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灰烬(1 / 1)

——旅行十三日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圣经·创世记》

杭州

虽然坐的高铁,到达杭州的时候天也黑下来。穹苍幂幂,细雨涔涔,我们在夜色中寻找定好的酒店——是河坊街的一家如家酒店。

酒店里冷冷清清,大概是因为人多回家过年了。踩在长廊的地毯上,嗒然若丧般——本不是应该欢喜吗?或者,旅途的滋味,并不能彻底地被身边的伴步者打消。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S早已起床出去游逛了,他打电话问我是否收拾好了,然后才回来。雨收气爽,阳光明媚,就像他兴奋的脸。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吃了煎包,就开始“游”杭州了。

我想去西湖,因为在杭州只停留三天的时间,总要抓住重点。他却要近水楼台,随意走到附近的伍公山上去,我也只好跟随着他,踏上宽宽的石板路,屋舍俨然。在小径上穿梭,不经意地望下来,星甍栉堵,灰瓦白墙,一座座简陋颓败的老房子低摧相迫,挨挨挤挤,S指着巴掌大的小院中那块撑起的镂空,说那是天井。一个老爷子从天井下跄跄地走出来,似乎在对院中正晾晒被单的婆婆讲话……走到尽头便是吴山的入口了,吴山俗称“城隍山”,自然有城隍庙,像很多地方一样也是朱漆的大门,但是苍茂的老树还是给人一种沁人的阴凉感。亭阁楼台,井然有序,在繁茂郁葱的枝叶中半遮半掩。晶亮可鉴人的石板路,沿崖而建的“感花岩”,从根上便生了枝杈的弯曲的老树,一路披下来密密麻麻的藤蔓植物……我对山没有免疫力,对山上的植物没有免疫力,连北京城那座小山——百望山都让我拍下很多照片。吴山也不高,这里的植物并不像百望山那样草莽凌乱,而是错落有致。S更喜欢摩崖石刻,擎着相机一幅幅拍下来。

三茅观简陋古拙,隐在一片清幽之地。他问我知不知道“三茅”的由来,“莫非是三个姓茅的人住在这里?”我开玩笑地说,倒被我蒙对了,他说:“这三个姓茅的人是三兄弟,据说得道成仙,后来就被称为三茅真君。”“难怪要住道观。”我欢悦地应和着。只有我们两个人,多好!不用“面对盖利那些人了”,我们离得这么近,没有任何人插在中间,简直就像在世外桃源里,我尽情地呼吸,似乎之前的龃龉全都消失了。

从山上下来,穿过打铜巷,各式各样的铜铸品,有花卉鱼虫,有飞禽走兽,有铜塔,有铜山。还有铜铸的“八牛”,栩栩如生,禅味盎然。从打铜巷直至河坊街,好热闹的一条街,一个店铺接着一个店铺,杭州的油纸伞,丁零当啷的小饰品,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色彩堆叠,叫人看得眼花缭乱。S像个小孩子,对什么都怀着兴味,看人家几个异装的汉子喊着口号锤打一种胶黏糖就看了好一会儿,他看那些汉子,我看他,好笑的风景。

我们自然买了几包糖。还买了两包猪肉干。在拐角处看到一家店伙计正叫卖“叫花鸡”,涂了一层泥,又包了一层荷叶,的确有些诱人。S问我:“我们买一只?”当然了,为什么不买呢,只要你喜欢。我们像两个馋嘴的小叫花,撕着“叫花鸡”,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很开心,像看着一个亲爱的兄弟。

当然,他是我的“爱人”,他是这么对人说的。

他说你活得那么恣肆,但他又说你总是那么紧张。恣肆和紧张不是矛盾的吗?是了,我想怎样活就怎样活,这是恣肆,可是在我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时,就变得紧张。我拼命地“要”,我必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他不像我,他说他不是个执着的人,“当我控制不了的时候,我就放弃。”如此,一切便在他的懦弱中疲沓瘫软了。我想,连我这个人,他也不确定是属于他的吧。他总是说“要想不被人拒绝,就先拒绝别人”。为了他可笑的虚荣,他用拒绝折磨我;又为了不致真的失去我,他就来欺骗我。他却说那是率性——率性得想说谎就说谎?说到底,不过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无能,他让我一次次在他的谎言中崩溃。然而,两两相对的时候,又给我一种错觉……

我们沿着南宋御街一直向前走,真傻,竟然没想到叫一辆出租车,沿途又没什么景致,还走了一些冤枉路。终于到了西湖,天色已经黑透了。斑斓的灯光,铺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已经走得很累,坐在湖边一个石砌的台子上,我倚着他的背,如释重负般,懒得再起来。我望着微波**漾的湖面,憧憧如剪纸般的人影,忽然想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去灵隐山。最可观的是飞来峰,据说这是天竺国灵鹫山飞来的一个小峰岭,所以又称灵鹫峰。还有一个传说,说是济公和尚预知山峰将要飞来,就一一告知村里的人逃难去,但是有谁会相信这个疯疯癫癫的和尚,不知道这疯疯癫癫的和尚是否像孙猴儿一样急得抓耳挠腮,反正瞬间便抓挠出一个极智的办法来,背起人家的新媳妇便跑,众人不得不追赶起他来……难怪人们怀疑是从外面飞来的,飞来峰与周匝其他山峰不同,它整个是一堆石灰岩,岩洞里怪石嶙峋,匍匐如异兽,兀立如劲松。从岩洞里出来,彻底惊诧了,峰棱如削的石壁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摩崖石刻——“这才叫壮观,”我极目望去,也不忘嘲讽S,“看到这里的石刻想想吴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们攀上崖壁,一个个地辨认着,这是哪尊佛,哪位菩萨。崖下小溪潺潺,碧水映绿荫。

溪边便是灵隐寺,这座寺庙建于东晋时期,真可谓千年古刹了,依山傍水,翠树森森。寺内烟雾缭绕,香火不绝。想起宋之问当年访寺题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不知院中这几棵老树是不是桂树。寺院中间是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直指堂、华严殿,两边有济公殿、华严阁、方丈楼、五百罗汉堂……罗汉堂里陈列着用巨石雕刻而成的五百罗汉,各各形神不同,姿态有异,也算是一大奇观。寺中对联有“古迹重湖山,历数名贤,最难忘白傅留诗,苏公判牍;胜缘结香火,来游福地,莫虚负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我最喜欢的苏轼在杭州做官时,就常常推开案牍劳累,一个人乘着小舟来灵隐寺游玩会友,把酒吟诗,“今君欲作灵隐居,葛衣草履随僧蔬。能与冷泉作主一百日,不用二十四考书中书”,是何等疏放潇洒?涤尽尘垢,气逸翛然,我也开始羡慕那一碗莼羹。

我们也拜了拜佛,出来去爬灵隐山了,山上林木耸秀,小径盘旋,“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钟声缭绕悠远,寂寂传来。深山里多藏宝刹名庵,灵隐山更是不例外,山腰上点缀着一座座小寺庙,韬光寺,永福寺,还有一些没记住名字的,每走一段路就进寺里瞻仰一番,与别处金身塑像不同,这里是雕于石壁之上的,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地藏菩萨,普贤菩萨……我在心里念着菩萨,肃穆庄严。佛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朋友说我“情执”太重,会比常人经受更多的苦。但是我想:如果没有杜丽娘的那番至情,又如何体验生命的极致?如果扼制了这原初的力量,生命还剩些什么?我不顾一切地燃烧,如今,却是灰烬一撮——他人即地狱……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目光,我在头晕目眩中窒息。

S却喜欢这种“热闹”,他嬉皮笑脸地说,“你离老家那么近,怎么不常回家?如果是我,每个周末都要往家跑。”我望着他幼稚的表情——这幼稚与他沧桑的脸很不相称,未免滑稽,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因为我知道我怎么说他都不会懂,但是我还是回答他,“我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心灵空间。我寻求的是自我完满……”他却企图把他的枷锁也套在我的头上,他不只一次地说:“你要听话。”“你不听话我会很难受的。”……他喜欢用“服从”这个词,他说:“我以为我会改变你。”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会改变。”不可能的,感受是不会被说教改变的。不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不是摆摆道理就适应了地狱,就像饥饿,不是画个饼就可以充饥了。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根劈开的竹节接成的水管,一股山上清流从竹节上流过,流进一个大石盆中,旁边书字大概是:喝了这泉水能修得禅心。我用饮料瓶接了一些,喝了一口,甚是清洌,递给S,他不喝。我又把瓶装满,随他下山。我似不经意地问他:“这里可以栖居吗?”他含含糊糊地说应该可以吧。我以玩笑的口吻说:“我看上这里了,哪天我想出家就来这里。”我喜欢的李叔同也是在这里出家的。我知道那不是玩笑,虽不至于出家——这些形式我是不在乎的——却一语成谶般,那句话是有因缘的,也会有结果。时时出现那么一刻,一切皆成浮云(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痛苦)。我喜欢安静地晒着太阳,听着叮叮咚咚的流水声,悠然怡然地吮吸着清爽的山野气息,一个人——他人即地狱。所有的语言都是虚伪,所有的感情都是无奈。

我们这段关系,就像在水牢里行走,不见天日,无有终时,有时候是他抽离,有时候是我抽离。

杀伐决断,逆我者亡。我大概是这样一个人,但是我累了,他让我备感疲倦。良心这种东西就像牙膏,你挤一挤它就出来,你不挤它就没有,甚至是支空管,你挤也没有。我用语言杀人,他却不死,原来他已经变成一具僵尸……

暮色四合,又到西湖。游人多散去了。我们雇了一条小船,泛舟西湖。波光粼粼,凉风习习。行到湖中央的时候,忽然有一种羁零人的惆怅,真的能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了吗?想起我曾为苏轼痛哭到三更写下的诗:

梦子瞻

残雪覆枯蒿,月移蓝光冷。

但见青衣披夜来,窸窣谁人影?

