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三部分关于语言的讨论得到麦克道尔的关注。麦克道尔说,他自己概括伽达默尔关于语言的思想希望能去除使分析哲学家们看不到《真理与方法》中丰富洞见的障碍。[19]

麦克道尔对伽达默尔的理解主要体现在《伽达默尔和戴维森论理解与相对主义》(2002)一文中。下面首先简要概述他对伽达默尔的理解。

麦克道尔赞同伽达默尔的观点,人的在世(being-in-the-world)具有原始语言性[20]。任何人的在世都由一种或另一种语言形成,也可以说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是由语言形成的。人们使用共同的语言,进入语言游戏,它包括了非语言学的实践以及人的习俗等,在其中语言行为被整合入一种生活形式。人们在传统中成长,就是要学会说一种语言,学会用词来回应眼前的过往事物,学会言说关于世界的普遍特征,更重要的是首先要符合“我们”(we)的言说。

关于使用一种共同语言方面的认识,可能会有一种倾向,就是认为是对这种语言进行控制,依据精确的语法和语义规则来控制语言行为,成功的语词交流依赖于说话人和听话人共有这种控制能力。这就是说,好像有一种机械的装置可以做出任意一个语句的意义。从上文伽达默尔的语言观中可以看出,这种按规则预先设定的对谈根本算不上真正地使用语言。更需要注意的是,从这种观点可能得出,用同样的词去意谓同样的事。无论是伽达默尔的语言观还是弗雷格(G.Frege)式的意义理论都不会同意这种观点。如果人们使用共同的语言,还可能有所谓的“正确用词”的要求,即在语言实践中共同遵守一些规则,以保证共享语言的人相互理解。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规则的产生的来源。如果是来源于某个权威,比如语法学家,他可能具有某种特权,被塑造成某种超级个体。因此戴维森据此认为人与人在语言中的相互理解并不需要共同语言。布兰顿则认为,共同语言是需要的,但是为避免产生超级个体,应该保证语言游戏参与者相互间责任义务地位的界线,这就是语言社会性中的“我—你”(I-thou)图景。[21]但是界线的保持使“我—你”双方的行为相互延伸到对方受到限制,共同语言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这样布兰顿的观点与戴维森的观点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伽达默尔共同语言图景可称之为“我—我们”(I-we)式的。一种共同的自然语言是“我们”(we)的所有物,是共有的传统内容,在此语言的形式与传统内容是不可分的。它是我们生活世界的一种规范形式,这种形式并不能被还原为主体的活动,因为它是语言游戏参与者世界观不断融合的结果,它不是固定的,于是不能归于超级个体。

麦克道尔这样来概括伽达默尔的语言观,首先可以看成是对他在《心灵与世界》(1994)中的一些观点的补充说明。他说:“我写到由概念中介的(心灵)向世界的敞开,部分地由对传统的继承构成的,我是受伽达默尔的启发而援引传统。”[22]引入传统的原因是要说明概念能力可被引入主体控制之外的感性运行中。受主体控制的概念能力是自觉的,而在感性活动中的概念参与是自发的。要使这种自发的理性概念活动看成是合理的,就有必要把它界定为人的自然属性。麦克道尔称之为“第二自然”,即理性概念能力是第二性的,是人在共同体中通过语言学习从传统中习得的。这样当人的眼睛向世界敞开时,世界作为维特根斯坦式的情况的总和,在经验中出现在固定信念的理性背景中,也就是说感性的作用对我们信念的形成产生理性影响。这一观点不仅被评为是唯心主义的,而且更主要的是常被指出会陷入相对主义。这是麦克道尔概括伽达默尔语言观要考虑的第二方面。

如果感性的活动中参与了概念或已有信念的内容,看起来很难说世界观客观地描述了世界。每个人从自己的传统中获得概念理性能力,因此人们对同一世界有了不同的世界观。相对主义特征在此是十分明显的。如果像戴维森认为的那样,感性活动只从概念范围之外对信念的形成起初级的因果影响,就能免去相对主义的嫌疑。麦克道尔认为,一方面自己不排除世界对心灵的因果作用(戴维森意义上的);另一方面这种因果作用不在理性之外。人们没有必要赋予物理科学透彻到事物的真实关联性的独特能力,其他因果性思维活动没有必要以可用物理词汇描述的因果联系为基础。[23]概念没有边界的意思是,只要人在最初的感性活动接触世界,就有概念活动的参与,但是主体与对象之间是有区分的。所以这里我们看到,批评麦克道尔的哲学陷入唯心主义是把认识论问题混淆为本体论。于是,如伽达默尔所说,没有人怀疑,世界可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存在并且也许将会存在。这是如下意义的一部分,即所有人在语言中形成世界观而存在。[24]没有人怀疑世界大部分存在于一条界线之外,这条界线环绕意向性的领域。但是,我们可以把世界对信念的形成的影响理解成为已经在概念范围之内,并不是来自外界的冲击。如果外界的影响直接对信念起确证作用,这就是“所予神话”。这样世界就是世界观的主题(topic),不同的语言能表达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思维方式,用伽达默尔的术语说是不同的世界对应不同的视域,正是因为这种不同“世界”的谈论进入一个语境,在其中伽达默尔坚持认为这些世界观的多样性并不包括任何关于世界的多样性。这是麦克道尔为自己的哲学不存在相对主义的阴影这一观点给出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