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干部不会说话
在一次干部座谈会上,主持人一再提醒与会者讲实例,讲自己的理解和认识,但一天下来仍是千篇一律,个个如念文章、读文件。结果弄得听者呆坐,记者叫苦。现在某些干部学历挺高,文化不低,却为何“不会说话”了呢?
细细观察有三种“不会说话”:一是离了稿子不会说。某些干部张口就是拿稿来,讲话必要稿子,甚至主持会议的几句开场白、结束语,包括感谢、鼓掌之类的话也要打印工整。真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请客宴宾是不是也要备下“请饭词”,与菜单同步置于桌面,每菜一句,直到“再见,慢走”。讲话不是不能用稿,重要的场合不仅必须用稿,而且还要反复讨论几易其稿。但如果没有稿子就不能讲话,这已不是说话的能力问题,而是为政者的为政资格问题。
二是交流性的话不会说。常见一些讲话者一念到底,听者反应如何、会场效果如何全然不管,讲完了就完了。讲话是一种交流,在会场上讲话虽不能如朋友聊天那样一来一往,但总要看看听者的眼神专注不专注,会场气氛集中不集中。现在科学已发展到人机对话、人机交流,连电脑都能感知人的情绪,根据人的要求应变,而我们一些干部反倒成了落伍的机器,许多会开得不生动,讲话不引人,就是因为讲者缺乏这种随机应变的本事,而这本是一个常人最普通的本能。成语“对牛弹琴”,就是说不看对象,不求效果。人家来开会,听你讲,是带着问题来,想解决问题。对这些不管不顾,只能说明讲话人或是官僚主义应付差事,或是不具备分析问题的能力和应变的智慧。如果考察干部,只看这一条,就能看出他的工作态度及智商的高低。
三是举例说明不会说。这说明他没有干多少实事。人总是在用思想指导行动,干部指导工作除了有思想,还要有典型,这叫有虚有实。但许多干部在讲话时却只虚不实,你让他举例说明,他做不到,即使做了,也例不证理,驴唇不对马嘴。因为平时本来就少调查研究,心中没有典型,没有自己的切身体验和悟出的道理,从来没有完成过一个实践——理论——实践的全过程。中央文件传到省,省到县,县到乡,等到向上汇报时,嘴上说的还是文件上的话。一个不会用自己亲力亲为的事例来说明问题的人,在思维上必然没有从感性到理性的转换功能,在工作上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新创造。
如果离开稿子不会说,回答问题不会说,举个例子不会说,还会说什么话呢?就剩下官话、套话、虚话、假话,工作也成了演戏、念台词、走过场了。这种干部要之何用!
官场说官
因为一直在媒体工作,随手写下一些谈干部工作、生活的文章,出版社集为《干部修养谈》,其实名“官场说官”更合适。我先是当记者,接触官场;后自己也更进了官场,有了直接体验;退下来后又在一旁静观。总之,都是近距离观察,亲身经历。
近距离看到了什么呢?涉及法律的贪腐大事不说,道德、作风修养方面较普遍的有三类。一是假大空,搞形式。如会议多、文件长、讲话空、摆场面等,形式主义已经到了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的程度。有一次采访,听官员汇报,只是低头念稿。我实在忍不住,提出一个简单的要求,能不能不看稿,请抬起头,眼睛看着我。对方立即手足无措,不会说话。干部成了演员,离开台子就不会演,这是很可怕的。书中《开会与讲话》《老百姓怎么看政治》就是谈这类问题。
二是私心难除,虽也吃苦耐劳,办了不少好事,但总留有一个“私”字的尾巴,要表现自己,好虚名,要回报。如给自己立碑、出书,如卖弄才艺,好表演。这也可怕,一个身担重责的干部,虚名都不舍,何谈牺牲?书中《大干部最要戒小私》《碑不自立,名由人传》属此类。
三是人格不独立,这是封建遗毒。人格上的低头弯腰,必然发展到组织上的拉帮结伙,这也很可怕。习近平讲,党内不能搞人身依附关系。干部都是党的干部,不是哪个人的家臣。近来揭发出来的高干结帮犯罪就是这种性质。书中《对国家领导人不要称爷爷》《一把跪着接过的钥匙》是谈这个问题。当然主流方面是好的,书中还有许多正面论述,如《老祖宗不能丢》《朱镕基不修传》《李瑞环的文风》等。