揽窗疑相望,夜半才惊醒。

梦君又过潇湘门,却是路人行。

夜阑卧听风吹雨,只愿苏君入梦来,谁知我所恋恋者一直是苏东坡啊。

哭子瞻

簌簌追飞雪,并与晨光白。

早雀戛然掠窗去,犹见枝痕摆。

泪迹尚未干,为君困乌台。

何事只怪孤且直,奇才本天纵。

“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苏辙的话气贯长虹。天纵奇才?还是天妒英才?还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思子瞻

少时三白饭,牢狱三毛茶。

便条换羊肉,高帽求问学。

恨君已长逝,知己难再寻。

浮游江上客,你我皆寄人。

天地泱莽,人生如寄,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船工一边划船一边讲些杭州的传说,他指着湖中央亮着几盏灯的地方说那就是“三潭印月”,一些有钱人经常登岛度假。也叫小瀛洲。还有两个岛湖心亭和阮公墩是不大开放的。“我们可以到岛上去看看吗?”我问,也只是随意一问,心知答案会是否定的。

船工又指点我们游玩的路线,他讲起雷峰塔,说:如果想要控制一个人的心,可以在雷峰塔下给她拍一张照片,然后压在塔底一块砖下,她的心就永远是你的了。我觉得那像一把锁,或者会成为锁链。你锁住我的心,却弄丢了钥匙,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憯恻凄怆,涕泪交垂,如游魂般呜咽——被爱情锁住的静就只剩下了哭泣。静是我的朋友,优雅、沉静,周身透着一股文艺气息,喜欢读伍尔夫,写得一手好文章。再有,就是嫁了个有点钱的男人,从此不用上班,不用做事,却可以花两千块钱做一个头发。看得出来,那个男人很爱她,她也很爱她的丈夫。可是,她却要去看心理医生……

从南方回来后,我也去看过心理医生。S总是丢下我一个人在空****的屋子里,我变成了神经质的游魂。每每怀疑,他是不是照那个船工说的做了,我却无知无觉。他说:“我是个传统的男人。”我回道:“不必拿着传统压人,传统就是要被打破的。女人裹脚还是传统呢,这摧残人的事儿不是早就不时兴了嘛;四世同堂也早给废了,连蒲松龄都写的是儿子成了亲,老两口搬到别院居住——”你的负累与我何干?与我何干?那不是牺牲我的理由。他的孩子把所有垫子都翻了个个儿,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穿梭,他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炯炯的眼睛半天不离开电视机,如一坨泥塑……静站在卧室门口,眼前的一切在晃动,如飞萤,如烟尘,她直直地站着,然后就倒下去了——

第三天上午游胡雪岩故居。我同样提不起兴趣,S喜欢人文历史景观,我喜欢自然景观。但是“故居”亭台楼阁,曲径通幽,缓缓行来豁然觑见对面繁花晔晔,绿水幽幽,园林之妙境昭然若现了。他见我微笑,得意地说:“没让你失望吧。”这是中国人与别国人的异处,别国的自然是自为存在的,不会烙上人为的痕迹,而中国人非得要在自然的石上刻上人为的字,在自然的草木中插上人为的篱笆,天地与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上下贯通,所以我们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是难分难解的。有一对夫妻走来请我们给他们拍照,拍了几张,他们也要给我们拍,我和S相依坐在拱桥上,身后是猗狔的花枝——这是这次旅行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上,他在笑,我亦然。我想,他是爱我的吧。但却逼迫我,“像熬鹰一样”,这是他的原话,他狠狠地逼我“领受”——“自由不是予取予求,自由是长天大地,有甘露美食,也有烈风寒冬。若你要自由,则要一起领受”。他企图把爱情之外的东西强加进我的生活,我接受不了,他就整治我,“像熬鹰一样”——我强自支撑着被他摧残尽毁的精神,告诉他:“我要自由但不从你那里要自由,自由就存在于我自己身上,我只要求你不给我套上世俗的枷锁——”忽然喑哑了,对牛弹琴,我是在对牛弹琴……传统会深深地浸入遗传细胞……要么顺从,要么“一边待着去”。我熬不下去了,我要离开……心理医生?什么是心理医生?就是看神经病的——

……静在写日志……

两点钟的时候跑到客厅去读《蛀空》,然后听见婆婆起床的声音,还以为她是上厕所,结果她开了门只是关灯,然后又回去了。所有的文字在刹那间全都不见。她是闭着眼走出来关灯的吧,所以没有看见蜷缩在沙发里的我。我默默的没出声,担心一讲话会惊到她,我是个“神经病”嘛,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她一定会惊怪的不行。听着她睡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回了房间……依旧睡不去,于是再起身,刚起来的时候外面稍有点亮了,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晨光。现在,再望向窗外,却是一片肃杀的黑色。这就是黎明吧,最黑暗的时候……

最黑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就恍恍惚惚想到《呼兰河传》里那个童养媳,被按在开水中洗澡,几次三番,就给烫死了。你为什么不离婚呢?……我不想提出这样的建议,但还是说出来了,静很惊讶。继而是失望。她的知己——我,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但是她仍旧离不开我,她神经质般地喁喁絮语,又不是在菜市场买菜,这个不行换那个,那不是爱情,那是爱上某种条件……何况,离婚不是解决问题而是逃避问题,是失败,逃避会成为习惯,失败也会……没有什么能绑架我,除了爱情……她就像一个预言的女巫,断断续续说着她的警句,她身上那股危险的魅力,没有人能够欣赏,尤其是绑架她的那个人。那个人我见过,高而瘦,像一枚弯曲的绿豆芽,又像——一具胚胎?

两个小时后出了“故居”,去等公交车,然后赶往六和塔。穹崇古旧的塔身,我们转着圈儿一层一层地攀登,磨旧的石砖上刻有图纹,凭窗拍了几张照片就下来了;又去雷峰塔,与六和塔的素朴不同,重建的雷峰塔一路电梯,现代得让人惊诧。塔内壁画也满目簇新,白娘子与小青在空中飞舞,素练轻茜,玉颜半酡;许仙与白娘子相遇在断桥,一个翘矣如望,一个凝然若思;还有西湖中的渡船和戴斗笠的船家,仿佛又听见那首《渡情》,“西湖美景,三月天呐,春雨如酒,柳如烟呐……”

塔底还是一片废墟,弘敞又幽暗,一个很大的土堆居在中间,土堆边缘散陈着一些不规则的断砖,果然是“雷峰塔倒”的痕迹么?用毡布围起来,又像是正在装修,中国到处都在装修,建了拆,拆了建,永远处在一片嘈杂的运动之中。连雷峰塔都装上了电梯,叫人情何以堪?!人太多,只能靠电梯一波一波运送,开电梯的人穿着制服,游客像逛商场。

S用手做成一个相机形,嘴里“咔嚓”一声,说是把我和雷峰塔的合影拍下来,然后做了个镇压的手势,放在塔下。阳光照着我的脸,眯着眼的我又皱起了眉头,有些疲累的不耐烦。

我们环湖步行,经过苏堤,岳王庙,花港观鱼,白堤,西泠桥……傍晚行至孤山,先是青灰的瓦檐,接着是霜白的墙壁,再是半圆形的拱门,逐一在一片苍翠中显露,这是西泠印社,如吴冠中笔下的水墨画,清明澄澈,又空灵蕴藉。S给我讲起西泠印社的创办人,篆刻与碑文……跟他一起游玩就有这一样好处,博古通今,博学多识,他是泡在历史书里长大的人,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历史味儿。“历史”是一把双刃剑。所以,有时候又不免自命清高,一副迂腐可笑的模样,这种迂腐在我们建立关系以后变得可厌起来,利益攸关,倒不如做朋友时让人舒服——那个时候和煦如春风,我还记得他不经意地摘下一朵花,回转身对着我一脸粲然,自称“拈花一笑”。现在的他,仿佛一直在赌气,不知道是在跟什么赌气,却全把气撒在我身上,他对我不满,可是我又做了什么让他不满呢?《老残游记》里有一段话是这样的,一个妇人对他的男人不满,因为嫌他做不了一个守规矩的奴才。S也有着这样一套强盗哲学,若是强盗还会对自己的行为有羞耻感,可是他,却反以为荣。你戴着枷锁当奴才,乐在其中,不代表我也应该乐在其中。我愤愤地说。他却嬉皮笑脸举着传统的棒子喋喋不休,那酸腐的气味像沼气池里的沼气一样挥发出来,熏得我头晕目眩——

