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论心理健康(1960)(2)(1 / 1)

为了阐明心理健康的起源,我将简要介绍婴儿和小孩子的情绪生活。小婴儿与母亲及食物的良好关系,以及母亲所提供的爱和照顾,都是婴儿情绪稳定发展的基础。然而,即使在这一早期阶段,即使在非常有利的条件下,爱和恨之间的冲突(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就是破坏冲动和力比多之间的冲突)也在关系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挫折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强化了恨和攻击性。然而,我所谓的挫折,不仅仅是指婴儿想吃东西的时候不是总能得到喂食。回溯过去,我们在分析中发现了一些无意识的欲望——这些欲望在婴儿的行为中并不总能觉察得到,就是关注母亲的持续在场和母亲排他的爱。婴儿是贪婪的,即使身处最好的外在情境,他仍然欲望着更多,这是婴儿情绪生活的一部分。伴随着破坏冲动,婴儿也经验到嫉羡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增强了他的贪婪,同时也妨碍了他享受那些可以得到的满足。这些破坏的感觉引起了对报复和迫害的恐惧,而这就是焦虑在婴儿身上表现出的最初形式。

这种挣扎的结果是,只要婴儿想保存(内在的和外在的)好母亲的那些被爱的层面,他就必须不断地把爱和恨分裂开来,因此也就一直将母亲分裂为一个好的和一个坏的。这使他能够从与所爱的母亲的关系中汲取一定的安全感,因而发展出爱的能力。如果分裂不是太深,在稍后阶段的整合和合成时也没有受到阻碍,这就成为和母亲建立良好关系和正常发展的一个先决条件。

我曾提到,迫害感是焦虑的最初形式。但是在生命之初,也会零星地体验到一种抑郁性质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自我的成长和不断增加的现实感而增强,并且在生命第一年的后半年(抑郁心理位置)达到高峰。在这个阶段,对于自己对所爱母亲的攻击冲动,婴儿会更充分地体验到抑郁焦虑和一种罪疚感。小孩子会出现许多严重程度不等的问题,例如睡眠障碍、饮食困难、无法自我满足、持续要求关注和母亲的陪伴。这些问题基本上都是这种冲突的结果。在一个稍后的阶段,另一个结果增加了孩子与教养要求相适应的困难。

伴随着罪疚感的进一步发展,会经验到想要修复的愿望。这种倾向会为婴儿带来释放,因为通过取悦母亲,他觉得抵消了自己在攻击幻想中对母亲施加的伤害。将这种愿望付诸实践的能力(不论它在小孩子身上是多么原始),是帮助他在某种程度上克服抑郁和罪疚感的主要因素之一。如果他不能感受到并表达他想要修复的愿望,这意味着他爱的能力不够强大,分裂过程会再次出现,并变本加厉,结果他就可能表现得过好和过度顺从。但是这种分裂可能会损害天赋与才能,因为这两者常常和潜藏于冲突之下的痛苦感觉一起被压抑。因此,婴儿若无法经验到痛苦的冲突,就意味着他在其他方面也失去了许多东西,例如兴趣的发展、欣赏他人和体验各种快乐的能力。

尽管有这些内在和外在的困难,小孩子通常还是会找到一种方式来应对他的根本冲突,这使他在其他时候仍能因为获得快乐,体验到享受和感恩。如果他足够幸运,拥有善解人意的父母,他的问题就可能会减少;相反,太严厉或太宽容的教养方式都会增加问题。儿童应对冲突的能力会持续到青春期和成年期,这是心理健康的基础。因此心理健康不只是成熟人格的一种产物,而且它与个体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有某种关系。

我曾提到儿童背景的重要性,但这只是内在和外在因素之间复杂的交互影响的一个层面。我所说的内在因素是指,有些儿童一开始就拥有比他人更强大的爱的能力——这和他们更强大的自我有关,而且他们的潜意识幻想生活更丰富,可以让兴趣和天赋得到发展。因此,我们可能会发现,有时候在有利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并没有获得平衡——我将这种平衡看作是心理健康的基础,而有时候在不利条件下成长的孩子反而能够获得平衡。

