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热炕(1 / 1)

神池是晋西北最高最冷的县。春三月里的一天,我来这里是为了访问一个乡村女教师。她的事迹很简单:在一盘土炕上教书已二十五年。一个年轻女子,隐居深山,盘腿坐炕,一豆青灯,几个顽童,二十五年。这是何等清贫、坚忍的炼丹修道式的生活啊,我一定要去看看。

车子进了山,在洪水沟里,在荆棘丛中颠簸,几头黄牛拦住了路,一阵寒风袭进了窗。翻上一个山头,早没有了路。朝南走,越走越窄,渐渐容不下四个车轮,急刹车,旁边已是万丈深渊,谷底阴坡上的几棵小柏树像盆景一般。退回去,再绕到北面走,却是一坡积雪。算了,下车步行吧,远处已经看见了炊烟。风像刀子一样专找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山上除了残雪,就是在风中抖动的、如钢丝一样的枯草茎。

转过一个山坳,出现一道山梁,上面散摆着一些院落。村口的第一个院子就是学校,传出了孩子们清脆的念书声。我们刚踏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在窗玻璃上一闪,急忙迎了出来。她就是炕头小学的女教师贾淑珍。炕头上分三排盘腿坐着十三个孩子。一个个瞪着天真的眼睛,看着我们这些山外来客。炕下放着一溜小棉鞋。炕对面的椅子上靠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汉语拼音。贾老师迎进我们说:“天这么冷,你们好辛苦,快炕上坐。”一边让孩子们往炕里挤一挤。山里的冷天,家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炕头,如同宾馆会客室里的正席沙发,是专让贵客的。我们不愿打扰这间小窑洞里的教学秩序,不肯上炕,她便对炕角的一个女孩班长说:“把课文再抄一遍,抄完做二十页的练习题。”就让我们到她的窑洞里。这是在学校下面的又一座院子,五孔窑洞,和普通农家没有什么两样。

我盘腿坐在炕头上。双腿感到热乎乎的,身上的寒气渐渐被逼散。挨着炕沿是一口农村常见的二尺大锅,好像我们不是来采访的,而是来走亲戚,贾淑珍揭开锅盖,急慌慌地舀水、抱柴,要做客饭。一边又心疼我们穿得太少,不知山里冷。同来的几个年轻人不会盘腿,她也还是推着人家上炕。县里的同志劝她,还是抓紧时间说会儿话,北京的记者来一趟不容易。她却坚持,不做饭也要喝点水。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她,微胖的身子,忠厚的脸膛,执着的热情,再加上身下这盘热烘烘的土炕,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境回到我的身旁。我像在梦里,又回到了童年时的小山村。我忘不了,那时家里一来了客人就先说吃饭,以致后来进了城,不理解怎么来了客人只说抽烟。

久违了,这淳朴的乡情。久违了,这盘热烘烘的土炕。

贾淑珍终于被劝着放下柴火,坐到炕沿上,开始叙说她这段平凡的往事。

“那是1961年,我17岁,刚从初中毕业,和张亮结了婚,来到这个村。全村不到二十户,没有学校。八九个娃娃,不是在村里爬树,就是在地里害庄稼。我给支书说,我念书不多,总还能看住个娃娃吧,比他们在村里撒野强。当时队里没有窑,我刚结婚,还没孩子,就把学校办到了我的洞房里。”

“你爱人会同意吗?”

“他心好,说反正我白天劳动也不在家,炕上还坐不下十来个娃?就这样,娃娃们从各家有的拿来拉风箱的小板凳,有的拿来妈妈的梳头匣,抱在怀里,算是课桌。我把家里的一块杀猪案板洗了洗,刷上炕洞烟末当黑板,又把山上的白土碾成面,和上山药蛋粉,搓成条,就是粉笔。没有书,就回到娘家村里借,人家村子大,四十户,有个小学。”

贾淑珍坐在炕边,像叙家常一样,追忆着往事。话里并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也没有多么宏伟的计划,更没有什么壮烈的举动。一切都顺乎自然,村里的娃娃没人管,自己就当看娃的;办起学校无教室,野惯了的孩子,撕了窗户,扯了炕席。地下,雨天、雪天两脚泥;冬天烧炕,还要出去打柴、搂草烧炕。同一盘炕上四个年级,有的上算术,有的上语文,有的爱打爱闹,有的胆小不敢说话。她都靠自己无私的心,靠慈母式的情,把这批野孩子带大一茬又一茬。从1962年开始办学,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只在那花烛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学生。到1974年他们两口子盖了五间窑,又专门给学生留了两间。学生娃多了,一间窑已经放不下。直到1983年,村里富了,才专为学校盖了三孔窑。全村35岁以下的无不是她的学生。她教的第一批学生,他们的孩子又在她的炕头上毕业升到了初中。

土炕,我下意识地摸摸身下这盘热烘烘的土炕。这就是憨厚的北方农民一个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是北方民族的摇篮。在这盘土炕上,人们睡觉、吃饭、纺线、织布。雨雪天男人们就坐在这里编筐、织席,晚间又常挤到谁家炕头上说古拉家常。这九尺炕头便是他们的生活舞台,世世代代他们就这样繁衍、生存、进步,而贾淑珍又在舞台上加进新的内容——教育。人呱呱落地,来到这炕上,不该光吃、睡和为生存而干活,还应该有文化、有精神文明。这个普通的女教师,你给炕赋予了新的含义。

我突然想到她自己的孩子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女人总要拉扯孩子,屎呀、尿呀,还不就是这一盘炕?