夜色又笼上来,我们经过清代行宫遗址,林和靖墓,苏小小墓。终于走上了断桥。

忽然想起那个船工说,走过断桥的情侣都分手了,谁要想分手就一起到断桥上走一遭。我们终于走上了断桥。谁也没有提起船工说过的那些话,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走着,气氛敛然。夜幕垂垂,周匝一片晦暗沉寂,我想,他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只是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S嬉笑地说:“步行,可谓重体力活也。”他开始拍夜景,远处,吴山数不清的灯盏熠耀彷徨在黑山窈冥中,像散落在山间的星星,或者宝石,岿然不动。我们扶着栏杆看了很久,悠悠忽忽,如在梦中。人生几何?况沧海桑田一切终会成云烟,再炽热的缠绵也未必会有明天。秉烛夜游,此时此刻。幸今朝有酒,即可疏狂图一醉。

晚上在“外婆家”吃饭。断桥的作用真的开始奏效了。

“外婆家”人满为患,我们等着叫号。一边喝着为等待的客人准备的大麦茶,不想却听着听着就把我们的号落过去了,S的脸一黑,指责我不好好听,又得重新排号,他一甩手走出去了,我换了一个号,自己坐等。当时我们都已经饿了。

菜上来的时候,他才重新喜笑颜开。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没有发展出与他人同情的智力,侏儒长不高就永远长不高了。我已经不再抱希望。他说他从未想过不和我在一起;我却一夜夜地下决心离开他。辗转反侧,三年来,我在怒火中烧与强压怒火两种状态中摇摆。是的,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他就威逼利诱——这次旅行就是一个利诱。

一条清蒸鲈鱼,一盘煎酿茄子。

他剔下一块肉夹给我,说:“你要多吃点,不然又怪我不知道疼惜你了。”真是无风不起浪,又挑衅,挑起了我的火。我一边吃鱼一边责怪他,我们来时差点误了火车,都怪你……小家子气……说得他快把头低到桌上去了,我在心里不由得怜惜,但却刹不住了,越说越带劲儿,像那两个骂孙悟空偷吃了人参果的仙童。他抬起头来,拿着筷子威胁要敲我,我还是赌气地说,他就真的敲了。我的眼泪掉下来。最后上来一盘绿茶饼,他吃了一个又一个,一再地说:“你也吃吧,挺好吃的。”我就是不吃,吃到最后一个他实在吃不下去了,又说:“你吃了吧,这一个是你的。”我没有吃。他说你这么固执——

回到宾馆他洗完澡就躺到**去了,我要洗澡,吹头发,给手机相机充电,整理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要带的食物。我有时候会逼他去做,他弄个乱七八糟,让我不放心,又只好自己忙活。

今夜,S写诗一首:

西泠桥畔苏小墓,湖水如蓝遮晓雾。

孤山低徊放鹤亭,白堤苏堤今如故。

他的诗的就像他的人一样,一具空壳。我总是说,你没有灵魂,你把灵魂弄丢了还是从来就没有?我以目光叩问他,他以叩问回答我。你有灵魂,你有心,但是,我从来没能进去过。

第四天游虎跑寺,钱江大桥,苏东坡纪念馆,章太炎祠墓。章之墓侧有汤国黎墓。S说章太炎的原配是王氏,尽管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但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很少在一起,后人还是把章太炎这位能够诗酒唱和的红颜知己——再娶的夫人汤国黎迁至他的身边了,死或有灵,相知才能相伴。我品味着S口中的“原配”,不由得叹息。他似乎没有察觉,又似乎是有意强调心意相通才是重点,又似乎是故意刺激我。他恨我,我总觉得他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我们总是暗暗地、顺手拈来地刺伤对方。他说他不属于自己。我说那你没有资格恋爱了。他却还是要来骗我,意殊拳拳,说:等以后如何如何……他要我等,等,等,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爱人只要想想就行……静说,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出来,我等啊,等啊,他却说,“亲人是要朝夕相处的,爱人只要想想就行。”然后,他就与他的亲人朝朝暮暮,把我丢在一边……他与他的亲人如连体婴儿,同呼吸共消化——他的生命只是一个部分,虽然出了子宫,却没有剪断脐带……

汤国黎女士有诗曰:“不是阳澄蟹味好,此生何必住苏州!”恰巧,今夜是大年夜,恰巧,我们去了一家螃蟹火锅店。S挑了两只大螃蟹,就去洗手间了。我又选了很多配菜。

螃蟹个儿很大,蟹肉肥又多,他要了一瓶啤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笑话,S记性很好,肚子里装满了笑话,总是能在恰当的时机用一两个小笑话来应应景,添点趣味。他让我陪他喝酒,一向不大喝酒的我也喝了小半杯,顺着他的兴致,他又让我唱歌给他听,我只是笑,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傻笑啊。

蟹肉已经让我吃饱了,又给他下青菜,他说他也不吃了,就别下了,下进锅里就浪费了。我欣赏着他的教养,想起以前,我们坐公交车,空座那么多,我随便就坐下了,他却说,“我们坐到后边去吧,这里上来方便留给老人坐。”可是,他的教养为什么就不留给我一点点呢?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像一个在影院里对着银幕上的悲剧角色哭得稀里哗啦的妇人,却完全不在乎外面等她的那个车夫已经被冻死。人心就是这么荒谬,还有一次吃鸡块,S只捡鸡胸脯、鸡腿上的白肉吃,却把鸡关节剩在碗里,他说,这看起来太像活物,吃不下。我忍不住冷笑,我以为他没有感觉,没想到有一次他说:“我最恨你时时流露出来的冷蔑。”

他是用眼睛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尽收眼底,而我,尽管也在人群中,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是一个沉浸在自己心灵境界中的人,人同物一样在我这里都变成一种隔离开来的客体。所以,我保有完整的自我,而他的牵绊太多了,太多的负累把他的生命撕成一片片,每一个决定,每一个行为,都不是他一个人所发出的,而是众多声音合力的结果,那些声音那些牵绊像面具一样粘在他的脸上揭不下,分不开,他和别人都以为那就是他自己的脸,那就是他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出,那声音是夹杂的,不纯粹的,我想对他说:问问你的心,问问你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而不是把那么多的“别人”作为下决心的筹码,“别人”是另一个生命意志,当你把另一个生命意志作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时,你的生命就被破坏掉了,你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了,不是一个纯粹的生命了。你还有自己的声音吗?我不由得绝望。

厦门

刚下了车,他就责怪我打电话也说不清。车站广场上人声嘈杂,我手里拿着手机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也找不到。宾馆的人告诉我们到旁边坐大巴,然后在哪里下车。他一听立马掉头就往外走,看到很多人在排队买票,他让我去排队,我总感觉不对,他也不理我,黑着脸自顾自去排。我跑到外面去问那些大巴,又把他叫回来,上了大巴。

到了曾厝垵,我又打电话让宾馆的人出来接。S还是黑着脸,厉声斥责我怎么不把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告诉对方。挑毛病太容易了,他挑上了瘾,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是一家小旅馆,蚁聚汲汲,这个巷子里挤满了这种小旅馆,因为去鼓浪屿比较方便,就成了游客聚集地。把行李放在旅馆,就出来寻吃的。各种海鲜在盆里炖着,在案子上排着,我们进了一家小店铺,点了一堆小吃,大龙虾、扇贝、花蛤蜊、生蚝……一条一条的小巷子,横竖交叉,一家一家的小店,争风斗妍,个个把自己装点得别致新颖,极具特色。很文艺的招牌,很文艺的迎宾语,我们边走边拍照,还有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多是看看,并不买。竟然也有一家西餐店,我点了个水果奶油三明治,他点了一块芝士蛋糕,看着我的三明治说:“你的看起来更好吃。”我笑着分一片给他。

又逛到一家特色店,烤红薯做的奶油汉堡,他们的招牌是一个老外,在门前招摇,也聚集了一些人,很热闹,我觉得没太大意思就往前走了,S却追上来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见他那副样子笑着说:你想吃就买吧,不要总问我。他高兴地去买了一块来,举着边走边吃,好笑又好气,总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事要征求我的意见,而我所在意的原则性的大事他却要蒙混过关,总是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要把我安排进波诡云谲、充满魑魅魍魉的地狱里过日子,我反抗,他就动用冷暴力,屡试不爽。他梦想着我会妥协,会就范。但是我一次次地向他说明,生活方式也是幸福的一个条件,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那是不幸的。他却置若罔闻。有些不幸可以煎着熬着忍受下去,但是你的安排会让我发疯的,会让我死的。他说:你死也得死在我手上……他不懂得我这样的人,不懂得我这样的人只能够适应什么。他总以为人是可以治服的,却不记得海明威说: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

总算逛回到旅馆门口,他还想去之前看到的酒吧坐坐,我却觉得累了,一定要回旅馆。他有些游兴未尽地跟着我回去了。我特意订的圆床,粉红色的帐子披下来,有一种影影绰绰的美。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以为我们会情意绵绵地度过。

