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说社会(5)(1 / 1)

梁衡杂文集 梁衡 2131 字 3天前

这时逛夜市的人比刚才更多,摩肩接踵,如沸如滚。夜与昼的区别是,她较白天的紧张、明朗、有节奏而更显得松弛、朦胧、散漫。所以这时候街上的人其心也并不在购物。腹不饿,亦要一碗小吃,不在吃而在品;衣不缺,又买一件新衣,不为衣身而为赏心。看他们信马由缰,随逛随买,其形其神已完全摆脱了白天的重负。年轻女子们穿着大袒胸的薄衫,脖间只要一根细项链点缀,再赤脚拖一双凉鞋。小伙子则牛仔短裤T恤衫,上些年纪的男女衣着轻软宽松,或有的就穿睡衣前来走动。借着一层暮色,大家都将自己放松到白天没有的极限。人行道栏杆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却只买了一小盘扒糕,女的端着盘,张大口便要男的来喂。那男子用竹签插一小块糕放在她口中,她就笑眯眯地挤一下眼,不用说是一对情人。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从我身边擦过,孩子边跺脚边嚷:“就要吃,就要吃!”父亲说:“再吃肚子就要破了。”“破了也要吃。”母亲笑了:“宝贝,咱们每天来一次,把这条街都吃个遍。”三个人一起高兴地大笑起来,那份轻松随便,好像这条街是他家的一样。

夜深了,游人渐稀渐疏,天上的一轮月亮却更明更圆。树影婆娑,笼着归人尽兴后的醉影,凉风徐起,弄着他们飘飘的衣裙。我踏着月色往回走,想明天还要来,后天也要来。这样热天的晚上,谁耐烦去电影院,又怎能看进书去,而短衫折扇地到这本社会学、艺术学的大辞典里来悠游查检一番,随听随看,随尝随想,夏夜里还有比这更好的节目吗?

在美国说钱

在美国旅行总感到冥冥中有一个上帝在主宰着你,几天过后才知道这个上帝就是钱。美国人把金钱的作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钱就是权——使用钱就是在用你手中的权

过去虽出国几次,但总是公来公去,身上只有三十美元的零花钱,没有资格花钱,也没有机会看人家怎样花钱。这次到美国,在旧金山一下飞机便到一家名为“皇后”的餐馆去吃饭,名称和设施的豪华很为主人长脸。我们初到异国样样新鲜,主客在铺着金黄桌布的硬木圆桌前落座,窗外车水马龙,万家灯火,气氛十分热烈亲切。但老板是个广东人,既不会普通话也不会英语,呀呀唔唔,半天也说不清个菜谱,我们还不急他自己倒先烦躁起来了。客人中有一位要一盒烟,他送上后却立等收钱,主人席君说等会儿在饭费里一起结,他恼着脸说不行。于是客人赶快掏钱,主人又抢着去付,像平静的流水突然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像夹岸的春风桃花林中突然伸出一节枯木,祥和温馨的气氛为之一搅。吃完饭,结完账,老板用小瓷盘托着单据和一大把找回的零钱送到桌上,席君只象征性地留下几个硬币。我知道国外给小费是很厉害的,那年在印度常为怎么给小费发愁,过曼谷时碰到一个代表团,因为小费花用过多,经费不够而提前返国。在美国这么点小费就能对付?

到车上说及此事,席君说:“在餐馆吃饭一般应付15%的小费,但是今天他的服务质量不好,当然我要少付他小费,这是消费者的权利。”我心里顿了一下,这张薄薄的纸币里还有些沉甸甸的权利。在国内是禁止收小费的,按照我们的习惯给小费是一种恩赐,收小费是一种耻辱,大家在一种客客气气的君子协定状态下相处。但是如果有一方不够君子,怎么办呢?吵架,找对方上级,或者以忍为上。但这几种选择都是不愉快,也不会有什么效率。这样倒好,扯开面纱,你劳动就该得到报酬,而且有一部分钱不是老板发工资,而是让顾客直接发小费,多劳多得,好劳多得。“**”中整当权派,有一句话叫“帽子拿在手中”,让你时刻战战兢兢。这小费也是一顶帽子,是顾客手中无形的权杖。看似不近人情,但很公平,也出效率。

