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晚上到达的。飞机从天而降,只知道是掉进了一片灯海里,驱车在城里找旅馆时,我们就成了海里的一条鱼。因为那灯织成密密的网,叠成层层的波,将我们四面包围,无论怎样跑也冲不出去。路边的酒吧、旅馆缀满细密的灯串,勾勒出美丽的轮廓。高楼大厦除顶部有灯光大字外,通体上下都是灯光广告。那霓虹灯的闪烁交换像是一群穿着发光衣服的孩子攀着楼身捉迷藏。有的楼身上挂满巨幅招贴画,在灯光下画中人毫发毕现,女演员的短裙边就像要扫着你的鼻尖。十字路口多有广告塔,六面或八面,缓缓转动,像老和尚念经。街心花园有灯光喷水,草坪上的探照灯光把棕榈树高高地推向夜空,好像巨人怪兽,陆陆离离,闪闪烁烁。难怪当我们昨天在旧金山被它的灯海所征服时,刚从这里飞去的丁小姐却说:“去看看拉斯维加斯吧,那才叫美国呢。”奇怪的是,这城竟有光无声。问主人,答曰:都钻进赌场里去了。大凡一个城市的外貌总带有它生存环境的背景,如哈尔滨的冰雪,乌鲁木齐街头的瓜果,赌城的外貌正应了一句中国话:纸醉金迷。
城里有几个大赌场,最有名的是恺撒宫,大概是想借古罗马恺撒大帝的威名。进门就是个大喷水池,池边是罗马神话人物的群雕像。左右是两条商业街,这街在室内,却搭上天棚,绘上蓝天白云,一如在室外,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头上穹庐高阔,心旷神怡,只此一斑就可见工程浩大。中心赌场是一个漫无边际的大厅,只见一排排俗称“老虎机”的赌机,光闪闪密麻麻地排列着,漂亮的服务小姐推着车为你兑换喂“老虎”的硬币。我的第一感觉这里不像个赌场,倒像个大织布车间。过去的旧印象是赌场里烟雾腾腾,赌汉们满脸横肉,捋胳膊挽袖,污言秽语,甚至大打出手。眼前景况却是男人大多西服革履,小姐夫人则抱一个大硬币罐静坐在赌机前,燃一支烟,像与友人喝茶谈天。除“老虎机”外,还有轮盘赌、电子赛马赌、牌赌、掷骰子赌、大屏幕上的球赛赌,等等。平生进赌场还是头一回,而且绕了半个地球来这里,这真是赌翁之意不在赌。
我换了十美元的赌资,端着钱罐往“老虎机”前一坐,先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一块的硬币向“虎口”里喂去,搬一下摇柄,没有反应,算是白喂了。我又一下投进两个,再搬一下,哗啦啦出来四个,不觉心中大喜,再连着投进三个,却又“虎口”紧闭毫无反应。这样断断续续,有时出来一个,有时两个,大多时候是肉包子打狗。我却总盼着它能大张虎口,长啸一声,为我吐出一满罐银子。可是它不慌不忙地,一口一口把我这一罐钱全吃了进去。又去换了十元,这次五分五分地往里喂,便也只不过是多磨一会儿时间,不到一小时我们都输个精光。席君只教我们玩,他却不赌,说:“我知道肯定输,它肯定要让你输。”但是偶有赢时,那机器就会将硬币抖落到钢盘子里,叮叮当当,十分悦耳,满大厅里此起彼伏,好像丽人出游,佩环叩鸣,十分祥和。不知情者只听这声音,还以为人人都在大赢其钱呢。赌厅中央有个平台,上面放着三辆高级轿车,这也是赢头,如有谁赢了,开上就走。有大赌家来时可乘直升机在楼顶平台降落,赢了巨资也专有保镖护送出去。
试赌了一回(还不如说试输了一回),我们就离开赌机想去探探这赌场到底有多大。忽东忽西,楼上楼下,一会儿发现一个大剧场,一会儿又发现一个商场,或是一个餐馆。剧场每隔一个半小时就有一场演出,场场爆满。餐馆又分中国馆、日本馆、西餐馆。至于商场简直就是个博览会,手持长矛盾牌的古罗马武士,着轻纱长裙的罗马少女,还有扮成狗熊、兔子、唐老鸭的人物,在赌场进口处来回走动,主动向客人躬身施礼,你可随意与他合影。大门口是一个小丑,手持毛掸子,为你开门掸土,做鬼脸。我们在剧场里看了一回歌舞,在市场看了一会儿商品,便找餐馆去吃饭。女招待是一位上海来的大学生,她全家迁来此地,父母是中年知识分子,在这赌场里找到一份发牌(就是看赌摊)的工作。我边吃饭边看窗外赌机间那些像赶集一样的人。这里面也许有那个擦车的黑孩子,也许有那个站在橱窗里的模特儿,他也来这里试试运气。其实人生就是一个赌场,不过平时靠聪明、汗水来赌,来这里是靠运气来赌。而这赌场(还不如说这社会)却更聪明,你看千百个张着虎口的赌机在等着你喂美元,虽然也有个别人能从这虎口里捞到一点赢头,但是别高兴得太早。你看这些剧场、舞厅、餐馆、商场,设了层层防线,都在拉着你消费,一定要把你刚装在口袋里的那几张票子掏出来。要不门口那个小丑怎么会那样热情呢?