小旅馆的设施很旧,物品很差,让我有种不洁之感。心意惝恍,没着没落的。草草洗了个澡就钻进帐子。他却背过身去不理我。忽然说:“我厌倦了你。”我惊了一下,问他为什么。他敷衍似的说:我这个人就这样,容易厌倦。我也背过身去,心里哇凉哇凉的。想起今年八月初,我的耳朵因痛哭得厉害而嗡嗡地响,去看医生。坐在公共输液室里输液,望着对面墙壁上的人体器官图,渐渐地头晕起来,眼睛也模糊了,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向后倒去,护士跑过来,有些着慌地问我怎么了,一边把滴液速度调低了,“没有人陪你来吗?”“快打电话给你的家人。”我打电话给他,没有人接,他知道我在医院里。护士让人拎着输液瓶,把我送到有医生巡管的小输液室去。我又发短信给他,没有回;再打电话,仍旧没有人接。我终于找到一个他公司的电话,打过去,正好是他接的。他劈头便是责备:“谁叫你打我们公司的电话?下不为例,这次看你生病了……”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下来,旁边陪病人的家属走近来,什么也没说,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他还是来了,我从输液室里出来的时候,看见他不耐烦地坐在大厅里,见了我,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指责我没把输液室的地址说清楚,指责我……静说:我想死……半夜里,我睡睡醒醒——我看见有两条大狗。在老家的后门口坐着,我依稀认得它们。扔了一根骨头,那条黄狗便叼在嘴里,那条黑狗还等着我扔另一份。我已经没有,匆忙间瞥见它那双乞求又贪婪的眼睛,不禁一吓,欲关门,它却跟进来。我向西屋走,想给它找出点吃的来,它似乎完全会意,跟着我走,走到西屋,家什杂乱,却没有一样可吃的东西,我茫然无措,它坐在我面前,望着我,亮亮的一双眼,像狼。我企图缓和一下气氛,把手放在它的身上,抚摸了一下——

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似乎把自己的话忘记了,而我却冷冷的,若有所悟,真是个混蛋,他之所以在大年初一那样对我,是因为之前我们谈起大年初一做什么就一年做什么。他逮住初一这一天,占了上风,想占一年的上风。可是,为什么想一年占上风地治我而不是一年让我们两个人相亲相爱呢?

第六天。出了旅馆即是海边。我们在海滩上散步,潮水一浪一浪地扑来,S在沙滩上画了一颗心,随着海浪扑过来他跑开了,那颗心被冲刷了一次,两次,就被吞没了。他让我爬上海边石矶,远远地给我拍照,我把自然卷曲的头发披开来,任海风吹拂。我扶着他要跳下来,他只轻轻一揽,我瘦弱的身体便如棉絮一样飘下来,“真笨”,他说。我再一次没有意会到他是要抱我下来,他总觉得没有默契,是我离他的心太远,如果他有心的话。我不知道他哪一刻需要温存,哪一刻想要发脾气,惊顾不遑,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来。他很享受强傲放恣的姿态,时时寻衅滋事,我只好配合着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时候也怨口喋喋,不合时宜地扫着他的兴致。

我们坐轮船出海,船徐徐而行,船下的浪花翻滚着,蓝而晶莹,络绎飞散。真如小时候看童话故事上的插图,卷曲有致。我一直盯着那些拍击到船上便碎散的海浪,仿佛进入了一个画出来的却又真实存在的世界。想起《海上钢琴师》,我多么希望他能踏上岸,可是他又跑回去了;想到一个航海的朋友,他说:那次风浪很大,船东倒西歪,东西都无法安放,人也在船中站立不稳,他晕船,吐得昏天暗地,他说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离开陆地了,被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黑暗之心”,康拉德的无边无际——是的,此刻,在海上,我就有这种隔离感。生命之轻。我并不想抓住什么,也不想抓住什么人。S就在跟前,旁边还有很多别的游客,可是我觉得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卸去一切的轻松。

轮船驶向金门附近的大担岛,远远即望见岛上标语“三民主义,统一中国”。我看着S极目眺望,不停地用相机拍照,再次想,他像个孩子。有时候,孩子是最残忍的。《红苹果乐园》里那个“孩子”,总是无意地伤害着别人,一次一次,却睁着无辜的眼睛说:我不是故意的。那种无辜让我恶心,无心之过?你把心丢到哪里去了,把脑子丢到哪里去了,不停地犯错,不停地让身边人遭殃……自己却完好无损,不由得让人怀疑,真的是没心没肺吗?S一脸无辜地笑着,你说我是故意惩治你,我哪有那个心思,我什么也没想……临到头上了,你竟然还什么也没想,你根本就没有心——你没有心,你对我没有心,你的心全被她们用光了——这并不矛盾,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它们并不矛盾……可是你的感情被她们用光了,你顾不上我了……S振振有词……我的心如泡在冰水中……S振振有词……我的心仍如泡在冰水中……夜……夜……深长如野兽,蹲伏在那里,蹲伏在我的心上——你一再地让我容忍你,不过是在乞怜。在我,做错了就承受错误的后果,而不是要求别人原谅,容忍。别人不容忍你的得寸进尺,你就怪别人不理解你,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S说,你总是讲理,我是讲情的。我笑了,无可奈何地笑着,都不讲理了还有什么情可讲?言而无信,胡搅蛮缠,你一次次用谎言把我推入绝望的深渊,你的“情”在哪里?

你的“情”在哪里?我不停地问着。下得船来,我们在小巷子里逛了一会儿,寻找吃饭的地方。这里的海鲜闻着就腻歪,终于有一家披萨店,叫了一大份虾仁披萨,S点了黑咖啡,我点了椰子汁。我很少喝咖啡,不敢喝,怕失眠。

回到旅馆,我忙着订去鼓浪屿的船票,他乐呵呵地坐在一个黑色的架子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知道。”我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脑说。

“情趣道具。”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过来。我总觉得很脏,但是为了让他高兴——

他伸着胳膊,慵懒地说:你把我整个身体都弄散了,不过,挺舒服。在**缠绵了大半天,我渐渐睡去,S却翻来覆去。

半夜里,S在**翻来覆去,把我碰醒了,我很烦躁地埋怨他,不许他再动弹。他忍着,不动。大概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赶紧起床跑出去了。他在日志上写道:“夜晚是一条猛犬,撕裂了我的一个梦,也撕裂了下一个梦。夜晚,夜晚,夜晚令人虚弱。”他失眠了,我却还在睡——有科学证明:如果一个人很能睡,则说明他很孤单。我很孤单,我想,他也一样。内心深处的凄凉,谁也不明白谁,谁也代替不了谁。

我在**发短信给他:“买一瓶矿泉水回来。”旅馆的水不好喝。

他回来的时候空着手,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们在站牌前等公交车,总不来。他一个人等,我去下面洗手间。

长长的队伍。我还在排队,S却跑来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愣了一下,他说:“你不是要水喝吗?”我忽然想起早晨发的短信,“你不会刚收到短信吧。”“是啊,我一下子收到三条你要水的短信,看你这么着急——”我撑不住笑起来,一边排队上厕所,一边频发短信要水喝——太过分了。

湖中两只白天鹅泊在岸边,意趣散朗;水木明瑟,百卉含英,我们在厦门大学里浸润陶染,时而抵掌顿脚,时而失笑相顾,倒也其乐融融,宽阔的石板路边散开一小片椰子树,站在树下仰首望去,简直惊诧,直干芊眠,无一枝旁逸出来,只顶端伸出那么几杆叶子,果然是亭亭如盖啊。我们走进树间去,就如走进热带雨林。前面还有榕树,像千年老妖,垂下千万枝条扎进土里,粗细不均,错落参差。覆盖着半边天空,荫蔽下,又如广厦。抛开周边的文明,还以为是深山老林的丛莽,如果是夜里触摸,该有悚惧吧。

白色的礼堂,四角飞檐。真是南国,如画。S倚着鲁迅像让我给他拍照。

我们在大学的餐厅里吃饭,S去拿饮料,我去挑面包。面包的花样繁多,林林总总,我总是知道哪一种好吃,我吃了一个,他吃了两个,果然夸奖我挑的好吃,他还想要,又让我去挑。

日色晻晻,终于行到了大学的芙蓉隧道,从芙蓉园食堂到学生公寓,有一公里那么长,走啊,走啊,在星微的光线中欣赏墙上的涂鸦,如欣赏石窟壁画。不过不是宏篇巨著,而是最最个人化的独白,不知道哪里还会有这么文艺的涂鸦。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景象在彩笔下表现出来,很有现代派意味。古典花卉旁一只高跟鞋,镂空的字母里油彩涂成的房屋,“敢做敢当”延伸出一个个对话框,说着俏皮话。“建筑图志”罗列出一个个相框,描画出一种年代色彩。一幅幅看过去,看不厌。S忙着拍照,我站在喜欢的画幅下合影。S学蹲在瓶中那个自闭症小男孩的样子蹲在瓶旁让我拍,又摆出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姿势站在一片烈火中……

