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来到北京,被感冒和伤风折磨得死气沉沉,坐在办公室里像个机械人,有一天下午,静说:我们出去走走,我带了相机。梧桐叶子像蝴蝶一样纷纷落着,林荫路上一片静穆。她说:“这是法国梧桐,叶片比中国梧桐要小得多。”我们进了一个高档小区,里面非常安静,靠近边缘的地方有几条长椅,还有一个木架,架子上搭满长藤,几朵不知名字的花伸出来。她让我站在绿藤下面给我拍照,还要我假模假样地拿着一本书。后来我给她拍,她坐在长椅上,静静的侧影忽然让我想到人淡如菊这个词。相比之下,我真是太激烈了,那本浅绿色封面的书在她手中才是相得益彰。同样是看菲茨杰拉德,我看到的是不纯粹的自欺欺人的讽刺,她看到的是爱情逝去的忧伤。
忧伤一再淡化,便成了唯美的记忆。记得她写过一篇很短的日志:她一个人回家,走到家门口突然收到了他的短信,“你想我结婚吗?”被她看成了“你想和我结婚吗?”手里拿着门卡,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了……
她的心一时乱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静已经结了婚,一个正直体贴的丈夫,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接儿子放学,煮煮饭,然后就是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阅读、写作。她仿佛躺在时光中,安静得像光年。我有时候怀疑,阅读和写作是不是她的另一种回忆方式。曾经有一个朋友对我说:每一段回忆都是美好的,记忆也是一种拥有。我不理解,因为我确定,他们任一个人想到我的时候,像看到伤疤,一定要绕行的。我又偏激又刻薄又残忍又恶毒。原来他们那美好的记忆是存在的,因为还有静这样的人。
她说:她在文字里找共鸣、默契,和似曾相识,她写字是为了找一个出口。苏童说:“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年轻人有写作的习惯,它会让你比别人多出一种生活。你在忙碌地应付工作、房租这种问题之外,你会有一个内心生活;而很多过于忙碌而没有这种写作习惯的人,他往往很难去那么直接地建立自己的内心和精神生活。”
静不是作家,只是常写博客,只为自己。我常对她说:“你的文字有卡佛的味道。”
两点钟的时候跑到客厅去读《丽江的柔软时光》,然后听见YY起床的声音,还以为她是上厕所,结果她开了门只是关了灯,又回去了。所有的文字在刹那间全都不见。她是闭着眼走出来关灯的吧,所以没有看见蜷缩在沙发里的我。我默默的没出声,担心一讲话会吓到她。等她回去再睡下,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回了房间。
依旧睡不去,于是再起身,刚起来的时候外面稍有点亮了,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晨光。现在,再望向窗外,却是一片肃杀的黑色。这就是黎明吧,最黑暗的时候。
卡夫卡说:“无论什么人,只要你活着的时候就有应付不了的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你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写作是一种吞噬。这好像是杜拉斯说的,静很喜欢引用杜拉斯,她在我哭泣的时候说:即使哭泣无济于事,我认为也应该哭泣,因为绝望是可以触知的。这也是引用杜拉斯的,静从不绝望,却能感知我的绝望。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我们什么要去装饰别人的记忆?
她说:人生已经足够艰难,人何苦为难人。
我说我陷入梦魇中,时时想到自杀。她说去寺庙里摸摸佛像,我说我不信任何宗教。“迈进大殿,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庄严、静穆的气氛,即使不信,不了解,心也会变得宁静。又没有什么损失,你何不去试试呢。”我至今没有去试,但我想,她的宁静是否从此而来?
对于静这样悠闲度日没什么远大理想的人来说,写作就是情绪宣泄的出口,所谓的宏大叙事与她是无干的,梭罗说:没有任何气味比走了味的行善更难闻的了。如果你手头富足,就像椰枣树那样慷慨,但如果你手头没有能够施舍的,就像柏树那样,做个自由人吧。静就像那棵自给自足的树,管他春夏秋冬,只躲在自己的小楼里,冷眼看世事浮沉。
当自由人不知不觉成了才女,就开始遭人诟病了。有一个朋友说,才女也是女神,与女神经一字之差。
几千年过去了,女人仍被诋毁。男人这样说,是因为无法驾驭的怨恨,而女人也这样说,纯粹是因为自己没有才华而嫉妒。
天才在天妒人怨中夭折。天才在自我毁灭的同时,也在被庸人毁损。
尼采为那匹马哭泣,我为尼采哭泣。
安·兰德说:“不能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那些我们鄙视的人。”其实不是让位,是不屑于争,我们为什么要跟那些我们鄙视的人去争呢?我们为什么要为那些我们鄙视的人花时间呢?他们的时间是用来诋毁的,我们的时间用来写作,挡开笼罩命运的绝望,草草记下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为自己那颗心,为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