吃完饭,席君要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我是记者出身,视出差如上班,从没有这个习惯。平时在国内见有些人,一到外地便打长途,借公家的钱卿卿我我,很瞧不起。席君却直拉我到电话旁,说:“看我表演。”他摘下电话,掏出一张磁卡,往话机旁的细缝里一插,拨几个号便递给我。妻子听出了我的声音,她大声说:“呀,你在哪里?好清楚。”我告诉她正在唐人街上吃饭,她说刚下班,正在厨房里做饭,我们都笑了。说了几句,怕多花主人的钱,便放下话筒。在国内打一次长途还要几十元,现在要横跨太平洋,绕地球半圈,我脑子里立刻想到那用一张张的纸币搭起的长虹。真是有钱能买地球转。

回到宾馆,我却对席先生手中的那张不似钱币胜似钱币的卡片顿生童心。他一高兴从胸前掏出一个票夹,“哗啦”从中抖出七八张卡片,说:“这是打电话的,这是坐飞机的,这是住旅馆的,这是加油料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张,用它随时可以取得钱。”以后果然我们并不随身带多少钱,无论走到哪个城市,哪条街道,口袋里没有了钱,就用这卡向墙上的一个取款箱里一插,立即就流出了十几张美元。真是一卡在手,横行街头。我第一次尝到了钱就是权。我想起古书上写的皇帝微服私访,乔装成一个平民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有时简直到了将要受辱、丢命的尴尬或危险境地。但是他不怕,每到关键时刻,那些化了装的随从就把皇帝的身份亮出来,对方反倒吓得伏身在地,如筛糠似的发抖。为什么,因为他有权,这无形的权使他永不会有什么尴尬和危险。我们现时有这张卡在手,正是这种心境——有恃无恐。后来在纽约、华盛顿各地的旅行是正在美国留学的小李陪我们,一进旅馆他就笑着嘱咐我们:“今天我们也当一回大爷,你们谁也不要动手!”于是大家就袖手看着高我们半头的美国佬弯腰卸行李,然后我们给小费。小李说,这几天,他如不陪我们也要到餐馆里去打工,赚人家的小费好去交他的学费。现在既然主人出了招待钱,我们就有了买方便的权,而且结结实实地使用了他好几天,脸也不红,心也不跳,也没有什么好像在剥削人的羞愧感。

我虽然没有受过穷如乞丐的苦,但因无钱而羞涩胆怯的经历也不少。打倒“四人帮”以前,我们这些大学毕业生有好几年月工资只有四十六元,还要养家糊口。一次我到姐姐家做客,见茶几上有一元钱,姐弟二人隔茶几说了好一会儿话,我眼睛看着那张纸币,几次想张口说,给我这一元钱,好拿去打酱油,但终于没有说出口。以后当记者出去采访,总挑那六元钱一晚的旅馆住,不然无法报销。后来当干部,甚至还有了一定的职务,一出差也是先问人家房费多少钱。对方就赶快说:你不要管,超出部分我们付。我就感到自己脸红着大约有几秒钟没有话可说。近几年我看到一些发财的个体户,在街上拦出租车,在大饭店餐桌上点菜时的潇洒、勇敢,我说就是专门去训练,我也学不会这个风度。一位比我小十岁的朋友戗了我一句:“你是没钱。腰缠十万,不学就会。”现在我走在纽约、华盛顿的街上居然也感到了那么一点潇洒。我坐下来吃饭,进门住旅馆,根本不用管他多少钱。虽然这只是一种“借光”,一种临时享受,但总算让我实践(应该说是实验)而悟到了这个理。你身上多一分钱,你就多一分胆,多一分自由,多一点掌握自己的权。