治国先治吏,无论是党务、政务,干部队伍的建设一直是头等大事。干部者,骨干、干练部分之谓也。它是一个团体、一项事业的核心,也是一种信仰、一种理想的示范者。中国古代提倡“以吏为师”,我们讲榜样的力量。遵纪守法是红线,思想修养是功底。过去讲修养主要讲党性修养,现在看来还不够。这一方面是因为事业发达了,党外干部增多;另一方面,党性是最高要求,而修养则需要一个更宽大的基础,塔基要大,修养才稳。所以,除过去讲的党性修养外还要加上三条:一是理论修养,需要重温马、恩、毛、邓的书,结合新实践读懂原理。因为我们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老祖宗不能丢,历史不能割裂。二是知识修养,应多读点社会科学方面的书。有的错误是私心、虚荣、好大喜功造成的,有的是无知使然,如《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三是人格修养,干部、党员,首先是一个普通人。在一个团体中,人格独立,才能民主团结;一个社会上,人格健全,才能政治清明。这不只是共产党的要求,古今中外都如此。干部修养实际上是社会文明的标志,是社会风气的先导。
朱镕基不修传
《朱镕基讲话实录》出版了,里面一则资料很有趣。有人要为他写传,他就给人家写信说:“我必须明确表态,千万不要这么做。国事艰难,舆论纷杂,飞短流长,诚惶诚恐。如再授人以柄,树碑立传,罪不可逭。千祈停止撰写一切涉及我的回忆或评论材料,并代我广告亲友,不胜感激之至。”
借权出书立传在各级官员中已成趋势。方式有两种:一是自己写回忆录、日记,亲自立传;二是动用权力、财力,组织他人为自己立传——或二者并举。于是书市就多了一些垃圾,历史就多了一些包袱,同时也多了一点幽默,留下了一些笑话。
凡有资格立传者,必是干过一点大事,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有一定的知名度的人。传者,传(chuán)也,能传给后人一点东西才有价值。既然是为后人而立,那就让后人去做,从来都应是政声人去后。你看,凡史上有价值的传记都是经过岁月的沉淀,由后人从容道来。但急于立传者不这么看,理由是“趁我在世好核实材料”。说是核实却常是隐恶扬善,添枝加叶,自为粉饰。还有一个潜台词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趁着在任,何不享受一下吹捧的泡沫?说到底是私心加虚荣。
过去帝王和权贵常在生前大修陵墓,为的是死后再延享生前的荣华尊贵。生前立传有如活人修墓,也是此意。但这实在靠不住。陶渊明有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比今人还懂得唯物辩证法。连亲人也只有短时余悲,外人能念你几时?如果你没有干成一点大事,有何理由让人记住?如果你干了大事,历史又怎能忘记?再说既为官就是以身许国,还要这点虚名干什么?你看第一代领导人,毛、刘、周、朱等,没有一个人生前修传,周恩来连骨灰都不留。方志敏为敌所俘,敌兵搜遍全身并无分文。他当然也没有想到此生要为自己留一本传记。开国将帅,许多人身上都留下了累累弹痕,但谁也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本传记。再往上推,文天祥被俘九死一生,在狱中写了一首《正气歌》,他没有想到去写自传;司马迁是中国传记文学的鼻祖,写了许多至今还熠熠生辉的人物列传,却没有为自己写一个小传。封建社会的皇帝也懂得这一点,在位时不给自己修传,而是听由后人根据他的行迹来评说。传者,写人不写己,传世不娱时。
朱镕基不让人为自己修传的理由有二:一是“国事艰难”,顾不上干这种事。一个高官“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有心忧天下,无心抹脂粉。二是干这种傻事必将“授人以柄”,传为笑话。他说,我脾气不好,就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为座右铭。朱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性格直率,容易冲动,在任上骂人无数。朱说:“你没有贪欲,你就刚强,什么也不怕。”其实,不贪让人刚强,更让人冷静。朱镕基在修传这件事情上就不肯上当。他说:“千祈停止撰写一切涉及我的回忆或评论材料,并代我广告亲友,不胜感激之至。”你看,又求人家,又感激人家不要给他写传,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只缘心中无私欲。其实老百姓对公务人员的要求就是少点私心,多点真话,这是底线、最低要求。但不少官员硬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反而私随权增,利令智昏,授人笑柄。
