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章提出的理论性结论是得自于儿童精神分析工作,[1]我们应该会期待这样的结论能够通过第一年的婴儿行为观察来加以证明。不过,这种确定的证据有其局限,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无论是婴儿或是成人,无意识的过程只部分显露在行为上。将这一点保留处铭记在心,我们能够在对婴儿的研究中,让精神分析的发现得到某些确认。
因为我们对早期无意识过程有更多的认识,之前没有被注意的或是仍然如谜一般的婴儿行为的许多细节,变得更加易于理解且有意义了。换句话说,我们在这个特殊领域的观察能力变得更敏锐了。毋庸置疑,我们对婴儿的研究,受阻于他们不能言语,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语言之外的其他方式,获得许多早期情绪发展的细节。如果我们想要了解婴儿,我们不仅需要更多的知识,也需要对其有充分的同情,其基础在于我们的无意识与他的无意识有紧密的接触。
现在我要根据各种近期文章所提出的理论性结论,来思考婴儿行为的一些细节。由于我在此将不考虑存在于各种基本态度之间的许多变异,我的叙述必然是过度简化的;而且,所有我将提出来作为进一步发展的推论,必须符合以下考虑:从出生开始并且在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外在因素都影响着结果;甚至对于成人来说(如我们所知),态度与性格可能受到环境与情境的有利或不利的影响,而这一点更是适用于儿童。因此,通过将我从精神分析经验中获得的结论与婴儿研究联系起来,我只是在提出可能或可以说是大概的发展路线。
新生儿遭受着由分娩过程与丧失子宫内处境所诱发的被害焦虑。延期分娩或是难产必然会强化这种焦虑,这种焦虑情境的另一方面是婴儿必须被迫去适应整个新的状态。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感觉通过各种带给他温暖、支持与舒适的方法,特别是通过接受食物与吸吮**时所感受到的满足感而得到疏解。这些经验在初次吸吮体验中达到**,并且正如我们可能假设的那样,它们开启了与“好”母亲的关系,这些满足感在某种程度上也促成了对丧失子宫内状态的修复。从初次的喂食经验开始,失去与重获所爱客体(好**)成为婴儿期情绪生活的一个基本部分。
婴儿与其最初客体(母亲)以及跟食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紧密相连的。因此研究婴儿对待食物的态度的基本模式,似乎是了解婴儿的最佳路径。[2]
婴儿最初对食物的态度,在完全不贪婪到极度贪婪范围内变动,因此在这里我要简短地概括一些我对于贪婪的结论:在前几章里,我曾提出在力比多与攻击冲动之间的相互作用中,当后者被增强时,会激发贪婪,贪婪可能从一开始就因为被害焦虑而升高。另一方面,如我所指出的,婴儿最早的喂食抑制也可以归因于被害焦虑,这意味着被害焦虑在某些情况下会增加贪婪,而在其他情况下则会抑制它。由于贪婪是指向**的最初欲望中的固有部分,它强烈地影响着婴儿与母亲的关系,以及一般的客体关系。
二
显而易见,婴儿对吸吮的态度有相当大的差异,甚至在生命的最初几天里就是如此,[3]并且这种差异随着时间的推进也会变得更加明显。当然,我们必须将母亲喂食与照顾婴儿的每个细节进行充分的考虑。我们观察到,在开始的时候,对食物抱持希望的态度可能会因为一些不利的喂食条件而受到干扰,但是吸吮的困难有时候可以被母亲的爱与耐心所缓解。[4]有些儿童容易喂食,并且不特别贪婪,他们在很早的阶段就表现出对母亲的爱及对母亲发展出兴趣的明确迹象,这是一种态度,包含了客体关系的某些基本元素。我见过只有3周大的婴儿暂时停止吸奶,玩着母亲的**或是看着她的脸。我也观察到婴儿(甚至只有2个月大)会在喂食后醒着的时候,躺在母亲的大腿上仰望着她、听她的声音,并且用面部表情对这个声音做出回应,就像是母亲与婴儿之间爱的对话。这种行为意味着满足与供给食物的客体(母亲)的关系,就像它与食物的关系一样重要。我认为,早期阶段客体关系的明显迹象,能预测未来与他人的关系及整体情绪的发展。我们也许可以如此结论:相对于自我的强度,这些儿童的焦虑并不是过度的,也就是说,自我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够容忍挫折与焦虑,并处理它们。