走出隧道,星星已缀上了天空。我拖着酸疼的腿,跟在他后面。

回来曾厝垵,在木桥上走过,我仍旧在兴奋中。讲起他之前总是迷路的事,“我以前有个朋友如何如何记路,即使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也能找到我住的地方,都不用门牌号的。”他闷声不吭,走到小巷子前,却忽然说:“这次你领路。”我想我走错了他一定会提醒我,我想这次他应该记得回旅馆的路。就连看也不看大胆地往前走了,旅馆没有在里面,他铿铿地走到前面去,赌气般,横穿竖走,从井田般的小巷子里穿梭,我们下榻的小旅馆就是不出现了。我叫他,他不答我,也不等我,我只好拼命地支持着紧跟在他后面,总是离着那么远,我想告诉他,先走出去,走到大马路上去,从正门进,就可以看到旅馆了。我赶不上他,我没机会说。每走一步腿就疼得钻心,像那个为了王子而变成人形的美人鱼。有一两次我赶上他了,我说自己的想法,他噘嘴腆脸,还是掉头就走,不知道他是没有听懂我的话还是故意要继续在里面转,就是不出去,就是要在这迷宫里找到终点,我看着S,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无奈。

我本来可以一个人走出去,从正门回到旅馆的,可是我不能丢下他,我想,他会转到天明的。

最后,他终于听了我的话,跟着我走到大路上去,我在前面走,他怀疑地、不满地在后面嘟囔:“在哪呢,你说的在哪呢?”当他终于认出了是旅馆的小巷子了,又扔下我,大踏步地一个人走进旅馆去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旅馆,看见我们的行李被堆在柜台旁。我问服务员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们中午没有提前预定,那间房已经有别人住了。可是我们中午还在外面啊,你就不会打个电话问问?你怎么能私自动我们的东西呢?“你可以检查一下,我们不会少你东西的。”她说。我恼怒地翻开背包。一边打电话给S。他早穿过几层楼到那间房门口等着去了,因为门卡在我手上。他回来一见,什么也没说,赶紧出去找住处了。几乎所有的旅馆都暴满,这样的假日。他从电线杆上找到一个连锁酒店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下竟然有空房。

我们连夜打车去了观音山如家酒店。很偏僻,空房挺多。

放下行李,我一下坐到**,软绵绵的,“真好,这里环境真好,前面住的旅馆我都不敢贴身睡,看着都不干净。”“还笑,被人赶出来了还笑,真服了你。”

现在倒不觉得累了,窗明几净,白色的棉被和床单。我赶紧去洗澡。没想到洗了一半水就凉了,带着泡沫的头发,只好随便擦干出来。好冷。想着明天早晨可能有热水,再补洗吧。就这样上了床。

肚子翻江倒海般,我跑去洗手间。跑了好几次,虚弱不堪。又想吐,S把垃圾篓拿过来。我从**猛地坐起来,总算吐在垃圾篓中了,没有弄到地板上,手链却断掉了。稍微好一点,我躺下去,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他躺在另一张**,翻来覆去,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是的,所有的提醒都没有用,只有临到头上,让他亲眼看看,他才认了头。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一次我说,我在地狱里熬不下去了,他嘻嘻笑着,什么地狱,都是你自己想的,你想它是地狱它才是地狱,就像有只小老虎受了伤,它扒开伤口到处给人看,每当伤口快要愈合了,它就又扒开给人看,到最后那伤口溃烂了。他鼓励我应该对他的摧残产生抗体,变得钝感。不记得它就不存在了,不说起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痛苦,如影随形。我抓起厨房里的西瓜刀,“只有我死了,你才能醒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反省一下自己的兽行。”他抓着刀刃,他不让自己醒悟。

这是第八天。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月亮照在断壁残垣上,我的心被风吹得飘飘****,身形如鬼魂,衣袂飘飘,想起很多年前宇清说:“你就像‘白狐’,‘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伴着缓缓的音乐,气息惙然。我想拉住S的衣袖,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他笑着,笑得很别扭,脸扭曲地变了形,他的声音仿佛从他背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爱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想象。我越来越不符合你的想象,所以你抓狂。还有孤独,你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人无时无刻地陪在你身边。”我凄凄地反驳,“心雨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希望跟她的阿坤哥哥一直生活在竹林的茅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偎,永不分离,她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愿让任何人来打扰的……这是最纯粹的感情,你不懂。你太浅薄了,无法深入爱情,你恋着世俗的一切。”……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的身体仍旧虚弱,洗漱完了,坐到床边等他吃东西。他把一袋面包递给我,“吃。”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想吃。他使劲塞给我,凶暴地叫道:“你体质这么弱,还不吃东西,可是你自找的——到时候别怨我!”他越来越让我战栗,我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面包,我想我需要的不仅仅是面包。

又是我安排带食物和水,我想我胃口不好,不会吃太多东西,而且怕背着太重,就只带了两瓶水,一袋面包,边装进背包边又犹豫地问他,这一袋面包够吗?他不置可否,他总是这样,不拿主意没有建议,临事又埋怨我。

今天去鼓浪屿。

下了船,先到日光岩,入口处立着一巨岩,巉岩上横书“天风海涛”四字,因为四围没有屏障,吹来的风就被称为天风,天风吹至,近处即海涛阵阵。四字下面是两列竖排,“鹭江第一”,“鼓浪洞天”,进得门来,果然是一片洞天福地。日光岩寺借着这个天然的岩洞顺势而成,不费一砖一瓦,头顶只一片岩石,所以俗称“一片瓦”,原始味儿十足。只可惜现代几经修建,红砖绿瓦,与各地的庙庵几近雷同了,缺了些原始的沧桑味儿。

从寺里穿过,“曲径通幽”,在绿荫遮蔽下行至半山腰的古避暑洞,洞内异常凉爽,水气森森,黑色岩壁上生出绿苔。在两块石凳般磨平的石头上稍作停歇,接着再往上走,植被逐渐稀疏,阳光直射过来,晃人眼。日光岩的顶端是凌空斜伸出来的,站在悬空般的顶台上,如展翅欲飞,幸亏有栏杆,凭栏望去,岛上景物尽收眼底。

只可惜不能多观望一会儿,游人骈肩迭迹,都在后面等着这个位置呢——攒动的人头,连拍照都成了合影。顺着人流走下来,走到半山腰,人才渐渐稀少,我们坐在石头上休息,我把那袋面包递给S。我看着他把小面包一个个送进嘴里,简直就是个饕餮客。我望着他,一大袋小面包慢慢减少,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有他嘴里嚼着的那半个,他此时才望了一眼我,说:“你吃吧。”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他把最后一个小面包递给我。我戏谑地说:“就剩下这一个。”他哈哈笑着,“给你剩下一个就不错了。”大半天的时间,就吃了一块橡皮大的面包,我也不觉得饿,只是如大病初愈般的轻飘飘,飘在这个海岛上。宇清说:“我一个人在岛上溜,你来吧。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没有去,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时候我去了,如果——

下得岩来,又去皓月园、菽庄花园、百鸟园、鱼骨艺术馆……皓月园是郑成功纪念园,郑成功的石像有数人高,矗立在覆鼎岩上,脚边游人如同摸象的蚂蚁,爬上爬下;菽庄花园白色的墙壁上镂空有十字型、扇形,墙边堆着不知叫什么的石,鳞次栉比如煤块,石缝里有水草生出来,**漾在水面上,院中几乎是一片汪洋,碧水如璧。像水乡,走路也似走在水上——水中石板路从一个亭接着一个亭,我在水上走过,说:“如果住在这里就好了。”S说:“这里本来就是一些华侨或富豪的度假区和居住地。”静又发微信来,我没心思看。S说你是个冷酷的人,你的心里只有自己——我是个生活在心灵境界中的人……我什么也看不见……是的,豪华的别墅区……豪华的爱……我不敢走出去,我叫了外卖,听到敲门声,我去拿我的外卖,他们在客厅里吃饭,齐刷刷地射向我……毒色的眼睛,像美杜莎的头发,伸向我……静被她的丈夫送去疗养院了,——这让我发笑,又觉得悲哀,这“豪华”的爱……静的父母来过一次,就急匆匆地回去了,家里有儿子的儿子要照看,或者,还因为那“毒色”的眼睛,瞧你娇气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把家里人都招来了……静一个人在疗养院里看着日出日落,她几次写信让我去看她,我都没有抽出身……我和S走在豪华的别墅区……成百上千幢老别墅逶迤铺开,风格各异,姿态万千,哥特式的尖顶,伊斯兰圆顶,罗马式的圆柱,巴洛克式的浮雕——建筑是冰冻的音乐,也是岁月中难以磨蚀的冰雕,漫步在建筑群中,玩赏这些檐突,拱窗,透雕飞罩,垂台勾栏……犹在灯红酒绿的三十年代。