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生孩子产假就半年。我生这三个孩子都休息一周就上课。我那些孩子也怪,不怎么费人,课间十分钟,喂喂奶,换换尿布。不会爬时用枕头围在炕角,我们上我们的课。到会爬时,用绳子挂着,炕上地方不够啊。再大一点就放到地上,扶着炕沿走,看着炕上的娃们念书。再大一点,他也就盘腿坐在炕上了。所以我那些娃们都念书早,老二今年才20岁,就要大学毕业了。”

“可是坐月子,总得有人来伺候,这里连人也转不开啊。”

贾淑珍脸上掠过一丝依稀的难以觉察的苦楚说:“我6岁上就死了娘。张亮,在我认识他时,也早就无爹无妈了。我们是两个孤儿,没有什么亲人来伺候。”

我心里不觉一紧,难得这样的两个好人,两个苦命的人结合啊。他们很少得到父母的爱,却又最懂得这种爱。25年了,在这盘土炕上,他们连同自己的,共带大了四十二个孩子。可以想见,自己孩子嘤嘤的哭声和学生娃们琅琅的书声,是怎样组成这土炕上的交响乐的。孩子扶着炕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怎样好奇地瞪着炕上这么多哥哥姐姐,还有正在小黑板上写字的妈妈的。好一幅窑洞授课图!(那天下山后我向一位画家说起这次采访时,他直后悔当时没有跟我去,否则一定可以创作一幅好画。)

我问:“张亮现在干什么?”

“他在十五里外的一个村里教书。”

“你为什么不和他调到一起?”

“我们这个村小,他回来吧,用不着两个。我去他那村吧,一走,学校也就停了。因为1983年以前,村里没有专门给学校盖窑。现在虽说有了窑,可谁想来呢?到乡里开一次会,回来就要爬两小时的坡。直到去年这个村才通了电。”

别人不愿来,她却舍不得走。事情总得有人干,是苦是亏,总得有人吃。自觉奉献,自觉牺牲,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平平静静,自自然然。

我问:“张亮常回来吗?”

“也就是半个月开一次联校会议,见个面。有时星期日回来住一天。2月11那天,他那个村里唱大戏,他回来问我去不去看戏。我们这个村小,自我嫁过来也没有请过剧团。我说去吧,可是一转念,这十几个娃娃怎么办?今年还有两个毕业生升学呢,缺不得课。算了,不看了,有甚好呢。”

我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拉着话。外面窗台上两只大芦花鸡正啄着窗玻璃。里面窗台上摆着一盆石榴,两盆月季,鸡要吃那绿叶子。阳光射到室内,在炕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大方块。屋子里比来时更暖和多了。隔着光线,我端详一下她的脸,已爬上不少皱纹。我计算她今年该是44岁,这正是一个女人的第二黄金年华。我过去采访过许多中年女科学家、女工程师,她们满腹学识正好配着那富态的身材,雍容的风度,春华虽过,却秋实满枝,生命正堪骄傲之时。至于这个年龄的演员,却还光彩犹存呢。可她至少像50多岁。多年为人师表的严肃和山里生活的清苦,塑造了她这种谦虚、诚实、任劳任怨和略显憔悴的身影、风度。我心里只是莫名地为她惋惜和不平,但说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

“山里生活这么多年,身子骨还好吧。”

“好甚哩。这眼睛都认不出人了。500度的近视,人家小胡来过几次了,刚才一见,怎么也想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眼高哩。”说着,她揉揉眼眶,眼睛已经泪湿了,忙又解释一句:“这眼不好,动不动就流泪。”

我想起刚才她说,村里直到去年才通电。二十五年,一豆油灯,一本一本地批改作业,哪有眼睛不坏的。

我说:“近视,就该早点配副眼镜啊。”

“有哩,就是戴不出去。人家见了会说,看!当劳模了,神的,酸的,还戴个镜子。”

我们不禁“轰”的一声笑了。我说:“怕什么,刚才在山下还看见一个赶驴车的农民戴着眼镜哩。再说,只近视也不该流泪啊。我就是500度,你看,摘了镜子不是好好的。你怕是还有什么病呢。”

“是哩。六年前检查说是肝炎。进城打了个方,回来连吃了四十服,就再没去看。离不得,一进城少说也得七天,谁代课呢?山里人,身子能扛呢。”

贾老师这话教我大吃一惊,近年来不少中年人都死于肝病,大都是累死的。我忙问:“右肋下疼吗?”