宋子文怒辞外长
民国时期宋子文在蒋政权里任外交部长。国民党政府从成立到垮台几乎都是在风雨飘摇中,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弱国无外交,在这样的时候出任外长,应该说没有什么故事,但故事恰恰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接近尾声,美、英、法三巨头在雅尔塔开会,决定苏联出兵东北,同时默许外蒙古独立,实际是投入苏联的怀抱。国民党政府大惊,派宋子文带团赴苏交涉。斯大林态度蛮横,绝不让步。蒋只得去电指示,以苏支持国民党、不支持共产党等为条件,同意外蒙独立。1945年8月14日《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在莫斯科签字。宋子文认为,日寇未退,外蒙又失,怎么向国人交代?拒不签字,并提出辞职。后来这个条约由新接任的外长王世杰代表中国签字。
弱国无外交,但不一定没有硬臣。当一国之势较弱又无法立即扭转时,吃点亏是没有办法的。但至少在外交上要伸张正义,要有人来出来表现一股正气,以存民族精神的火种。楚虽三户能亡秦,只要这口气在,国失亦可复得。历史上也有许多弱国强臣的例子,最著名的是蔺相如使秦。秦强赵弱,秦王以势压人,既想要和氏璧又不给土地,蔺就做持璧撞柱状说:“你不践约,我人玉俱碎!”秦王无法,蔺完璧归赵。当此时也,席前柱下,已与秦强赵弱无关,只有正邪之辨、曲直之别和使者的胆量大小、人格高低之分了,这时赢的是一口气。其他如文天祥使元,曾纪泽使俄莫不如此。外交上有一句话:“不辱使命。”就是不辜负重托,不丢国格。相反,有时强国也有懦臣,虽理在势在,还是要奴颜婢膝。儒家修养中有一句话:达则兼顾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个“独善其身”不是保官、保命、保妻子、保既得利益,而是保住人格的底线。宋子文在外长任上没有签这个条约,虽没有保住疆土,但保住了正气,保住了外交的面子。当然,形格势禁,作为弱国总得有人去低头来签字。但让别人去签好了,我这个外长不能签,而且立即就辞,羞于留任其职。相信他做出这个决定是仔细权衡过的,辞去外长是件大事,这一要冒舆论压力,二要得罪蒋和政府,三要丢了饭碗。但这对个人来说是一种守节,对国家来说也是一种对外的抗议。高官、厚禄、大权,苟非吾意之所合,一刻而不留。虽然,宋子文完全可以不这样做,他已尽了力,又是受命而为,不辞职也没有人指责,但是他良心上过不去。
在民国精神中有一个亮点,就是人格精神的独立,不合我意就辞职而去。这在此前的封建社会不多,君臣纲纪甚严,还没有这个氛围;在之后的新中国也不多,先是无限服从,驯服工具;后又跑官保官,保既得利益。民国正当旧专制之打破,如“文革”之新专制还未成,大局虽乱,精英层的人格精神却还颇有几分靓丽。1929年,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恰逢学潮,蒋介石召见却不让座,问:“你是刘文典么?”刘怒:“‘文典’是长辈叫的,不是哪个都有资格叫的!”蒋拍桌子道:“无耻文人!你怂恿赤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大喊:“宁以义死!不苟且生!”欲向蒋介石撞去,幸被侍卫挡住。那时,无论是政界还是学界一言不合便辞职而去是平常事。本来,人一落地就有了生命,以后为了生活又谋一份职业,对官员来说这就是政治生命,一个官原来有两条“命”!但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矛盾复杂,诸事纷繁,常逆我心。为表明心迹,到关键时刻除申明立场,据理力争外,有两个极端之法:一是辞职,自绝政治生命;二是自杀,宁死不从。一不要官,二不要命,还我清白,守住人格。“**”中自杀的多,辞职的却没有。因为政治生命这张牌早被人收走,你连以职相拼、相抵的资本也没有了,只剩下以死明志。刘少奇在被斗之初就提出带着家人回湖南或延安种地,但不得批准。政治猛于虎,宦海难自主。一个人,当你能自由表达意见时你不表达,就被绑上了战车;当你还能辞职跳车时你不跳,就被紧紧挟裹;当你连自杀的可能都没有时,就只有任人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