S滔滔不绝:鼓浪屿曾经沦为殖民地,先是英国,又是美国、西班牙、荷兰、挪威、法国、奥地利等等闯进了中国这块优渥的土地,他们在这里建立各自的领事馆,鼓浪屿就成了公共租界,商人、教士、银行家们也来建公馆、教堂、洋行,还有一些华侨、富商在这里建了许多别墅,这就是鼓浪屿建筑风格各异都成了“建筑博物馆”的原因,……我想这就是侵入的痕迹,就像一个人侵入另一个人的内心,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痕迹。手机在响……我没有理会……

我总是先看到推入眼帘的屋顶,而S却喜欢去瞅大门前的石碑,“八卦楼”,他读着石碑上的文字,说:“这座八卦楼有‘小白宫’之称,原主人是台湾板桥林家林鹤寿,他的好友一个美国人叫郁约翰的免费帮他设计了这座别墅,林鹤寿为了建这座大楼回台湾变卖家产,可还是被浩大的工程拖垮了……他远走海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这里成了空楼,人称‘鬼屋’。据说还真闹过灵异事件……”我没敢听下去,匆匆走了几步。红色的穹窿顶,白色的墙壁,一个个拱形小窗,仿佛清真寺的石头房圆顶;下面有两层楼,古罗马式的十字外廊,廊上大圆石柱对称统一,雄浑刚劲。远远望去,如同神庙;“林氏府”也是板桥林家的故居,其中八角楼最别致,灰白相间,属于南欧风格,由于外形呈很多不规则的角面,一块块成了很多八角形,所以名“八角楼”。手机在响……静直直地倒下去……他妈养他这么大不容易,他妈……静倒下去……跟我在一起就得接受我的一切,我是个传统的男人。S振振有词,你想谁也不照顾吗?就想过自己的小日子……照顾,照顾,你的“照顾”就得牺牲我吗?……这哪里算得上牺牲,只是迁就一下……都不是我的家了,这里不属于我了,这里让我窒息,我也是人,我要挣脱,可是,我连工作也做不了了,你还有理想,还有自己的事业……可是,我也要爱情。要么放弃自由,要么放弃爱情,是什么在这样逼我?是什么?个性,自我,人本主义,……这些字眼在我脑中碰撞着,拥挤着,人、人、人……他人即地狱……关于人性,我不做判断,我只是了解,可是当这人性触到了我的生活该怎么办?

“黄家花园,是富豪黄奕住的私家花园,因为华贵富丽,这里曾接待过许多中外政要和富商大贾。人称‘中国第一别墅’。”S边走边说,而我,边听边看——苍灰色的建筑,欧陆风格。我们从前面的步行廊绕到后面的弧形宽廊,行走在廊檐之下,赏鉴雕花门窗,又走到院中花坛旁,花池厚重古拙的风格与前面房屋浑然为一。《时时刻刻》里凡妮莎描述伍尔夫说,作家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她虚拟的心灵世界……我在这两个世界里徘徊游移,我把心灵世界里那个虚幻的影像套在现实中的S身上……投射,处处都是投射……

海天堂构,喻意海一样辽阔天一样无垠。这座建筑中西结合,亦土亦洋,走进去感觉如宫如殿,很有个性。门楼是中国式的飞檐翘角,两边是却是古希腊式廊柱,楼身上有西洋风格的雕花窗饰,楼内部却又是中国式的八边形藻井,井壁上画着中国花鸟画,檐角也是中国古典龙纹和花卉,看起来极具民族色彩。S瞅着花纹的细节,花纹的细节却离我很远,如同一片模糊的影像活过来,织锦,过去,古老的,传统……传统是不讲爱情的,万恶**为首,百善孝为先……“海天堂构的中楼原是外国人的俱乐部,黄秀烺买下后修成一幢仿古大屋。”S滔滔不绝,我尽力凝神捕捉他吐出的词句。我觉得悲伤,我们这样两个人——

楼上静悄悄,却有一阵悠扬的二胡声传来,如泣如诉,我和S不约而同地向楼上走去,偌大的会堂,摆了许多椅子,却是空的,本想坐下听一会儿音乐,那拉二胡的老人却走到帘幕后面去了。也许是不喜欢有人在前,人家是要独奏排遣隐衷,忽然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了,我们赶紧走开。

之后,还游赏了金瓜楼、番婆楼、黄荣远堂、杨家园等众别墅,已是灯火辉煌,倚者若疲。在熙攘的短街上买了点小吃,边吃边走,我挑了个大椰子抱着。

夜色催人,打道回府,顺着人流往开船的方向缓步行走,S怃然道:“该早做打算,在岛上住一夜就好了。”我抱着椰子喝得香甜,没有理会他的话。我喜欢一劳永逸,只住一夜有什么用?

下了公交车,天色漆黑一片,只觉浓雾滚滚涌来。我们再次迷了路。

武夷山

正巧赶上武夷山搞活动,门票全免,游三天一张通票只收景区观光车费。我正在排队买票,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有一个男子跑过来把雨披披在女友的身上,又有一个人跑过来给她的伴侣送雨伞,好不容易排到中间的队,我不想离开,急躁地望出去,寻找S,却看见他一个人撑起伞正悠哉游哉地看景区的地图,我不由得生气,扔下已排到的位置跑过去要雨伞。他的行为总是让人好笑又好气。他想不到我,他的潜意识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那又为什么不肯放开手呢?有一次去谈个选题,他在咖啡馆等我,发短信催,“快出门,你不在,我一个人很没意思。”我在了,他又是怎样待我?曾不止一人对我说:这样的混账男人还要他做什么?!我想,我们纠缠了这么些年,火铛油镬,雪窖冰天,沦肌浃髓全是煎熬,为什么?《苦月亮》中那对情侣,他把她丢在飞机上,她把他弄得终身残废,他们仍旧在一起撕扯,直到她睡在新交女友的**,他开枪结束了这一切。《敢爱就来》里两个人玩着“你敢不敢”的游戏,你往我心里滴镪水,我往你心里滴镪水,一次比一次疯狂的伤害,最后一起沉没于水泥浆。我太入戏了,我以为我们也在演一出狂恋戏,我从我自编自导的戏中出不来。我爱这个人吗?我不确定。这个人爱我吗?我同样不确定。为什么还要继续一起走着?没有人会怜惜你,只会瞧你不起……为什么不赌着志气去找个对你好的男人,知冷知热的?我不甘心,且,我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当成赌志气的牺牲品给别人瞧。她们都在炫耀幸福,我不炫耀幸福,也不炫耀我所受的苦,我什么也不炫耀。我很清醒,只为自己的心;可是又茫然,我无法用世间的价值观来做判断了。托尔斯泰说:你离得越远越能给某一行为找到合理的原因。我害怕我能够为所有的行为找到原因,然后原谅一切,那样,岂不是“一切皆被原谅了吗”?一切,不辨是非?!我不知道——当个人主义发展到极致,西方文明倒塌了,人们的意识又回到起点,转向宗教。而我,在个人主义受阻的路途中,越来越滑向虚无主义。我并不想沉浸于虚无,又竭力寻找生的意义。人总应该抓住点什么,我企图抓住爱情,可是“人”——让我失望……

他似乎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一个研究病例,一个性格原型,恰恰是一切不合人情事理这一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或者好胜心。在他残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静说,他苦笑着乞求,别让我去应付你的家人,我最讨厌这样的事情。我以高度理解的姿态接受他的宣言,但是他却又暗暗地胁迫我接受他的老老小小——推己及人,我能够理解他,他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呢?……典型的双重标准,跟S一样,不过是自私罢了……不是,连这自私他也没有意识到,他觉得理所应当……千年延习的规约让他觉得理所应当,他安睡在传统里,因为传统对他有利,他才懒得推己及人……仍旧是自私……他是不明事理,他不明白我的心理感受,他还郁闷着呢,怎么就不行呢?大家在一起,怎么就不能相安无事呢?他不懂……那盯视的眼睛,那谛听的耳朵,那晃来晃去活的影像,他不懂,“代沟”对于他只是一个名词,而对于我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把刀……他人即地狱……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我只是觉得爱情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谁也不能插进来,第三者的在场会让我心烦气躁,以我的心性会如扫除灰尘一样把那些“看者”“听者”扫出去,我不允许任何人透视我的爱情这种私密活动,不允许任何人窥见我的私生活,这跟尊严有关。S对此不以为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的感情不能集中,以至“三人行,则损一人”,那一人时常是我……对于他的利益,他雷打不动,却一再要求我放弃我的权利,“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你……”他一会儿苦笑着乞求我容忍他的“不愿意”,一会儿又对我同样的“不愿意”想不通了,惊诧了——典型的双重标准!我讥讽他,讥讽他身上那些数不清的双重标准,把他的不堪挖出来,摔碎在地上,——他恨我!他恨我总是能抓住他的病根。他虚弱、自卑的世界在我凌厉的言语中支离破碎……

