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竹简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学术界存在不同的看法,有学者将其定位于“孔孟之间”,认为属于孔门后学向内求索的一派;另有学者则认为其思想更接近以后的荀子,定位于“孔荀之间”可能更合适。[80]如果考虑到孔子之后儒家思想的分化是一个逐步的过程,而竹简正处于这一分化、过渡中,那么,它的思想就不可能那么单纯,说它包含了以后不同的思想倾向可能更合理,也更符合竹简的实际。可是,如果说竹简包含了孟、荀不同的思想倾向,那么,它更倾向前者还是后者?还有,孟、荀两种不同的心性论体系又是如何从早期儒学思想中分化出来的?这些无疑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从竹简的内容来看,它主要继承了古代“天地之性”的思想,认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是气性[81],表现为情,故是以情言性。竹简的上篇主要谈喜、怒、哀、悲、好恶之情,属于自然人性论,心是认知心、理智心,内容主要是“交性”“养性”“长性”等,尤突出《诗》、《书》、礼乐对性情的塑造、培养;竹简的下篇主要谈仁爱、忠、信之情,属于道德人性论,与此相应,心具有了道德心的含义,并突出了情在道德实践中的作用,“苟以其情,虽过不恶”。而从以后心性论的发展来看,荀子显然更接近竹简的上篇但又有所改造,而孟子则继承了下篇又有所发展。由于竹简由上篇到下篇呈现出思想的过渡,所以它更倾向以后的孟子而不是荀子。
对于竹简论情的内容,学者给予极大关注,认为重情、以情为本是竹简的一大特色,感叹情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扬等。其实,这种笼统的说法既不利于对竹简的理解,也无助于对早期儒学思想的判断和把握。从竹简的内容来看,它对情实际是有所区别,并分别对待的。如果说竹简突出了人的自然情感,提倡自然情感的自由流露,那未免把古人想得过于浪漫;如果说竹简突出了道德情感尤其是仁在道德实践中的地位和作用,那不过是儒家尤其是思孟一系的一贯主张,也并非什么新奇的东西。而从以后的发展来看,孟子突出了道德情感,更接近竹简的下篇,但又有所发展;荀子主要谈自然情感,更接近竹简的上篇,但在理解上又存在差异。
以往人们在研究中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孟子是反对“生之谓性”的,而荀子则继承了这一传统。其实,这一看法大有疑问。孟子固然反对过告子的“生之谓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受到即生言性传统的影响。即生言性乃古人论性的一大传统,当时许多学者都在这一命题下表达自己的观点、看法。就告子而言,他主张“食色,性也”,认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孟子·告子上》),把性仅仅理解为生理欲望,其所谈仅仅是“生之然”之性,而不是“生之所以然”之性,并不完全符合古代即生言性的传统。[82]孟子把性不是看作抽象的本质,而是动态的活动,有一个“生”的过程,主张“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反对“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这一思想方法恰恰来自古代即生言性的传统。以后荀子虽提出“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这样重要的命题,对即生言性传统做了深入的概括,但随着其性恶论的提出,认为“人情甚不美”,“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荀子·性恶》),把情性完全看作消极、负面的,是与礼义对立的。后天教育并非是顺情性,而是“化性起伪”,是“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同上),其对情性的理解与古代即生言性的传统又有了区别与不同。在我们看来,竹简重情的真正意义在于,它不仅突出了道德情感的地位和作用,同时还肯定了自然情感的意义和价值。竹简虽然重视“交性”“养性”“长性”,但并不把喜、怒、哀、乐、好恶之情与礼、义对立起来,而是认为礼、义本身就是出自情,是“作于情”,所以要“知情者能出之,知义者能入之”,做到“反善复始”。这样,在竹简那里,后天的教化不是对情性的“矫饰”、改造,而是出于情性的需要。后来孟子虽然突出道德情感,荀子注重自然情感,而继承了竹简这一思想的恰恰是孟子而不是荀子。所以,如果把即生言性看作古代人性论大的背景和传统的话,那么,孟子和荀子显然都受到这一传统的启发和影响,并各自做了发挥、改造。
我们说竹简的心性论更倾向以后的孟子,并不意味着竹简已包含了孟子思想中的一切。其实,从竹简到孟子,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要走。孟子提出“四心”说,突出恻隐、羞恶、是非、辞让四种道德情感的地位和作用,固然是延续了竹简下篇的思想,但他又认为通过后天的扩充、培养,恻隐、羞恶、是非、辞让之心可以上升为普遍的仁义礼智之性,并上达天道。这样,在孟子那里,就不仅仅是情感的问题,同时还涉及道德理性,甚至形上本体,而正是在这些方面,显示出孟子思想的独创性。可以说,孟子一方面受到包括竹简在内的古代即生言性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则由于他的哲学创造使其思想超出这一传统,而通过竹简使我们看到这一复杂的思想探索过程,并对思孟一系的心性学说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相比较而言,荀子思想虽然也与竹简有许多相近之处,如自然人性论、认知心等,但这些往往是早期儒学普遍接受的内容,而在对待人性和情感的态度上,荀子与竹简则显然已有所不同;至于竹简突出道德情感,赋予其道德实践中的创造性,则更是为荀子所反对和不能接受。所以,荀子与竹简的联系是表层的,差别则是深层的,而竹简不能被荀子接受的内容,却在孟子那里得到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