“疼,有时像针扎。”

“背困吗?”

“累了,后背沟、腰就困。腿软,回联校开一次会,发愁得走不回来。”

“不是吓唬你,贾老师,你身上肯定有病呢。为了能够多教几茬学生,你也得看啊。”我想到可怕的后果,没有敢说出口。她还是那句话,没人代课。我抬头看看墙上的奖状和镜框里的大照片。她近七八年来,年年被评为地、省以上的劳模,到北京、省城开过会,领过奖。可怎么就没有顺便看看病呢?大凡这种人已经形成一个模式,只知工作,不顾身子,明知有病,不去想它。

我看看表,已近中午,想找她最早的几个学生谈谈。她说:“最大的一茬学生才小我4岁,有的在县里、乡里都当干部了。有的当了老师,村里还有几个,这几天送粪哩,山道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想到山后面雪地里司机该等急了,便要起身告辞。她还是坚持要我们吃了午饭,我们赶紧逃了出来。

街上,一群妇女正在向阳处纳鞋底。我走过去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贾老师教过你吗?”

“教过。呶,他也是贾老师的学生哩。”姑娘顺手指了指一个过路的小伙子。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贾老师可是好人哩!”

贾淑珍说:“乡亲们好,就是出野地里拾点地皮菜、黑山药,回来也要给我送一碗。”

我们返回学校的窑洞前,邀她一起和孩子们照张相。她高兴地进屋唤孩子。小家伙们出溜出溜地奔下炕,赤着小脚片找自己的鞋。她却理理这个的头发,拉拉那个的领子,还为一个最小的孩子挣了一把鼻涕,笑着说:“看这样子,还照相哩。”

我再一次在旁偷偷地、静静地观察她。这哪里是一名教师,完全是个慈母,一个山里的母亲,她有四十二个孩子。

告别时,我还是提醒她要看病,又留一张名片,到城里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她却一直念叨着,来了一趟,饭也没吃一口,又说风大,你们衣裳单,别着凉。快转过山坳时,我回身看了一眼,她还在风里向我们挥手。村民们的话又响在我耳旁:“贾老师,好人哩。”这样的好人真不多啊,像一棵灵芝草,静静地藏在深山里。这个20户的小村托了她的福啊!几十年来,有了一个她,全村就没有一个文盲,还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都说教师是蜡烛,她就是这样默默地燃着自己,在这无人知晓的山里,在那盘农家最普通的土炕上。

阅读指导

这是作者1987采访晋西北神池县的乡村女教师贾淑珍后写的新闻稿,他在文章的题记中写道:“我自惭,我遗憾。我这个记者曾写过许许多多的人,可就是很少写她们。是因为她们实在太伟大却又太平凡了。事情平凡得让人无从下笔,可品格又是高尚得教人心颤。我每采访一次,心里就经历一次这样的矛盾和痛苦。”

写小人物,为普通人立传,梁衡善于在“没有新闻的角落”,不断挖掘出一个又一个的新闻“富矿”。在作者看来,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功大业,但他们的人格却足以照亮所有的人……人格是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格虽与外在的功业无关,但人格的展示却要有外在的机遇,在这个机遇下,小人物也能发出异样的光彩”。

这个蜗居在晋西北最高最冷的县的乡村女教师,在什么样的机遇下发出了什么异样的光彩?看到深山乡村的土里爬的野孩子,初中毕业的新婚的她,毅然在洞房的土炕办起了学校,这一干,就是二十五年,只在那花烛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学生。二十五年,在这盘土炕上,他们连同自己的,共带大了四十二个孩子。可以想见,没有桌椅、没有黑板、没有粉笔、更没有课本,孤儿长大的她在没有任何经费的情况下,是怎样克服极其简陋的条件而担负起教育乡村孩童的重任。有了一个她,全村就没有一个文盲,还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多么了不起的贡献。

作者由衷地赞扬这位传播文化、传播精神文明的普通女教师,“事情总得有人干,是苦是亏,总得有人吃。自觉奉献,自觉牺牲,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平平静静,自自然然”,这是何等清贫、坚忍的炼丹修道式的生活,一位多么善良、慈爱、敬业、执着的乡村女教师。梁衡说:“记者是月亮,你只有先捧起一个太阳,自身才能发出光芒”,他关注基层、关注民生的赤子之情,让我们看到了记者的光荣责任。

善于选择意象,从新的艺术视角来写人叙事,是本文的特色。抓住“土炕”这个特殊的教学场所,由眼前的土炕牵引出二十五年前的土炕,以此为背景牵引出二十五年来艰苦而温暖的教学坚守。这盘热烘烘的土炕,“就是憨厚的北方农民一个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是北方民族的摇篮”,是乡村教育的摇篮,是中国教育的摇篮,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作者以诗人的眼光抓住了这个意象,给土炕富有更广更深的含义,从而形象地突出了人物的精神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