我们从南山门进,进入天游峰景区。

踏径前行,有很多洞穴隐蔽在岩峦之下,这就是“崩积洞”,如其名应是山石崩裂堆积而成,再往前洞穴时有烟云逸出,所以又名“云窝”。支离破碎……

穿过一颓旧的石门,便进入一片空旷之地。一块巨大的岩石矗立眼前,上有摩崖石刻“壁立万仞”,形甚雄伟,笔力遒劲。果然称得上万仞之高,站在底下都望不到顶。

一圈竹篱围绕,大概里面种的是茶树,定是茶树;九曲溪潺潺流过,水清现白石,磕磕有声。

又过一石门,刻着“峥嵘深锁”。不知道这里面曾经锁着怎样的峥嵘,我想,也无非是艳逸无穷,欢娱有极,一切都寥落了吧。或者,那只是人间的事,盛衰有时,而自然,永远勃勃,春风吹又生啊。

再往前便是茶洞,四围山峰环绕,人在洞中有如在井底,凉气袭人,铿然露滴。

之后攀登天游峰栈道,狭窄的栈道盘旋如之字,只容一个人通过,一个人停,后面所有人都得跟着停下来,所以这一段我停顿的次数就少了,每次坚持到拐角处歇息,让后面的游人通过,S在另一个拐角处等我。从山腰上望下去,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因山峰陡峭而仿佛一个人踏着另一个人般拾级而上。

栈道两边植被很少,只有一些绿色苔藓。岩石浑圆,如久经大水冲洗般。而山的侧面却是峭壁如削,丹崖绿树。登上峰顶,雨过初晴,霁色陡添,似有水气氤氲。我贪婪地呼吸着这爽净的空气,从半山腰上望出去,烟云飘**在山谷之间,袅袅悠悠,此起彼伏,真是神仙之境,观而忘俗。先前的不快洗涤尽去,S又开始拍照,拍下我的笑颜。竟有一处茅草土屋,断壁颓墙,不知道是哪个隐者曾在这里居住,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了。

天游峰果然是壁立万仞,群山拱照,鹤立其中。从上天游一览台凭栏眺望,群峰如浮游在云海中,峰底九曲溪蜿蜒环绕,竹筏轻**于其中……看这山,这水,不禁令人赞叹:真乃世间钟灵毓秀啊。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山水之间,难怪欧阳修颓然醉倒。只可惜这里成了纯粹的旅游区,缺少一点隐者的生活趣味,不能鲜鳞在俎,满瓯真茶,也没有樵夫和渔夫的机智对答;且脚步匆匆,不能多待,否则便可以慢慢体会四时之异,朝暮之别。

而下天游崎岖丘,林叶蔽天,溪水淙淙,恰是“飞泉响落睛疑雨,古木浓荫夏亦寒”,我们顺小道下来,这里竟没有一个人,S在前面三蹦两跳地下了石阶,一边说:“要走快点,这里面恐怕有巨蛇。”他隐到枝叶之间去了,看不见了,我心里半信半疑,想,他又在吓唬我,然后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空山阒寂,人语不闻,真有点怕森森的。我赶上他,在一石桥旁停留。泉声呜咽,危石峭拔。走下桥,溪边乱石顾影,我们拍了几张照片又往前走,已经不看导游路线,乱走一气。

不想抬头忽现隐屏峰,此峰方正如屏,上来有道院旧迹,仙凡界,仙奕亭,看是个修仙逐道的所在,才得名“隐屏真境”吧。峰西有一奇石名接笋峰;峰南有朱熹筑就的“武夷精舍”遗迹,理学家朱熹就是在这里讲学,馆舍井然,也可见出朱熹的秩序感,不同于那些闲云野鹤。朱老夫子坐在书桌旁,手里握着一本书,正在讲学,下面是两列课桌,S跑过去,坐在一张课桌旁,跟着朱老夫子念起古书来——古书是S的武器,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倒也运用得得心应手。响声岩有空谷回声,大概是应了一“空”字,境界顿然而生,虚以待物,自事其心,而我,却哀乐易现,宠辱皆惊。像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纳斯塔霞,因屈辱乱了心智。他把我丢开在一边,这是屈辱……静说,你看着我安静地坐在这儿,其实我的心已经发了疯……这是内伤……我不会像静一样,只会自戕,我骂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把从他那里学来的几个骂人的字眼融会贯通一番,就是一篇篇华丽的檄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S说你都骂出花儿来了,骈散结合,音韵铿锵。是他理亏,一句不能反驳,就躲到壳里去,我称那是他的龟壳;他急了,也回骂,但水平就差远了,颠倒黑白,胡搅蛮缠,东拉西扯,不着正题,扛着传统的大棒子跟我讲妇德却反说我道德绑架,言而无信却说成是爱变,我真不知道善变有什么值得夸口的,秀才遇到兵,可笑又可气,我只好罢战了……这里摩崖石刻群集,宋元明清,都留下过字迹。尤其是朱熹那一幅“逝者如斯”引人遐思,逝者如斯,昼夜无停,我们却一直在浪费……这些年我们都干吗去了?S说,言下之意是可惜没有早在一起。早在一起又能怎么样,不还是各过各的日子?我曾经活在梦里,我说:我幻想着在一座孤岛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相偎,看月亮,听海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我们已经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好不容易在一起,为什么不珍惜这飞逝而去不可逆转的时间?分离的每一刻都是在浪费。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因为那一刻已经是过去式,那一刻你不能重新印上别的东西。你说你很感动,你总是感动,却不作为。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白越向我走来,他对我说:“你不用再牵挂我了,我已经找到了属于我的爱人。”我的心又喜悦又凄凉,在空****中醒来,看到你睡在我身边,均匀的呼吸——那空****的内心一下子踏实,你睡在我身边,这让我安心。你说你很感动……

我们在“遨游宵汉”楼阁坐了一会儿,准备回行,下山的路平缓了很多。

薄暮渐笼,走去乘观光车,前面一辆车还差两人满员,一个俊俏的男子看见我们来赶紧招手坐他旁边,S却直奔后面的那辆车,又得慢慢等,等装满启行。下了观光车,我们不急不缓地往南门外走,S说:“今天玩的时间把握得刚刚好,不那么紧赶着往前跑,现在还早,可以轻轻松松地去逛逛街吃个饭了。”我惋惜地说:“我还没玩够呢,只登了两座山峰。”他却对此很满意,“还有两天呢,要平均开,不然你又要累倒了。”

以前回宾馆就十点多了,这次还没有被夜色盖尽,路旁一块平地上有几棵开着白花的大树,不知道是不是枙子花,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S用力一晃树干,白花一大朵一大朵地落下来,我在飘坠的花中行走,他抢镜头拍照。

然后去三姑街吃晚饭,看见路旁有个卖烧饼的,还有这种在草炉里烤的烧饼,想起张爱玲写的草炉饼,我一定要买两个吃,S也想吃。我们站在路边等热的,卖烧饼的妇人拿着铁钳子夹起来翻了个个儿,她的小女儿指着我头上的花环说,真好看。妇人笑着望向我的花环,S也会意,看了一眼我的花环,微笑了。这还是从鼓浪屿买的,他见人家戴了花环,也怂恿我去挑一个,我挑了一个一圈纯白色小花的,他却拿起了现在这个艳丽招眼的……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也没有看见有吸引力的饭馆,有些乱,有些脏。最后只得选中一家,进去,点了几个小菜,山药没有去皮,似乎也没有洗干净。晚上回大王峰如家酒店,从窗子里望出来,大王峰扑入眼帘。静说:我想死……我没有理会。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会自杀。我的心时常猝然冻住,“仿佛自杀的人一样荒凉”。而如今,却是深深的无力感——S,让我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他却得意地说:“你没有留住我的智慧”。我想我的智慧不是用来谄媚一个男人的,他是看宫斗片看多了吧。爱需要诚意而不是智慧——依恋本应该是自发的,爱也是自发的……你并不爱我。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我图什么呢?我要诚意,他却花心思,耍手段,还扬扬自得地美其名曰:策略。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可惜那不是我想要的……远远地,真轻巧……依恋是自发的,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走开,走开,我应该安静地走开……你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上……我已经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心力……我不同样付出了那么多心力吗?我等到了什么?噩梦,还是噩梦,我从梦中逐渐走到现实,有一种悬空般的感觉,黑暗,涯俟无际……最黑暗的时刻,静说……黎明的曙光,海子说……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子卧轨了……

第十二天,再到武夷山,仍从南门入。

进入虎啸岩景区。虎啸岩是一个巨大的岩洞,山风吹过洞口,就会发出虎啸般的怒吼。岩下是天成禅院,岩崖支成的天然洞府,没有片瓦修葺,却能遮风挡雨。天成禅院旁边是普门兜,亭立一观音石像,游人敬拜,香火缕缕。S也过去拜了拜,又过来跟我要了几块零钱投入功德箱,我想,他会求什么呢?至天成禅院的小径上有不浪舟,岩带忽突忽敛,砖红色的层峰,如一座废城,带有古印度色彩。沿途还有白莲渡、集云关、坡仙带、法雨悬河、语儿泉、宾曦洞等景点,幽谷深涧,流泉飞瀑,别有韵致。