早期阶段某些很明显的态度,会在不同程度上延续到成年生活。只有当这些态度得到充分地修正,心理健康才成为可能。例如,婴儿身上有一种全能感,这使得恨的冲动和爱的冲动在他看来都显得极其强大。这种态度的遗迹也可以轻易地在成人身上看到,只是一般而言,对现实更好地适应,会减少这种心想就能事成的感觉。

早期发展中的另一个要素,是否认痛苦的感觉。我们再次觉察到,在成人的生活中,这种态度并未完全消失。婴儿需要把其自体和客体中的好与坏分裂开来,结果就产生了想要把自体和客体理想化的渴望。理想化的需要和被害焦虑密切相关。理想化具有安慰的效果,这一过程在成人身上仍然运作着,目的是对抗被害焦虑。通过增加他人美好的力量,来减缓对敌人和敌意攻击的恐惧。

在童年时期和成人时期,这些态度被修正得越多,心里就会越平衡。当判断力没有因为被害焦虑和理想化而模糊时,就可能产生成熟的看法。

我所列举的这些态度,因为从未被完全克服,所以它们在自我用以对抗焦虑的多重防御中仍然扮演着某种角色。例如,分裂是保存好客体和好冲动的一种方式,用来对抗危险和可怕的破坏冲动,而破坏冲动创造了报复性的客体。每当焦虑增加时,这个机制就会得到增强。我在分析小孩子时也发现,当他们受到惊吓时,他们如何强烈地增加自己的全能感。投射和内射这两个基本过程,则是另外两种可以用作防御的机制。孩子感觉自己是坏的,他试图通过将自身的坏归诸他人而逃避罪疚感,这意味着它增强了他的被害焦虑。而内射被用作防御的一种方式,则是将客体纳入自体之中,个体希望以此来保护自体对抗坏客体。被害焦虑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理想化,因为被害焦虑越大,理想化的需要就越强烈。因此,理想化的母亲有助于对抗迫害性的母亲。否认的一些成分和所有这些防御都有关,因为它是应对一切恐怖或痛苦情境的方法。

自我越发展,所使用的防御就越复杂,契合度也越好,而且越不僵化。当一个人的洞识未被防御所压制,就可能达到心理健康。一个心理健康的人可以觉察到,他需要用更愉快的角度来看待任何不愉快情境,改正一心要粉饰它的倾向。这样一来,他就比较不会暴露在理想化破灭及被害焦虑与抑郁焦虑占上风的痛苦经验中,他也更有能力应对源自外在世界的痛苦经验。

心理健康中有一个我至今尚未处理的要素:整合。整合的意思是,自体各种不同的部分密切结合在一起。整合的需要源自一种无意识的感觉,即自体的某些部分仍是未知的,自体由于感觉被剥夺了自己的某些部分而有一种贫瘠感。自己的某些部分是未知的,这种无意识感觉会增加整合的冲动。此外,整合的需要还源于一种无意识的认识,即恨只能通过爱来减缓。如果这两者维持分开的状态,减缓就不会成功。尽管有这种内驱力,整合却仍然意味着痛苦,因为要面对分裂出来的恨及其后果,会是极其痛苦的。在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时,就会重新唤醒将冲动中的威胁性和干扰性的部分分裂出来的倾向。在正常人身上,尽管有这些冲突,相当程度的整合还是会发生,即使被外在或内在的原因所干扰,他也会重回整合之路。整合也会使人容忍自身的冲动,进而也容忍他人的缺点。我的经验告诉我,完全的整合从未存在过,但是当个体越接近完全的整合,就越能洞察到自己的焦虑和冲动,他的性格也会越坚韧,心理也就越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