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千年万里纵横行(1 / 1)

人向天的倾诉 梁衡 4106 字 3天前

一次特别的机会,促成了一次特殊的旅行。我随一个外面来的访问团从北京斜插成都,由重庆顺流而下武汉,武汉又直飞广州。在我们广袤的国土上恰像划了一道闪电,时间紧迫,来去匆匆。

这次参观访问可说是山也看,水也看,古迹也凭吊,业务也讨论,杂到不能再杂,因此也常忽东忽西地思想。

见佛

10月30日。从北京出发后,第一个迎接我们的就是那位坐镇三江口已一千一百八十四年的世界第一巨人——乐山大佛。这里正当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汇合之处,激流湍急,江口有一山名凌云,当江而立甚是巍峨,你绝对想不到,古人竟是将这座山通顶而下挖出一道峡谷,谷中留下一座小石山,然后再将这小石山凿成一尊坐佛。他凝神静气,目微睁,手垂膝,任惊涛在脚下冲来卷去,任小树蒿草在自己的肩头和衣褶里横生竖长,凛凛然然,冷眼向洋;巍巍乎,俯视千年。我们从右边仅容一人的栈道上蜿蜒而下,直到大佛的脚底,又爬上脚趾,二十个人坐在他的脚面上照了一张相。我们仰面向上,只能看到他的膝盖。看来造佛人当年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求一个“大”字。要以我佛之大气大概去笼罩世界。据说当年三江风浪甚猛,船多倾翻,人们乞求一种镇邪压宝之物,便想到佛。一位名海通的和尚带头筹资,而官吏反勒索经费,刁难筹建。海通曰:“目可剜,佛财难得!”吏曰:“试拿来!”海通便从容“自抉其目,捧盘致之”,吏大惊,众人大惊,都出钱出力,大佛经九十年之工而成。

这个故事有文字记载,当确有其事。我想唐朝时的古人当还没有许多生理科学知识,现剜己目如折路边一树枝,不觉疼,也不知怕,也不想这目剜去后剩下的这躯体可还有什么用,或者还能不能活。今之人,干这蠢事的万无有一了。又一想,再往前推,真若无知如猿猴,也不会自损其体。那么,这当是另一个极端,是一种超脱,一种崇高与伟大了,是信仰的力量。一种信仰,不说它是否正确,只要在一定的时期内能行得通就能创造这样顽强的人,而这样的人又要为自己的信仰创造出一个化身——一个这样的佛。人和佛到底是谁创造了谁呢?倒叫我想起山西小西天寺里的一副对联:“佛即心,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因即果,果即因,种甚因结甚果,是因是果。”是心,是精神,精神力量不管是进步还是反动,在一定时间内都可以超乎物质之上,创造一切的。

我常想,在我们数千年的历史中,创造了许多有用的东西,但也创造了许多虚妄之物,而且为此还要费倾城倾国之财,动用成千上万、一代数代人。直到我们这一代人还干过这种傻事。人是很怪的,他本身是物质精神的结合体,就常常免不了既唯物又唯心。历史之车如果能有一个指南针前导,不知能省多少动力,少走多少弯路。

问木

11月3日。过峨眉山,访三苏祠,一座好大的院子。深秋季节,南国草木无大变化,唯能看出节令的算是池中的荷叶了,虽已枯干,却又还未落去。我想起李商隐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真是妙绝。院中最美的是竹,簇而生,秀且挺,摇摇曳曳,吐翠弄风。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诚不假也。四处亭台很多,墨迹碑刻、书卷图片比比皆是。最引我注意的是一个大围栏中供着三块枯木,名曰:“木假山”,为此还专盖一堂,就名“木假山堂”。过去临董其昌的帖,其中提到木假山,我还以为有山名木假,苏家在山旁筑一堂呢。原来是堂中供了几块木头。就这几块枯木也极费周折,并演变出了一部自己的通史。苏家原有一座木假山,苏洵曾为之写诗,后三苏到北方为官,又携到开封,供在家中,梅尧臣、陆游也曾赋诗称颂,后来失传。历代重修三苏祠时苦于找不到块木头,只好阙如。直到清道光十二年眉山书院主讲在岷江边发现一具残树根,“色黝、质坚”,喜而运回,供奉于此,并作了一首长歌记胜。我怀疑现在堂中供的这块枯木早已不是“道光版”的了,也许就是昨天,随便找了一块放在这里。但既然盖上了苏记,“木不在真,有名则灵”,于是就能引来许多膜拜者。其实一曲“明月几时有”,直留到今天;一首“大江东去”,在人心头总不去,纪念名人又何必乞求于一根枯木呢?