同时,我们必须假定,早期客体关系中显现出来的、与生俱来的爱的能力,只有在焦虑没有过度的情况下才能够自由发展。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某些婴儿在其生命最初几天的行为是有趣的,正如米德尔摩尔(Middlemore)在“嗜睡而满足的乳儿”这一标题下所描写的那样。[5]她以如下字句来说明他们的行为:“因为他们的吸吮反射并未立即被诱发,他们可以很自由地用各种方式来接触**。”这些婴儿在第四天之前稳定地进食,不亚于对吸吮的喜爱;愉悦感的分布进展所带来的一项有趣的结果是游戏的习惯。一个嗜睡的孩子在开始进食的时候,先做的是玩弄**,而不是吸吮。在第三周,母亲设法将熟悉的游戏调整到喂食结束的时候。这在哺乳的十个月中一直持续,母亲与孩子都很喜欢这样。由于“嗜睡而满足的乳儿”发展为容易喂养的孩子,并且继续着玩弄**的游戏,因此我假设:伴随着这些,与最初客体(**)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和来自吸吮与食物的满足一样重要。我们还可以再推进一步,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因素,某些婴儿的吸吮反射没有被立即引发,但是有很好的理由相信,这其中也涉及了心理过程。我要提出来的是,在吸吮的愉悦之前对**有温柔的接触,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是因为焦虑所致。
我曾经在前一篇文章中提到我的假设:在生命刚开始时发生的吸吮困难与被害焦虑是密不可分的。婴儿对**的攻击冲动,在其心里倾向于将**转变成吸血鬼般的或是会将人吞噬的客体,而且这种焦虑可以抑制贪婪并因此抑制吸吮的欲望。因此我要指出,嗜睡而满足的乳儿可能借由以下方式来处理此焦虑,即遏制吸吮的欲望,直到他通过舔食与含住**来与其建立一种安全的力比多关系。这一点意味着从出生后开始,某些婴儿试图通过与**建立“好”的关系来抵制与“坏”**有关的被害焦虑。那些在这么早的阶段就能够明显地转向客体的婴儿,显示出如上文所提出的那种强烈的爱的能力。
让我们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米德尔摩尔描写的另一组婴儿,她观察到在7个“活跃而满足的乳儿”里,有4个会咬**,而且这些婴儿并非“为了要把它抓得更牢而咬**,最常咬**的两个婴儿是易接触到**的。不仅如此,最常咬**的活跃婴儿似乎有点享受啃咬,他们悠闲地咬着**,和不满足的婴儿那种不安地啃咬是很不一样的……”[6]这种来自啃咬的愉悦的早期表现,可能得出以下结论:破坏冲动在这些孩子身上是不受约束的,因此贪婪与想要吸吮的力比多欲望并没有被削弱。不过,即使是这些婴儿也并不如他们显现出的那般不受约束,因为7个孩子中有3个用挣扎和尖叫拒绝了几次稍早之前的喂奶。当出现排泄的时候,有时即使是最温柔的照顾与**的接触,也会令他们尖叫;但是在下一次喂奶时,他们有时会有吸吮的意愿。[7]我认为,这显示出贪婪可能受到了焦虑的强化;这一点和“嗜睡而满足的乳儿”形成对比,后者的焦虑导致了贪婪被加以约束。
米德尔摩尔提到了她所观察的7个“嗜睡而满足的婴儿”中,有6个受到母亲非常温柔的照顾,然而有些“不满足的乳儿”会激发母亲的焦虑并使她失去耐心,这样的态度必然会增加孩子的焦虑,进而建立一种恶性循环。
至于“嗜睡而满足的乳儿”,就像之前我所提出的,如果他们与最初客体的关系被用来当作抵制焦虑的基本方法,那么他与母亲关系中的任何干扰都必然会激发焦虑,而且可能导致进食方面的严重困难。母亲的态度对“活跃与满足的乳儿”来说似乎较不重要,但这可能是误导了。在我看来,对这些婴儿来说,危险不在于喂食的紊乱(即使对于那些非常贪婪的孩子,喂食抑制仍会发生),而主要是在于客体关系的损伤。
结论是,对所有孩子来说,从最初几天开始,母亲耐心、体谅的照顾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因为我们对早期情感生活知识的增加而更加清楚可见。正如我曾指出的:“与母亲及外在世界保持好的关系,有助于婴儿克服早期的偏执焦虑,这个事实使我们对于最早期经验的重要性有了新的了解。分析从一开始就强调儿童早期经验的重要性,但是在我看来,似乎只有在我们知道更多关于婴儿早期焦虑的本质与内涵,以及婴儿的经验与幻想生活之间持续不断的互动后,我们才能够充分了解为什么外在因素是如此重要。”[8]