从赌场出来我才注意到,这赌城的大街上随便一个商店、酒吧的门口,柜台、酒桌旁,直到车站、机场的大厅里都有赌机。这真是美国的缩影,你随时随地都在赌人生,都可试试运气。你时时想发财,而你周围又有无数双手在掏你的口袋。钱是你的也是我的,就是这样互相掏来掏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这种掏来掏去的竞争中有的人富起来,有的人垮下去。
在印度看乞讨
尽管我们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尽管这里的风光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但是在将离开印度时,我们几个人都发誓不愿再来第二次了。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一双双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手。
7日凌晨三时到德里,住五星级阿育王饭店。旅途劳顿,蒙头大睡,早晨醒来一开门,两个白衣黑汉(印度的饭店全是男服务员)就进来打扫。我们下楼吃饭,回来时房间已收拾好,这时他们又进来挥着大抹布比画着说:“打扫一下好吗?”我点头表示同意。他不打扫,出去一趟,又敲门进来,又比画一下,我又点头,他又不打扫,出去又回来。这样骚扰再三,我终于明白是来要小费的。但刚下飞机,饭店银行还未开门,卢比换不出来。一大早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都受到这种反复的“问候”。直到换来钱,发了小费我们才有了一点自由,才能静下来观察一下这座以印度历史上的秦始皇命名的豪华的饭店。
一会儿,使馆同志来约去看看市容。浓绿阔叶的参天巨木,沿街随意怒放的玫瑰,嫩细的草坪,使我们顿生新奇兴奋之感。沿着总统府前气势雄浑的大道,我们漫步到印度门下。这是一座如巴黎凯旋门式的纪念碑建筑,我掏出相机,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字迹,准备做一会儿历史的沉思,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小锣声,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黑汉子牵着两只猴子,龇着一口白牙,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的草坪上,那两只猴子正围着他挤眉弄眼地转圈。他一见我们回头,便招手请照相。陪同连说:“那是讨钱的。”话音未落,快门已按,那汉子早起身伸手,那两只小精灵也立即停止舞动,静静地伺立两旁。我们猝不及防,只好掏出十个卢比,打发走玩猴人,重又抬头研究印度门的历史。忽然背后又响起呜呜的笛声,又一个头上缠着一大团花布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我们身后,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盘,盘中蜷缩着一条比拇指还粗些的长蛇。那蛇随着笛声将头挺起一尺高,吐出长长的信子,样子十分凶残。思古幽情让这一猴一蛇是给彻底吹掉了,况且我们刚才匆匆出来,也没有换几个零钱。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说少给一点也行,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探头吐信,咄咄逼人。汉子脸上涎笑着,一手托蛇,一手伸着要钱,没办法,又投下十个卢比,我们慌慌而去。
从印度门出来到红堡,这是一座印度末代王朝的皇宫。门口熙熙攘攘,卖水果的,卖孔雀毛的,卖假胡子的,拦住路非要给你剪个影不可的,五光十色,喊声不绝,像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这回有了经验,不管什么人上来,连声“NO, NO”,目不旁视。但是当我们从堡内出来,又有几个人拥了上来,非要领你到停车场不可,真是笑话,我们自己刚才停的车,还用别人领路?但是不行。特别是一个拄拐的残腿青年,你左突右冲,他东拦西堵,而且故意在你面前晃动那条半截腿。只好给他十个卢比。拿了卢比也不领路了,我们自己去上车,这简直有点强夺了。