虎啸岩岩巅有一条岩罅,窄细如缝,险峻异常,石壁上刻有“定命桥”字样,大概从前这里有一座凶险的独木桥,不过现代人建造了带有护栏的水泥桥通过狭罅,如此便可以凭栏观望了。俯望深涧,人会觉得头晕目眩。我想,静的绝望,如同这深渊,如果她站在这里,心中那想死的念头,是否会望而却步?抑或许,这正是一个契机,她现在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了……静的生命已经被消耗殆尽,有些人只会消耗你……S……S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说过的话——他为他的不作为找出一个理由,当这个理由用到头的时候,他就否定这个理由的确实性,再找出另一个理由,再否定,再找,再否定……一次一次,如此循环,以至无穷……有时候也没有那么麻烦——他的脑子有限,他会两个理由交替使用……可笑,可耻,我讥讽他,但是没有用,他甚至分不清讥讽和怨恨的区别,甚至我曾一度揣测他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我找出所有荣格的书:每一种神经症都产生了一定数量的非道德化倾向。如果某人是神经症,他就已经丧失了对自己的信心……从前或多或少被成功地锁在巍峨的精神大厦之中并在那里派上了某些用场的地下力量——且不说是地狱的力量……正等着从无意识中解放的力量,毫无防范地让人直接经验到,那么这个人格就如邪恶的魔鬼附体,在这个文明世界里做出种种野蛮行径……S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无意识中的恶魔让他暴虐恣睢,言之无信。可是那恶魔又是什么?S酷爱包裹了一层又层,把问题隐藏起来,而我却醉心剥开一层又一层,非要把那个根本的东西挖出来。我知道那恶魔应该是某一心理“原型”,但具体是什么“原型”又推断不出来,S难得有一两句真话的,空间日志都设了密码,而且可笑的是只对我一人设了密码,他防我像防“贼”一样……虎啸岩紧挨着一线天,巨岩盖下来,仿佛被劈了一斧,露出一线天光。我们顺着人流从这里穿越,夹道而行,幽暗深遂,比天游峰栈道更逼仄。出了隧道,南面有格楼岩,岩壁上无数岩洞,如山之灵窍,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的尊位。S说:“以前有修行的人就在这洞穴上打坐,从不下来,会有人用系着绳索的竹篮把食物递上去。”再往前有一奇妙的螺蛳洞,据说进此洞后如在螺蛳肚中穿行,我们没有进去。葛仙洞里有个圣水井,有水汩汩,S拿出手电筒去照,也还是黑漆漆一片,亮晶晶的水洼,他在寻找泉眼。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黄叶覆盖,水渍斑斑,山路有些滑,我们很小心地下山,在没有凭借的地方,他扶我下来,然而,当我走到前面去时,他却在石阶上愣住了。过了会一会儿,他才走下来,对我说,他觉得那一刻灵魂出窍了。我的灵魂出窍了,我不是我自己,我在这不属于我的房子里神思恍惚……去看心理医生了……神经病……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间……害怕仆人的伍尔夫……兜里装满了石头,向着河中央走去……我不像你,你有自己的事业。我连工作也做不了了。我有自己的事业,我有理想,我的理想——爱情也是我的理想——太久了,太久了,你让我等得心灰意冷,解决问题,解决你那堆乱麻似的问题,你许我的,许我太久了……什么问题?哦——你说我们老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互相厌倦——我这个人容易厌倦……你许我的……我的想法又变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好变……你许我的……哦——可是,让我想想——我怕你为了你的理想改变我的生活,我隐隐地感觉到你不会为我做任何改变,但是你会为你的理想改变我……没有什么会改变,你一直是在踏着我的生命苟活……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没错,你就是在苟活,而且是踏着我的生命苟活……就算是个坑,我也得往下跳……你跳啊,你跳过吗?你许我的事有一件做了吗?你往前迈过一步吗……

回到九曲溪畔,看竹排漂流,如在画中游。

但是我们没有找到租竹排的地方,尽管都走到了源头,恰恰,竹排是要逆流划来的,方向反了。南方的汉子把竹排一个个下入水中,每个上面有一船工,顺流漂去。S看他们干活,又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踩在一片沓杂的石头上。他得意地笑着,说:“那几个人冲着你嚷,‘看岸上美女’,我招了招手,你就过来了,他们很是惊诧……”那些人不知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不以为然地皱下眉头,对他的得意感到好笑。我倒不是美女,只因为头上戴着在厦门买的那个花环,一袭宽大单薄的黄色羊毛衫衬得人骨立形销罢了。S让我蹲在水石相激的地方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我对他的指挥同样不以为然,然而也不违拗他。

我们顺着小溪走,看到一个空竹筏没人管,就跑上去坐在上面,乐呵呵地捡了便宜般。

远处玉女峰亭亭孤绝,高盘云鬓,簪花姹然,恰若颦蹙欲啼的少女,而与玉女峰隔水相望的大王峰,则似怊怅不安又坚定沉笃的情郎,他们仿佛一对被世俗拆散的恋人,在这斜阳淡照中忡然度日。

夜里,我又开始做梦,半睡半醒中,我梦见旅行结束了,要回北京。我一个人回宾馆,走过曾经记得的坡,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天渐渐黑下来,身上没有带宾馆的名片,手机快没电了,路上行人也快看不见了,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我焦急地想着行李还在宾馆,要赶今晚的飞机——这时候手机却响了,我看到他的名字,却什么也没听清就自动关机了……我在梦里想,他赌气扔下我一个人自己先回去了,因为赌气,竟然不把最后的景点看完,竟然浪费了一张机票,他知道我今晚回去,所以打电话来,想说什么呢?是要去接我吗?机场没有车了,那么黑,我又是路痴……但是手机没电了,几张陌生的脸怪笑着望过来,像庞德诗中写的那样,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我突然被吓醒了。

身边S正在熟睡。是的,明天晚上,我们就要回北京了。

第十三天,还有半天的时间,我们又去了北片景区。

先到水帘洞,危岩下两股泉水喷射出来,形成珠帘,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洞口,我想山水一定是有灵性的,竟有这么多凑巧,或者说每一处都是凑巧,鬼斧神工,珠联璧合。难怪古人喟然长叹:造化苍生,天地浑一。洞壁上镌刻着“活源”两个字,煞是贴切形象,据说这是根据朱熹的诗得来,“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真是无处不在。还以为是泉水喷溅,原来又下起了小雨,靡日霖霪,山容水态别有一番风味,也无需撑伞,走走停停,或休于树旁,或提携牵引,此时的我与S似乎离得近了,莫不是澡雪精神,浑然忘俗?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生怕打破这种神秘的倏忽而来的难得气氛,“情况就像一只已盛满水的容器,再加上哪怕一滴水,也会溢出边缘,一切事情又会变得颇可怀疑。”……颇可怀疑,我不敢想……

瞭望四野,稀稀疏疏的村落,竹篱围绕的茶园,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茶丛依谷傍崖,随势而栽。我们在九龙名丛园旁的小路上前行,S让我撑起伞来,频频回顾中,拍了一些与这山野相得益彰的照片。茶田成亩,葱蒨葐蒀,一梯一梯,一层一层,或许也得益于九龙涧水的滋养,生得这么旺盛。

沿崖有孔子、老子、释迦牟尼的三教堂遗址,还有奉祀大儒刘子翚、朱熹、刘珙的三贤祠遗址,如今已改建成茶室数栋。在茶室里小坐,格调素雅,气息渥然,使得人心恬适,宁静,如同横铺在水上,没有一丝重力,慰然服帖。慢慢体会一下古人的雅人深致,静望檐雨如绳,珠花四溅,我已目酣神醉,不能自已。

经过几座木制的茶舍,随后便走到了大红袍。登上右边一座大平台,有结庐草舍,旁边系绳如老枝。仰望悬岩峭壁之上,刻着“大红袍”三字,旁边用石块垒起的壁崖上,护着六株大红袍。

大红袍景区还有通天岩、达摩洞、弥勒佛岩、放生池、天心永乐禅寺,寺名“天心永乐”寓意“天心月圆”“永生极乐”。记起弘一大师临终绝笔:“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渐渐地,我对佛教文化产生了兴趣,也许真如康德所说:对于未知的事情,你不能证明其存在,但也不能证明其不存在。佛经里有很多事情不是一一用科学证明了吗?也许佛祖的智慧真的早已通天,无有不晓。我研读哲学,文学,心理学,却把佛学障在外面,或许,那里才有大智慧,或许真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傍晚回来吃过饭就收拾行李,准备赶往机场。

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S有气地无力地坐在**,突然说:“唉,又要回去面对那些现实琐事了。”仿佛被打回原形,南柯一梦。而我并不以为然,我想,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但是下飞机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一阵揪心的痛。

在机场等行李,拿到箱子,我赶紧扯出羽绒服来穿上。北京的天气仍旧寒冷。出了大厅又在黑暗中等出租车,长长的队伍缓慢地移动,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啊?我不由得说,不会出租车不够了吧。S又把脸一黑,斥责道:“接机的出租车都是规定好的,你又说丧气话。”我不敢望他的脸,到底是什么潜入了他的意识,让他这么恐惧?

冷风吹过来,吹得我心空****。

黑暗中,手机在闪,我点开微信——静,自杀了……好像那只靴子落了地,我冷酷的心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