在每一个步骤,被害焦虑与抑郁焦虑都可能由于母亲态度的影响而减少或增加。有益的或是迫害的形象在婴儿无意识中占优势的程度,强烈地受到他与母亲(但是很快也受到父亲及其他家庭成员)的真实经验的影响。
三
婴儿与母亲之间的紧密联结,集中在和母亲**的关系上。虽然从最早期的几天开始,婴儿也对母亲的其他特质(她的声音、面孔和双手)有所反应,快乐与挫折、爱与恨等基本经验是与母亲的**紧密相连的。与母亲的这一早期联结,因为**被稳固地建立于内在世界而受到强化,根本上影响了所有其他的关系。首先是与父亲的关系,它是与另外一个人形成任何深度与强烈依恋的基础。
对于用奶瓶哺乳的婴儿来说,奶瓶取代了**的位置,如果在近似于哺乳的情境中使用它,也就是说,如果婴儿身体是靠近母亲的,被照顾与喂食的方式是充满爱的,在这样的条件下,婴儿也许就能在心里建立一个感觉上具有好品质的原初来源的客体。就此意义而言,他摄入了“好”**,这个过程是他与母亲有稳固关系的基础。不过,对于“好”**(“好”母亲)的内射,在喂食母乳与奶瓶喂乳的婴儿之间是不同的。本章不会详加讨论这些不同之处及它们对心理生活的影响(见本章末,批注一)。
在我对最早期客体关系的描述中,我曾经提到有一些容易喂养的孩子并未表现出过度的贪婪。有些非常贪婪的婴儿也表现出对人产生兴趣的早期迹象,不过在这些迹象中,可以看出一种与对食物的贪婪态度的相似之处,例如对于他人存在的强烈需要,似乎和渴望得到注意有关,而不是和那个人有关。这些孩子很难忍受孤单,似乎需要不断地通过食物或注意来获得满足。这可能表明贪婪受到了焦虑的加强,而且在其内在世界中未能稳固地建立好客体,也未能与作为外在好客体的母亲建立信任关系。这样的失败可能预示了未来的困难,例如贪婪而焦虑地需要陪伴,通常伴随对孤单的恐惧,而且可能导致了不稳定与短暂的客体关系,这样的关系可以用“**”(promiscuous)来加以描述。
四
现在来讨论难以喂养的孩子。进食缓慢经常意味着缺乏享受,也就是力比多的满足。这一点如果伴随早期明显的对母亲与他人的兴趣,那么就暗示了客体关系被部分地用来逃离依附在食物上的被害焦虑。虽然这些孩子可能与他人发展出好的关系,但是在这种对食物的态度中表现出来的过度焦虑,依然会持续危及情绪稳定。日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困难之一,便是在摄取升华的食物的抑制,即智力发展中的紊乱。
明显的拒食(和缓慢进食相比)显然是严重障碍的一项指标。虽然对某些儿童来说,这个困难在接触新的食物(例如奶瓶取代了**,或是固体食物取代了**)时会有所减轻。
无法享受或是完全拒绝食物,如果结合了客体关系发展上的缺陷,就表明在生命最初3-4个月期间最为活跃的偏执与分裂机制是过度的,或是没有得到自我充分的处理。这又反过来暗示了破坏冲动与被害焦虑盛行、自我防御不当,以及焦虑的缓解不足。
另外一种缺损的客体关系是某些过度贪婪儿童的特征。对于这些儿童来说,食物几乎成为唯一的满足来源,而且这些孩子对于他人没有什么兴趣。我断定,他们也没有成功地修通偏执——分裂位置。
五
婴儿对挫折的态度是具有启示性的,有些婴儿(包括好喂养的婴儿)在食物延迟来到时,可能会拒绝食物,或是显现出在他和母亲的关系上的其他紊乱迹象。表现出享受食物和爱母亲的婴儿,比较能够忍受食物方面的挫折,随后在他与母亲关系上的紊乱也不是很严重,而且其影响不会持续这么久。这表示对母亲的信任与爱已经相对妥当地建立起来了。
这些基本的态度也影响着婴儿接受奶瓶喂奶(补充母乳不足或是取代母乳)的方式,甚至对很小的婴儿也是这样。有些婴儿在刚开始用奶瓶时,会经验到很强烈的愤恨,他们感到失去了原先的好客体,而且是被“坏”母亲强行剥夺的。这样的感觉不一定会以拒绝新食物来表现,但是被害焦虑和被这种经验所激发的不信任感,可能会干扰婴儿与母亲的关系,并因此增加了恐惧性的焦虑(phobic anxieties),例如恐惧陌生人(在此早期阶段,新的食物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一个陌生的物体),或是在日后可能显现出对食物方面的困难,或是接受升华形式的食物(例如知识)时可能被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