中午在洞中饭店吃饭时,这里豆腐、鱼、肘子都冠以东坡的名字,真是举箸下勺皆东坡。席间大家又谈起东坡错把黄州江边的石壁当三国赤壁,写了两篇赋,于是后人不说东坡之错,倒命此地为东坡赤壁。中国人真会代名人受过,为他们传名、立传。过去在乡下听到了一个笑话:“长工打个碗,一年工钱全扣完;掌柜打个瓮,正好安烟囱。”官人、皇帝、家长还有名人,行、走、坐、卧都有名,唱、做、念、打都有理。在我们背着的许多包袱中有一种就是“崇名”,凡名人小事细物都要尽全尽备地去费力搜集、堆积,许多人居然以此为衣食。吃古人饭是我们除造神之外的又一大毛病,叫我们总爱向后看。

卖佛

11月5日。从成都到重庆过大足,这是一个有名的石刻之乡,全县每个乡都有石刻古迹,我们看了宝顶山和北山两处。作为艺术品真是鬼斧神工,不可思议,艺术家让这荒野里的冷石块子,变成了一个个活灵灵的人。但作为一种主义的宣传与寄托更让你惊奇到不可理解,这四五里长的一道石沟里,缘壁全是佛、菩萨及他们的信徒,大到七米许小如拇指,形真神切,你顺沟漫步,这些佛就争着给你说法。我看过云冈石窟、敦煌石窟,刚才又看了乐山。我真佩服佛的威力了,人们为了寻找他,曾把无数个山头挖穿、劈开,山挖够了,现在又挖到了沟里。真是上天入地求我佛,黄泉碧落都寻遍。还是那个老问题,到底是佛造就了人呢,还是人造就了佛?敦煌共修了多少年,我一时记不清了,云冈石窟是五十年,乐山大佛是九十年,这道沟又花了从唐末到明清间的更长时间。至今石壁上还有几尊雕刻到一半的佛像,据说是战乱突起,不得已而停下了。我们的人民,我们的艺术家真是聪明,真是伟大,可惜在这上面花的时间太多了,他们倾几代人的人力物力,最后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其痴其专的样子,真有点可怜可笑了。

但是,佛也真的给今人带来了一点实惠。大足这个小县,至今不通火车,但专门修了一个漂亮的宾馆,外国游客络绎不绝,就为来沟里看那些石佛。而当地村民也都纷纷将手刻的小石佛、石狮、竹制工艺摆到参观点的路边,大声讲着价钱,而且要外汇。我有收集这些小玩意儿的嗜好,专为它那乡土之美。小摊上花花绿绿,我选中一个竹制的水烟袋,只一元钱,就是两根竹管一截,一箍,上面一根弯管一插,极简单。但竹色天然,还有那弯管漂亮的弧线,让我心爱不舍。有一对石刻卧佛,要十五元,太贵了。我看中它,一是本人常年失眠,看这佛之酣睡也是一种安慰;二是卧佛重心低,正好当镇纸。卖主是一个小孩子,只有十来岁。

“十元卖吗?就是这么两块小石头。”

“咦,你说啥子呀,进价还要十元呢。”

想不到他做生意还这样老练。我看着他那张稚气但也掺进几分世故的脸,不觉想到别处,便问道:“你还上学不上学?”

他没想到我怎么一下转了话题,愣了一下,说:“你到底买不买唷?”

我也自觉好笑,买东西怎么又去管人家上学的事,就说:“十元。”

“不买算了,我一会儿卖给‘哈罗’还是外汇券呢。”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哈罗”,北京人称外国人为“老外”,他们却叫“哈罗”,真是形象生动,有声有形,和这石刻一样,是一种特有的乡土艺术。民间石刻艺人一眼就能抓住人、佛、虎、狮的特点,创造出生动的艺术形象,他们也是用这种概括力极强的目光来看突然涌到自己山沟里的外国人的,为他们起了一个好名字。这在修辞学上叫“借代”格吧,他们却用得这样自如。我笑着和他打趣:“天这么晚了,‘哈罗’不会来了,看你一会儿还得把这石头背回去?”