钱是个黑洞——缺什么就有人来干什么

一次席君问我:“你知道去年美国评了一位最佳经理是什么人?”“什么人?”“是一个13岁的男孩。”我说不可思议。原来美国人居家,门前都有草坪,草坪多,草长高了专业公司来不及修剪。这位少年放学后就去剪,人家就给个小费。后来竟有人来主动请他。他一人干不过来就开始雇人,慢慢拉起了一个十几人的草坪公司。几个大个子黑人是他手下的工人。记者问:“他们听你指挥吗?”这孩子说:“听,因为我给他们发工资。”中国有句古话:不为五斗米折腰,是说特定情况,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弯腰干活,挣饭吃,赚钱花。人为了赚钱就要去找一切还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人干完的活。如果有人帮你找到这份活,你得感谢他,听从他。

在旧金山一下飞机席先生就开着一辆租来的车接我们。几天中我们以车为家,到海边兜风,看金门大桥、访问硅谷,十分方便。一天玩得兴起,席先生说我们干脆把车开到洛杉矶。我说车怎么办?他说放在那里就行,只不过多交几个钱。这对外来旅行的人真是太方便了。我们当然没有去,但是在另一个城市下飞机后更让我大吃一惊。我们一出机场门口就有接送车,一直送到出租车场的一辆卧车前。车门开着,钥匙插在车上。席先生一踩油门我们便冲出车场,居然无一人过问。迎面已是无边的灯海,车外闪过花花绿绿的广告。但是我的心总是不安,好像做了偷车贼。席先生说:“这就是我们的车,没错,在旧金山起飞前我在机场订的。”我说:“就算是我们订好的,能准备得这样周到?就像有一个无形的仆人在前面侍候。”“这是为了多要你的钱,他不这样干,就有别的公司来干。钱就成了别人的。”

一天,我们驱车在闹市区跑,前面红灯一亮,车子骤然停了一大片。这时突然从车缝里钻出一个黑人小孩,手提小桶,刷子蘸一把水就往车窗上洗。然后伸手要钱,前后不过几秒钟。这种赚钱近乎强要,但是比我在印度碰到的到处伸出一双乞讨的手还是好些。他总归是先付出劳动,而且这样见缝插针。回想这几天碰到的人和事,那钱就像是轮胎里的气,总是将人鼓得足足的,让你不停地干。

一天我们步行浏览市容,突然看到一家商店门口挤满了人。原来橱窗里有一个男模特穿着漂亮的时装,头、手、身子都在做着机械式扭动。用机器人做模特,我还从未见过。那头发,还有脸上、手上的皮肤和真人一样,眼珠却直视不动。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过路人大感兴趣,围观不走。我也觉好奇,便分开人群,凑到橱窗玻璃上仔细辨认,几乎与那人碰鼻子对眼。这时那“机器人”突然“哇”的一声,伸出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天啊,原来是个真人!我赶紧转身,示意同伴为我照张相,照完相,再看那个模特又很快恢复到机器人状态。我离开橱窗陷入沉思。一个活人,这样把自己塞进一个玻璃窗里。不说还要不停地做着机械式扭动,就是只站一会儿,也累得憋得难受。他干这份工作是为了什么?为了钱。物以稀为贵,活以绝为奇。凡别人还未干过的事,一定能有个大价码,估计一小时得给几百美元。但他也为商店招来了更大的买卖。

总之,我在美国街头越走就越觉得,在这里钱是一个黑洞,把人的心力体力直往里吸;钱是一种润滑剂,调整着社会的劳动组合,只要缺什么,就有人愿出大价钱买什么,也就有人去干什么。钱像水银一样,它在社会上无孔不入地渗透,使社会上很难再找到空白的行业(甚至街上随时都可看到有三个X作标记的**厅)。钱是一种驱动器,它在不停地开发人力物力资源,驱动着社会这架大机器。

钱是你的也该是我的——就是要设法把你口袋里的钱都掏光

拉斯维加斯是美国西部的一座城市。这里靠近沙漠,几乎没有任何可开发的农业、工业资源。于是美国政府特准在这里开赌场——去开发人们口袋里的货币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