成书当在秦统一以后乃至西汉时期。[37]这一观点由于有说服力的材料支持,在当代学者中影响很大;而那些主张《中庸》早出的学者,也往往把上述材料当作最大障碍,试图对其作出重新解释。[38]现在看来,上面两种做法都有欠妥当之处,主要因为他们对古书的形成和流传缺乏了解。李学勤先生说:“古书的形成每每要有很长的过程。总的说来,除了少数书籍早已立于学官,或有官本,一般都要经过较大的改动变化。那些仅在民间流传的,变动自然更甚。”[39]所以,在有各种资料明确记载《中庸》是子思所作的情况下,仅仅根据一两句言论,便断定《中庸》一书晚出,显然难以成立。而那些论证子思作《中庸》的人的做法,也显得过于机械。在他们看来,古书一定是纯正的,不会也不可能有后人的言论,如果有可疑的言论,一定要证明它是古人已有的,他们的出发点同样不足取。
学术史上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庸》虽是子思所作(至少是部分),但今本《中庸》却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包括了两个部分。较早提出这一看法的是南宋的王柏[40],他在《古中庸·跋》中说:
愚滞之见,常举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问也。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其亡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合而乱,其出于小戴氏之手乎?[41]
按照王柏的意见,《中庸》可以二十一章为界分为“中庸”和“诚明”两个部分,二十一章以下为“诚明”,以上为“中庸”。虽然全文以中庸为题,但其核心部分则应当为诚明。“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王柏立论的根据有两点:一是“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即语言风格与思路前后不统一;二是《汉书·艺文志》中有《中庸说》二篇,他认为这与今本《中庸》实际是同一个东西,而今本《中庸》只有一篇,所以它当是糅合了以前的两篇而成。王柏自称自己的观点受到了颜师古的启发,颜师古在《汉书·艺文志》《中庸说》二篇下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42]但颜师古所谓“盖此之流”,是说《中庸》与《中庸说》一样,都是《礼经》的传记,属于同一类性质,并不是说《中庸》即等同于《中庸说》。王柏是误解了颜师古的意思,还是有别的什么根据,我们不得而知。但《中庸》是否即等同于《中庸说》二篇,学术史上是存在不同看法的。王鸣盛《蛾术篇·说录六》说:“《汉志》、《中庸说》二篇,与上《记》百三十一篇,各为一条,则今之《中庸》乃百三十一篇之一,而《中庸说》二篇,其解诂也。不知何人所作,惜其书不传。师古乃云,‘今《礼记》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反以《中庸》为《说》之流。师古虚浮无当,往往如此。”[43]王鸣盛认为《中庸》是《艺文志》“《记》百三十一篇”中的一篇,而《中庸说》在《艺文志》中另列一条,二者不应该是同一个东西,且性质也不相同,后者是前者的“说”,也即“解诂”,所以批评颜师古“虚浮无当,往往如此”。这样看来,王柏在立论上多少有些问题,但由于他的观点来自平时的感受,且有一定的根据,因而得到后人的响应。
冯友兰受王柏启发,也认为《中庸》可分为两个部分。其中《中庸》首章(以朱熹《集注》本为准,下同)“天命之谓性”及二十章下半段“在下位不获乎上”以下是一个部分,此段“多言人与宇宙之关系,似就孟子哲学中之神秘主义之倾向,加以发挥。其文体亦大概为论著体裁”。第二章“仲尼曰:君子中庸”到第二十章上半段“道前定则不穷”是一个部分,此段“多言人事,似就孔子之学说,加以发挥。其文体亦大概为记言体裁”。而传统所说的子思作《中庸》即指这一部分。冯友兰虽然自称受到王柏“不少提示”,但他不同意把《中庸》等同于《中庸说》二篇,而是接受王鸣盛的观点,认为后者为《中庸》的解诂,今本《中庸》实包括原始的《中庸》与后来掺入的《中庸说》两个部分,除了子思所作的《中庸》外,“首末二段,乃后来儒者所加,即《汉书·艺文志》‘凡礼十三家’中之《中庸说》二篇之类也。‘今天下车同轨’等言,皆在后段,更可见矣”[44]。可见,冯先生怀疑今本《中庸》有后人的掺入,一定程度上考虑到“车同轨”等语句的问题,认为这样正可将其排除在外,实际是综合了王柏与袁枚的观点。
后日本学者武内义雄、中国台湾学者徐复观也相继撰文,论证《中庸》包含两个部分。武内义雄认为“《中庸》之原始的部分,想是由第二章仲尼曰起,至第十九章为止”,而“《中庸》之首章与下半,乃韩非、始皇之倾,是子思学派之人所敷演之部分,非子思原始的部分”,并认为“《中庸》此等部分,恐即由《中庸说》所搀入”。[45]徐复观则力证今本《中庸》确由《中庸说》二篇构成,他提出两条证据:(一)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说:“《月令》三篇(按外加《明堂位》与《乐记》),小戴入之《礼记》。而《明堂阴阳》与《乐记》,仍各自为书。亦犹《三年问》出于《荀子》,《中庸》、《缁衣》出于《子思子》,其本书无妨单行也。”徐复观由此推论:“所谓《中庸说》二篇者,实即《礼记》四十九篇中之一的《中庸》的单行本,二者实为一书。此书若非原书系单行,则当它尚未在思想上特别受到重视时,《史记》及伪《孔丛子》恐不会单独加以提出。”[46](二)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在《中庸说》条下说:“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中庸》。程氏曰:《中庸》之书,是孔门传授,成于子思,传于孟子。《白虎通》谓之《礼中庸记》。”徐复观认为“是王氏固以三者为一书”,并云“《孔子世家》称《中庸》,《汉志》称《中庸说》,《白虎通》谓《礼中庸记》,古人对传记之称谓,并不严格,三者皆可视作一书之名称”。[47]徐先生认为今本《中庸》实即《中庸说》二篇,与王柏看法相近,但他在提出自己观点时作了重新论证,并非对前者的简单重复。另外,郭沂也认为《中庸》一书包含两个部分,其中有“子曰”的部分是原始《论语》的佚文,而其余的部分则是子思所作的《中庸》[48],与上说稍有不同。
在学术史上,怀疑一部书晚出或有伪常有其事,但怀疑一部书是由两部分组成,则并不多见,但也绝非偶然。这说明今本《中庸》确实有其特殊之处,值得认真对待。综观以上各家所说,其观点虽对后人不乏启示,但具体论证并不能让人满意。查其立论的根据,一是《中庸说》二篇的线索。但《中庸说》与《中庸》是一种什么关系,尚不能确定,以上各家对此的认识也不尽相同。或认为今本《中庸》即《中庸说》二篇(王柏、徐复观),或认为《中庸说》只是今本《中庸》的一部分(冯友兰、武内义雄)。不论哪一种观点,均只是一种推断。因此,这条线索虽有参考价值,却不能作为最终根据。二是文体、思想线索。以上各家看到今本《中庸》前后部分存在文体和思想的差异,无疑是正确的。但在对子思思想缺乏更多了解的情况下,仅靠文体、思想的差异来推断《中庸》的成书,根据并不充分,而且会产生新的问题。如,今本《中庸》内部的这种差异反映的是子思个人思想的变化,还是子思后学思想的发展?对于这些问题,在没有其他旁证材料的情况下,种种解释只能算是一种猜测和假设。因此,虽经前人的努力,今本《中庸》一书多少显出其庐山真面目,但最后的面纱仍没有被揭开,而要揭开这一学术之秘,了断这一学术公案,获得更多有关子思的材料,显然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而郭店竹简正好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材料。
附录:历代学者对《中庸》上下部分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