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又搬了新家。在这个城市里,我们就像背着房子的蜗牛,两个行李箱,一副碗筷,随着工作移动。跟朋友们吃过饭,回家太远,就直接去了君的新居。独立的一居室,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小几,一把椅子。桌角上摆了三个不同形状的贝壳,她说:“这是我从海南带回来的,知道你也喜欢,你挑一个吧。”桌上斜放了一排书,书上方贴着几张明信片,几个布艺装饰,有一个层层布料围成的菱形,看上去似乎在翻动,像在扩张又像是在缩小,迷宫一般。我问她:你从哪里买的?她说是她自己做的。我感到惊奇,说:从来没有见你有什么DIY的本领嘛。她笑了,“我以前哪有时间啊,每天上班那么忙,回来还要给他做饭,洗衣服。”我知道他是指她的男友,一棵花心的萝卜。
“这一次是真的了吧?”我玩笑着问。他们分了千百次了。
她一下就会意,也跟着笑起来。“这次已经持续很久了,肯定成真了。”
“新的目标是?”我知道君不是一朵孤芳自赏的百合,也不是带刺的玫瑰,她温厚、持重、健康、明朗,是一朵盛装的牡丹,便又打趣,“你若盛开,蝴蝶自来。”
君微笑着——她以前喜欢大笑,我正疑惑着这样的变化,接着她便说:她现在的修行已经有效果,她的内心安宁沉静,能够平静地面对曾经沧海的男友带新交的小女友来她家里玩,她称她为小妹妹。
我又开始动用我所酷爱的心理分析,想:其实这一“小”字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不是无所谓的安宁,而是自信,她知道他怎么玩,结局跟谁在一起,都不重要,她才是他真正的解语人,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位置,只为某一特定的人保留,而生活在身边的多是同床异梦。我把这称为潜意识解读,也许她要抗议了,又以己度人,拿自己的故事去套别人的心。我的故事,她知道的最多。我说:以我的聪明?他说:以你的自负。我就这样年复一年,自以为是地以为着,那个位置,永远是我的,无人能代替。我因此而安心,遗忘,珍藏,去搅乱外面的风景。君看来是无意搅乱外面的风景了,这朵牡丹闭合如花苞,闭门不见客了。
她还让我欣赏她手做的拼布小被子,由一块块不同花色的正方形碎布拼接而成,每块布四周又用牙口剪刀剪出牙口,中间固定,四周层层叠叠的牙口增加了拼布被子的立体感,远看就像围了一圈花边,显得隆重又喜庆。
“我现在的工作不忙,每天十一点到公司就行,不但双休,周四下午还有半天休息。我就开始鼓捣这些,每件都像我的宝贝一样,别人养宠物,我自己动手制作宠物,你看,还有布老虎枕头,兔子围裙——”
“呃,我想起来了,你是属虎的还是属兔的了着?”
“你这也叫想起来了?”
我问她,她为了惩罚我的忘记,就是不说,我们打闹着在她的**翻滚,躺在一堆布料里,感觉很舒服,安静恬适。像在——一时想不到词,她问我像在什么?像在——家里。我终于说。“本来就是在家里嘛。”她笑吟吟的,其实已经明白我的表达,却故意反驳,是不想太煽情。
“你可真不怕麻烦。”我说。
“房子是租来的,可是我的生活不是租来的。”她说,“每时每刻都不能让它沮丧地溜走,这就叫作‘热爱生命’。”
“你是那个受伤的人呢还是那条饥饿的狼?”
“呵呵,”她笑起来,“有你这么刻薄的吗?”
“杰克·伦敦不就是那样表现热爱生命的吗?”
“我用得着他那么激烈吗?我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哟哟哟,你真是修炼成佛了。”我在她的小房子里转了一圈,“你收拾得还挺干净,一点尘土都没有。”
“每天扫一遍嘛。”
“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我想起我的客厅里那张玻璃桌上的茶盒和杯子,有一次堂兄来,抓起茶盒,说:“咦,你有好茶叶啊。”一抓抓了一手灰尘。他撇撇嘴想说什么,却鉴于我们几年没见面了思量了一下没说。另一个朋友却说:“外面看着像神殿,怎么进了屋感觉进了破庙似的,”还夸张地左右端详,“就差蜘蛛网了。”
“早晨起床,拿鸡毛掸子随手一拂能用几分钟?”
“呃——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功课做得挺好。”我又开她的玩笑。
晚上吃过饭,洗了澡,我便爬上床。她趿着拖鞋拿过一杆弯弯的长长的台灯来,这台灯也很有特色,垂着头,像一个低眉俯首的女子。
我们在被窝里看电影,一边下载一边看,是《源氏物语》,书早就看过了,电影的画面更是美,穿着宽大的和服的女子娉婷袅娜,走在飘了一地红色花瓣的庭院中,空灵而美,每个镜头都像一幅水墨画,氤氲着花香、果香。
一直到半夜,我不能入睡,只觉得身下呼呼的风,从背脊往上钻,同一床被子她却睡得香甜,我又不忍弄醒她,只得熬着。后来跟小妹谈起,小妹比我还刻薄:人家那是健康,白白胖胖的,哪像你皮包骨头,迅速腐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