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之后,库恩更多地关注语言在科学认识中的作用,日渐体现出明显的语言学转向特征,进而影响了其早期的观点。应当说,相比其提出范式理论的60年代,库恩在后期理论中,更多地使用与语言相关的术语、范畴和理论来进行思想的表述,诸如“词典”(lexicon)、“不可翻译性”(untranslatability)、“语言共同体”(language communities),从中可以发现一些库恩思想变化的本质性差异和特征,这主要体现在:

其一,“词典”取代了“范式”。在此之前,“范式”已经是一个被用滥的术语,而且其具有过多的语义歧义,因此,库恩的兴趣逐渐从对范式的功能意义的研究,转向了对科学活动中所使用的科学语言的本质问题上,也就是开始朝着维特根斯坦化的思想方向发展。所以,现在科学家所讨论的不再是关于范式的问题,而是关于理论的“词典”。在库恩看来,词典具有的内涵在于:(1)词典所包含的那些种类词(kind-term)及其指称的种类,既构成了世界,又将世界分割为彼此关联的范畴。因此,词典是认识世界的重要手段,跟世界之间具有特定的互动关系。(2)种类之间的相关关系由词典的结构所组成,这就是词典的分类结构(taxonomic structure)或词汇结构(lexical structure)。分类结构的出现在库恩后期思想中举足轻重,因为“拥有一个词汇系统、一套结构化的词汇,这就使得接近可用该词汇来描述的各种世界成为可能。而使用不同的词汇系统(比如不同文化或历史阶段的词汇系统),将会接近尽管在很大程度上可能相近、但决非完全重叠的不同可能世界”[22]。也就是说,分类词汇决定了可能世界。(3)分类词汇是理论的词汇表。每一个科学理论都有它不同的结构化的词典,通过自然的、社会的、科学的种类概念,构成了在分类学上具有秩序的结构。但词典要先于理论而得到应用,从而词典对于科学问题的表述和求解、科学理论的形成和规则来说,是先决性条件。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库恩指出,“到目前为止,我称为词汇分类结构的,或许应更为恰当地称为概念图式。这里的所谓的概念图式不是信念集,而是使得该信念成为可能的一种特有的思维运作模式。它们要先于信念,为信念集提供基本素材,并且限定何种信念对于该语言共同体来说是可以想象的”[23]。由此可见,作为思维运作的模式的结构化词典,取代了范式所具有的规范世界和经验的功能,不同的语言把不同的结构强加于世界之上,它们为经验的可能性提供了前提。库恩进而讲道:“当从其第二层的、相对的意义上讲的先在时,即‘知识对象的概念构成’这一意义上,我的结构化的词典就类似于康德的先在,它们两个都是由世界的可能经验所构成的,但两者都没有规定经验应当如何。而是,它们都由无限大的可能经验域所构成,可能令人信服地存在于它们得以进入的实际世界中。”[24]这进一步体现出沃尔夫语言思想对库恩的影响。当然,因为词典跟科学理论相关联,所以会随着理论的变化而改变,体现出深刻的历史性特征。

其二,“科学共同体”变成了“语言共同体”。由于库恩后期思想把“词典”居于核心地位,从而早期思想中通过范式而组织在一起的“科学共同体”,变成了通过“词典”而结合的“语言共同体”,也就是,科学共同体成为使用词典的科学家语言共同体。范式不同体现出的常规科学和科学革命,也变成了不同时期词典中词汇表的变化。因为词典和理论的关联性,所以,当新的种类词进入特定理论语言中后,它的意义的变化引发了词典的变化,从而改变了词典的结构。词典的结构变化使得理论无法再得到准确表述,由此,理论本身也就发生了变化,成为具有新的词典的理论。

对于语言共同体来说,词典非常重要,因为“如果对话者彼此之间使用的是不同的词汇系统,则一段给定的字符有时会形成不同的陈述。某一个陈述在用这一个词汇表述时,可能具有真值,但在用另一词汇表述时则不然”[25]。所以,当词典取代范式之后,科学革命意味着对科学词典进行变化的强烈要求,用新词典取代旧的词典。因为在新的科学语言语境或词典状态下,词典实质上的变换也就是认识世界的方式的变化。不同的科学家语言共同体具有不同的词典,只有在相同的结构化词典中,科学理论的意义和术语的指称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也就是说,只有在掌握了对方的词典的情况下,不同的科学语言共同体才能实现彼此的理解和交流。由此,根据其成员所共有和使用的不同的词典,可以把语言共同体彼此之间区分开来。

所以,科学理论之间所具有的差异,比如哥白尼的“行星绕着太阳转”和托勒密的“行星绕着地球转”之间的差异,就不仅仅是一种事实上如此的差别,而更是语言体系或结构上的不同。按照库恩的理解,如果说过去习惯上说“不同的科学陈述表述了不同的科学事实”的话,那么现在应当改变为“事实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不同语言背景的陈述者对事实进行了不同的描述”。这深刻体现了库恩前后期思想的巨大变化。

其三,“不可通约性”转变为“不可翻译性”。当词典将科学家分割为不同的语言共同体之后,由于各种语言共同体所持有的词典中词汇分类结构不同,所以会造成对话障碍。但是,在此,库恩放弃了早期表述这一现象时使用的“不可通约性”,而同样代之以语言学化的处理方式,即用“不可翻译性”来表述这种交流失败。在库恩看来,早期的“不可通约性”的表述像范式概念一样,宽泛而含糊。因为不可通约性指的就是范式之间缺乏共同的量度,造成不可量度的原因既可以是本体的、认识的,也可以是语义的、概念的,范围太广而无法做出精确界定。因此,库恩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不可通约性的关键问题上,即影响科学共同体交流的科学语言,这样,科学共同体之间缺乏共同量度,就变成了语言共同体之间缺乏共同科学语言的问题,也就是没有居于两者之外的第三种语言存在,从而能够将两者进行对等翻译。这样就把“不可翻译性”凸显出来了。

但是,两个科学共同体有共同的第三种语言,这一要求仍然比较宽泛。为此,库恩进一步集中在科学语言的结构化词典上,即语言共同体所有成员共有的词汇表的结构,它为成员提供了相同的分类范畴和种类词。在库恩看来,这是因为,“语言共同体的成员必须具有相同的词汇结构,当然,他们可以因对同一语言的词汇系统的不同接受,而产生各异的理解和应用。否则,必将导致相互的不理解以及最终的交流中断……此外,如果交流双方的核心词汇结构不同,那么本来仅仅是对事物的不同见解,就变成了相互无法理解。潜在的交流者将面临不可通约性,即双方之间面临一种特有的令人沮丧的交流中断”[26]。所以,拥有共同的词汇分类结构,是交流的必然前提。在同一语言共同体内部,可以因使用和标准的不同而出现差异,但毕竟可以相互翻译达到理解。而如果没有共同词汇结构的话,那么他们所认识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各自使用不同语言,就会不可翻译两种语言的词汇分类结构不相同的区域,进而造成交流障碍。

总之,库恩后期思想体现出明显的语言学转向特征,他试图将早期思想中诸多无法解决的困难和问题,都通过语言学化的途径来进行重新解决。这一点,为重新认识科学历史提供了新的线索,这就是,“对于以往之思想的重构,史学家要像人类学家研究他类文明一样来进行,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必须找到一些会说他种语言的人,以及他种语言与自己语言中某些范畴之间对应关系。史学家必须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寻找这样的范畴和同化相应语言上”[27]。这正是库恩后期整个思想的实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