他狡猾地眨眨眼睛说:“一群‘哈罗’刚下到沟底,他们总要翻上来的,你看那是他们的车子。”

“好,那你就等着‘哈罗’的外汇券吧。”

直到上了车,我还看着他站在那里,夕阳勾勒出他低低的但很壮实的轮廓。我不通佛学,不知佛对经商怎样评价,但人们在塑佛、刻佛、造佛千百年后终于懂得卖佛了,而且要卖外汇。

画家

11月5日。晚七时登上由重庆开武汉的船。我第一次乘这样的江轮,很阔气,二等舱,每两人一个单间,如住宾馆。把客人安排好后,我到三等舱里定了一个铺,就到甲板上去饱览江面灯火。

船还未发,码头上熙熙攘攘,背竹篓的,挑担子的,入口处搅成一团乱麻。各船汽笛交响,震得满河的灯影乱晃。温庭筠写逆旅生活有一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何等凄清。那时自给自足,经济闭锁,出门的只是官宦游人或者商贾,可现在飞机、车、船齐用上,人还总是运不完。不用说板桥留霜痕,你看码头上那块搭板,颤悠悠的,都快要踏断了。

有三两个年轻人斜躺在后甲板上避风处,头发老长,衣着不整,我想大概是外出民工。当我转了一圈再返回时,才发现他们每人身下垫着三块绿色的大画夹,拼成了一张“褥子”。我大起好奇心,便蹲下身问:“你们是画画的?”我还在暗想,也许是北方那种走村串乡画墙围、油衣柜的。

“是。”一位头发最长,且乱如蓬蒿的应道。

“没有买到铺位?”

“嗯。”他点点头。

“是出来写生的吧?现在正是深秋。”

“我们先从陆路到神农架,您知道神农架吧。这几天那里落了雪,景色真好。又听说重庆有一个香港画展,翻过山去看了画展,连夜赶船。出来都二十多天了。”

原来是一小队画家啊,我刚才还把人家当成打短工的呢,心里不觉有愧,话中也带有几分敬意。“你们是哪个画院的?”

青年笑笑:“还谈不到,刚成立的一个艺术专科学校,出来写生。”

“没有老师带队啊?”

“他就是老师。”这时旁边一个更小的青年插上来,指着这个长头发说。

我再定睛看他,他却羞涩地低下头,这时我觉得他长发也合理了,许多艺术家就是这个外貌。我说:“你这老师好年轻,贵姓啊?”

“不敢,姓谭,言西早的谭。原来在厂里搞美工,县里缺美术人才,把我抽出来办学。但学校没有钱。这次出来,每人只有七十元,我们又想多看多画,耽搁了些日子,明晚赶回去。”我看着他们身下厚厚的画夹,旁边还有一个画箱,更加肃然起敬。不用说,里面都是写生稿。这时箱子上坐着一个壮实秀丽的女孩子,长发披肩,紧身牛仔裤。我问:“这也是你的学生?”

“一块儿刷颜色的。”那女孩倒挺幽默,自己抢先答了话。

我明白了,他们不是买不到铺位,三等没有,还有四等舱呢。他们是没有钱,补助少,又想多跑几个地方,多看,多画,就只有身子受苦了。

又向他们打听了一会儿四川画界的事,便回房间里去。躺在铺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这三等舱号已低人一等了,可他们呢,垫着画夹睡甲板。还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要在大城市里还不娇得贵比千金,现在也一样在吹夜风。我又想起过去看徐悲鸿、吴冠中的回忆录,他们当年颠沛流离,漂洋过海,到国外学画,也是这个味道。追求美的人啊,其实是自己苦够了,苦得有了道行,才能创造出一点美,然后又将这美献给社会,自己那颗苦涩的心也就得到一点安慰。我一闭眼就是刚才那个长发青年画家。他不吃历史,也不拜古人,而老老实实地向自然学艺,锤炼艺术,也锤炼自身,实在可敬。

第二天醒来,对岸水面停着一艘雪白的豪华客轮。同行的老申说:“是旅游船,高级得很,走一趟三峡,一张票要一千多元呢。船上有舞厅,还有游泳池呢。”

我问:“我们的铺位多少钱?”