从红堡出来去看甘地墓,进墓地要脱鞋,门口早有一堆人争着给你看鞋子,又是十卢比。接着看比拉庙,在印度凡进庙和旧王宫、城堡之类的地方都要脱鞋,于是给人看鞋,成了最方便的要钱行业,类似北京街上存车的老太太,见车就收钱。这里是见鞋就收钱,而且你非脱鞋不可,不给钱不行。比拉庙前又被敲了一次竹杠。这座庙是全石建筑,太阳晒得石板火烫,我们赤着脚,龇咧着嘴,正想欣赏一下各种雕像,一个穿黄衣、持竹棍的警察(印度警察的警棍是一根一米长的普通竹竿)走上来喝道开路,要为我们领路。我们一行中有三人英语很好,又有使馆同志陪同,实在想自己静静地观赏一下这古代的建筑艺术。但是不行。你从这座房子里进去,他就在门口堵你,非要领你进另一座房子不可,还把别的游人推开,像是对我们特别照顾。我们心里实在烦透了,而你越烦,他越缠住不放,在一个个神像前指指画画,又用乌黑的食指蘸一点朱砂,强在你的额头上按一个红痣。其实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那点历史、艺术知识真说不出什么东西。但我们成了他的俘虏,只得跟他一处一处地绕,终于走完了这座庙,脚也烫得成了烙饼。他自然又向我们伸出手。刚才因为无零钱,一咬牙给了看鞋人五十卢比,现在除了一百的一张,再无小票了。况且,到印度还不过半天,照这样下去我们每人三十美元的补助,怕只填了这些人的手心也不够。陪同的同志只好拔下身上的一支圆珠笔。那警察接过看也不看一眼,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在印度讨钱成了一种风气,一种行业。好像一切人都可以想出要钱要东西的招数,而且毫不脸红。孟买海湾中有一个象岛,星期天我们乘船去玩,一下船,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便来搀扶你。我看她这一身打扮,花里胡哨的“沙丽”(印度妇女穿的服装,就是身上裹的一块大布),两个大耳环,黑如树皮的面部闪着两只贼亮的眼,额头上一个大红吉祥痣,额顶发缝里也有一道红朱砂,像被人刚砍了一刀,很是吓人,忙摆手避让。这时,一对欧洲夫妇跳下船。老太婆就上来扶那欧洲女人,她那双枯瘦如柴的黑手紧扣着那女人肥嫩的白手臂,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生怕这个到手的猎物逃掉。那白女人大概不知其意,边走边听她指指画画地说海边的树林、滩上的鹭鸟,很为异乡情趣所醉。一会儿走过栈桥,那老太婆就拉着白女人要照相,跟在后面的丈夫忙举起相机。这时旁边果然又跳出一个同样打扮的老太婆,一照完相,两人都伸手要钱,丈夫愕然,准备走,哪能走了,只好掏出一张纸币给了第一个老太婆,但第二个却坚决缠住不放。我窃喜自己的经验,聪明的白人活该上当。
岛上有一个从整座石山中掏出的印度教庙,是游人必到之地。这庙前也就成了向游客讨钱的主战场。许多如刚才那样的当地妇女,着“沙丽”服装,头顶两个高高的铜壶,缠着人照相,而且一般你很难摆脱她的纠缠。我从庙里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裳,便躲在一棵大树下,揪起衣领扇风,树上一群猴子蹦来蹦去,抓着树枝打秋千,我不由掏出相机。突然觉得有人在扯后衣襟,回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地方味很浓的新裙子,头顶一个铜壶,正向我伸出手。她那对小黑眼珠中还透出几分稚气,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已很老练,看来操此业至少已有几年。我一时陷入深思,像这种从大人到孩子,人人处处都讨钱的现象,到底是生活所迫呢,还是一种方便省事的职业(尽管在国内我也听说有乞丐万元户的,但绝没有这样一个天罗地网),这小孩子身上的裙子、头上的铜壶分明是一套要钱的道具。而我这几日在印度看到的不是向你挥舞蛇头,就是伸出断腿,或让你看腿上流脓的疮,或抢着为你领路,在饭店里送行李时就是一个箱子也要两人提,用饭则一再要给你送到房间,手纸也要故意送一次,又送一次,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要钱手段。总之,一起床,你周围就晃着许多乞讨的手。
穷人自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只有穷而有志的人才该同情。向人伸手乞讨如同妇女卖身一样,是真正被逼到绝路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求生之法。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我想起昨天和几位印度知识分子的谈话,他们也很为这种乞讨的恶习忧虑。说政府为无业人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在海边造了房子,但他们不愿劳动,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到城里来讨钱。事实上,这种乞讨风已经无所谓有无职业了,人人都可毫不脸红地伸出自己的手。我想,大凡给予有两种,一是对对方付出劳动的补偿,是平等的交换;二是对对方的爱和怜,是愉快的奉献或捐助。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身边这个女孩,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个卢比,给她照了一张相。关上相机,我的心里像收进一个魔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