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1 / 1)

我发现我是这么容易遗忘,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脑中渐渐消失。我至今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擦肩而过,是因为彼此的骄傲、矜持、疑虑?是因为我的自私、狂妄、任性?他的确漂亮,然而所有的仅仅是漂亮!我看到他踌躇不安地不愿离去,手里拿着纸牌等同宿的人来玩,我故作平静,装作不知道他在等我。我刷牙、洗脸,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终于有人来叫他:明天还要赶火车,别玩了。

我看着他的离去,心里有些怅怅的。我不曾想到那就是我们的结束。他从北京回来了,我却走了,只身去了北京。

那一年我回老家,去了老厂,心里想着也许我会再遇上他,同事们纷纷出来打招呼,一抹蓬松的头发,我认出了他。仍旧是一副玩世的恹恹之态,似乎有一点忧郁,又似乎有一点陌生。他耸耸肩没过来,因为人群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听人说他结婚了,那是冬天,雪花像几米漫画里般团团飘落着,我忽然感到失望,爱情就像一个童话,在这个冬天里消失了。

也许不该有失落的感觉,我的心就像今年冬天里的雪一样寒冷,偶尔的回忆只会成为彰显我凄凉心绪的背景,或者小说的契机……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去厂里找父亲,跟父亲说完话正要离开的时候,一起身就看到了他,竟疑心自己看到了《碧血青天杨家将》里的展昭(当时我正迷这部电视剧,天天想象着展昭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也只是一瞥之间就过去了,后来辍学,几经辗转却进了厂子。仍旧以我孩子气的脾气任性妄为,倒不是因了父亲,品性如此,不受约束,无论到哪里都是不守规矩的一个。

晚上总是要加班,我们几个人坐在后面,边做事边聊天。只有小花是不住宿舍的,她晚上要回去。听说她的父亲是局长。她是我们之中唯一化妆的女孩子。她要他送她回去,他不肯。阿凤就在旁边帮腔:“你就送人家回去嘛,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呢?”煽风点火的口气。先前只是推诿,听了这句话他几乎要发脾气了,四处无援,一脸尴尬地坐在那里。我只在旁边看着他们的游戏,尤其是他那张无措的脸,想笑,后来就真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忽然想起《天若有情》中王琪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地对展颜吼叫:你怎么这么坏,你怎么这么坏啊?!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就像展颜吧,其实我不是坏,我只是想笑。

他有时候会坐在后面,跟他那些所谓的姐姐们聊天,娟姐是一个看上去老成持重的女子,她对他说:“她太小了,才只有十八岁。”我只听到这一句,被惊了一下,我猜想他们是在说我。然而不敢再听下去,即刻走开了。

而青姐是一个咋咋呼呼的人,我刚来宿舍时,在**躺着,她进门一开口,那大嗓门,我便吓了一跳,后来每每被吓醒,以至于不敢在她回来之前睡去,不知道待了多少天才适应下来。看书或者假寐——我是宿舍里唯一读书的人,手上正有一本诗集。

“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说她怎么可能一点没觉察呢?”青姐气急败坏地嚷着进来了,看见我躺在**,就忽然住了嘴,只是书压在我的脸上,并不见动静,她们又继续小声地嘀咕下去。这样倒叫我不敢把书拿开,只能继续装睡,真是难受。

我记得我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了经常聊天的一个同事××,然后再去拿他旁边的(当时他没有坐),他使劲夺过去,说什么也不让我用,他的固执无理激起我的愤怒,但是他却说:“找你的××哥哥去要。”我终于明白,却仍旧赌气,发誓再也不跟他讲话,而且也确实这样做了。

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他帮厨房师傅收饭票,为了避免要递给他我就放在桌上,也不说话,以为如此可以躲过一劫,他却举着问这是谁的,我不理他(明明知道是我的),他不管后面有人排着队催促,仍旧问,故意地,而且很大声。我只好开口。

进了车间,我很轻巧地向后面走去,他坐在尽头,歪着头,正望着我,他就那么一直望着,每次都是。有一次,阿凤笑着问我:“你知道吗?”她还没说就咯咯笑起来,“你知道吗?他一直看着你呢!”她的后半句淹没在笑声里,我装作没听清,他拿眼睛瞪着阿凤:“别说,你还说!”

然而她又大声说了一遍。他低下头去,我孩子气地说:“他在笑我慌张的样子。”我当时弄散了一堆产品。

“不要朝我这儿看。”后来我说。

“那是你的地盘?我看窗子呢。”

“我先来到这儿的,这就是我的地盘。”

“怕看,怕看弄个帘子来。”

惹得旁边的同事都笑起来,我觉得当时我好尴尬啊!我好幼稚啊!

……

镇上的小工厂大抵如此,第一个车间主任跟老板有不一般的关系,肤色白里透红,眼睛不大,却是蒙蒙眬眬的充满**,她总是喜欢眯了眼,望向窗外,探索着老板和老板娘是不是又在吵架了——

其实老板娘也是一个很美的女人,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双幽深的大眼睛藏在下面,看上去有些神秘又有些幽冷。老板曾经跟父亲他们在饭桌上讲他当初是怎样追求她的,费尽心机。他是爱她的,可是,那样的爱也不过几年就没了。

第二个车间主任也仍旧是这样漂亮——

是他的老乡,那个很会做人的女孩子,长发披肩,一双大眼睛总带了笑意,对着那些似乎比她高一级的男人们。关于那笑,我总不大喜欢。但是有时候会想,他喜欢的应该是她,那么美,又那么圆熟,活脱脱的一个宝姐姐。他们有时候也会开玩笑,只是她对他说的笑话和对每一个男人说的都一样。

我想,她是喜欢他的,只是——

她的感情从不外露?还是他并不是可以让她平步青云的人?或者,她知道他已心有所属?这么精明的女子!

他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几乎认不出了,头发不卷了,休闲装也换成了西服,据说是老板经常带他去见客户,所以给他买了衣服,还有——

都说女人可以以姿色生活,原来男人也可以,我在心里嘲笑着,对刚回来的他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仿佛没看见似的走出大门去。

旧历年快到了,车间里冷得厉害,我仍旧穿着单薄的外套,很宽松的样式,轻飘飘地往外走,他从后面走上来,我以为他会跟我讲话,却没有。

终于要吃年夜饭了,老板请客,买了很多肉和菜,让大家一起包饺子。我也跟着凑热闹,不会包就擀面皮,好不容易擀出来的面皮堆在面板上,他的老乡也就是第二任车间主任那个宝姐姐,一来连话都不说就把它们全都搓在一起要重新揉面,重新擀。“这样的面皮,包了饺子也会烂成一锅。”她仍旧笑着,我悻悻的,却也无话可说。我是无用的。

吃饺子的一波波走了,她和另外一个业务部的男同事忙着张罗,老板一会儿也要过来吃饭了。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出现。

新年伊始,我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从车窗里望出来,磕磕绊绊的麦田跌跌撞撞地一路铺展下去——

有眼泪滴下来,不是因为留恋,只是莫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