“昨晚上这一程两元钱。”

画家们大概身上连两元钱也没有了,或者是苦了二十天,这最后一晚更不在乎了。

空白

11月10日。到武汉参观黄鹤楼。

和乐山天下第一佛一样,这楼自古就称“天下第一楼”,始建于三国时,距今有1700余年。因为楼临九省通衢,控江汉二河,气魄雄伟,又兼文人墨客荟萃,所以楼以文传,文以楼名,千多年来在人们心里留下高大的形象。几乎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可惜楼毁于清光绪十年的大火,名存实亡近百年。1984年国家又重新建,以实千年盛名,存天下奇景,是一件文化史上的大事。

楼共七层,一、二层有古今名人楹联、题词,多歌咏山水及与楼有关的往事典故。装饰得堂皇考究。我们登顶放眼武汉三镇,江汉交汇,群楼林立,马路纵横如线,车辆往来如蚁。武汉又是重工业城市,所以除水流天际、湖阔云蒸的自然气象之外,又多一层机声隐隐、烟霭漫漫的气象。令人看了一扩心胸,且感受到我们事业的脉搏。我想到刚才一、二楼的题咏,没有一首道出这眼前景。看来人们题词多重自然而少涉社会,也说明过去黄鹤楼前远无这般繁华。遍想古人诗词,写城市面貌的也就是少,有气派的要数柳永写杭州的一首《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里已是几百万人家,柳郎今在,不知有何新词。

从楼顶上下来,很想买一点纪念品,特别是楼中楹联题词的墨迹拓片,遍问柜台,都说没有,不但没有拓片、印件,就连收集汇编到一起的铅印本也没有。顿感到无限遗憾,我们在楼外平台上赏菊,参观团的一位先生说:“在美国参观自由女神,可以买到女神的缩小复制品,从小到大各种规格任你选购,看来这里的人根本没有想到做生意。”

是的,这样一座名楼失而复生,既然广招天下游人,何不多准备一点纪念品让人带走广做宣传呢?我们的观念还是差一步,还是在为自己过去的历史自豪,自得,只知精神享受而没有立即来利用它,化为物质实利。法国人维修埃菲尔铁塔,取下数以吨计的钢铁件,一个老板立即买去,锯成小块,加工包装,卖给游客,很受欢迎,大赚其钱。前几年在一座大露天煤矿工地上,见到挖出许多汉墓,将文物移走后,汉砖就用推土机推到坑里回填。那时我就想,如将砖打磨成小块,装盒外销岂不是稀世之宝。我们是有许多宝的,但这宝只是用来夸耀,束之高阁,锁之深库,立之原地,而从不会想到它身上有什么商品价值。这一点武汉不如四川,重庆竹编,大足石刻,万县三峡画石,一路我边看边买,花了钱,还喜不自禁。而在这里,空手而归,钱虽节约了,我却气得想骂几句。

第二日,和武汉出版界的同行谈起昨天的事,说:“四川武侯祠、杜甫草堂、三苏祠将名人题词印成拓片、书签、小册子,销路极好,你们美术出版社何不印一些黄鹤楼墨迹,不是社里正愁没有利润吗?”

“哎,你不知道,当年征集那些题赠时良莠间杂,意见不一,有的说这首不好,有的说这人不够格。是以人定词呢,还是以词定人。谁该出名,谁该照顾,最为头疼。据说已经刻上去的,还要再改换,就更没法选印。”

我这才想起,人们为什么拼命去吹捧、研究三苏,因为即使把那块枯木头吹到天上,也不会引起现在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和不快。历史毕竟是死的,最复杂的还是现在。的确,回顾历史比创造历史要省事得多。因此,许多该创造的地方,就让它空着、等着。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空白。

少女

11月12日。把代表团送出境,客走主安,如石落地。我们两个陪同一身轻松,到白天鹅宾馆去吃最后一次工作餐,然后便可回京复命了,这半个月真把人累个死,像剧团赶场一样地转,上车下船十几个大箱子还得当装卸工。刚在小方桌上坐下,我就长出一口气说:“小程,多亏你,真是个干外事的人才!”

“屁,什么人才,狗才。”小程知青出身,那几年吃够了苦,说话还有股山野风味。

“嘻,”坐在我们同桌的一个少女,抿嘴一笑。大概“狗才”这个词对她很是新鲜。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桌旁还有一位少女,齐耳短发,鸡心领黑丝短袖,衬着雪白的脖颈和一张红润的圆脸,就如古小说里说的“粉颈桃腮”,不像是当地人。她见我们打量她,便一点头说:“你们是搞外事的?”

小程说:“是。你也是?”

“不,外贸。”

“哪个公司?”

“康华。”

我说:“噢,邓朴方的残疾人基金会。牌子很响。”我又问了几个熟人,她说,听说过,但不认识。原来她是招聘到广州的分公司的,搞推销洽谈业务。杭州丝绸中专毕业,先分到一家工厂搞检验,后来毅然辞职,来闯广州。

我说:“丢了铁饭碗不可惜?”

她嫣然一笑:“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我真想去当个个体户,多自由。在工厂时,组长、主任、厂长,一层一层管你,烦死了。我去年来广州,户口也上了。明年到深圳再住上一年。现在已经和加拿大联系上了,后年去那里定居。最近我把我的小叔叔也从西安动员来了。当什么工程师,来这里做买卖。要什么固定工资,我现在每月收入两百多,一个人花不完。学英语,学摩托车,这不刚从训练场回来。每周两个晚上的舞会不能少,拼命玩。”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女,只身闯广州居然落了户,无牵无挂,不顾后路。我对小程说:“不用和我比,和你比,恐怕你们之间也有‘代沟’了。”

小程说:“是,是,看我这么泼辣,我真还没有她这勇气,整大十岁,老了一截。”

她又是轻轻一笑。我说:“你们这一代赶得好,没受什么苦,我大学毕业去当农民,小程中学毕业去当知青。你现在自由自在地闯广东。”

“谁说我没受过苦。‘文革’时我才4岁,就跟姥姥下乡了。”接着她还挺认真地诉起苦来。

我哈哈大笑:“那时你懂什么,还不是家人受苦,以后你听说一点罢了。”

“反正我也是吃过苦的。”她连娇带赖地一笑用起天真这张牌。接着抽出两张名片:“来,交个朋友。”往桌上一摔。

饭吃完了,她并不用付钱,说和这宾馆是老关系。在门口,一声“拜拜”她飘然而去,不是往外走,却向餐厅里面走去,我看着她姣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这座最现代化的宾馆给我们印象如原子能反应堆一样神秘莫测。我们下榻总还有几分怯生生的,她却如踏平地了。本来,这种地方,对她是协调的,对我们已是不大合拍了。我反身向外走去。想,这位女孩,这位新女性,弃学、弃工来自闯生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象征呢?

阅读指导

文章按出游时间和行程的顺序,以日记的形式,选取了行程中所见的几个点,分别来写景、叙事、记人,并分别谈了自己的感悟和思考,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特点。

观乐山大佛,看到了宗教信仰的力量,宗教在一定时间内能超乎物质之上,创造一切,但也感悟到人常常既唯物也唯心,历史中常常费倾城倾国之财,动用成千上万、一代数代人,而创造的却是虚妄之物,作者希望历史之车能有一个指南针前导,能少走弯路。“我们这一代人还干过这种傻事”,作者点到为止,没有具体展开,但刚经历“文革”动乱年代的人们是不难对造神运动有所联想的。

作者由三苏祠内木假山的替代物、各种名号的东坡美食、东坡误解赤壁,想到我们“背着的许多包袱”中总爱向后看、“崇名”吃古人饭等传统心理习俗。在石刻之乡大足,遇到了卖佛像的精明小孩,作者看到了商品经济带来的新景象,人们已经冲破了宗教思想禁锢,开始尝试走向市场了。

在江轮上遇到了一队未来的画家因没有钱而睡甲板,作者由此感受到了有所追求的人的精神力量和美好人格,为了创造美而甘愿付出辛苦。看到黄鹤楼前社会发展的新气象,感受到了我们事业的发展,但名楼前竟没有卖楹联题词的拓片纪念品,感到我们的观念还是差了一步,又了解到没有这种纪念品是因为“名人”在争名夺利而不好协调,作者深感人与人之间的猜忌和不快使许多该创造的地方却空着等着,由此看到了我们事业中的空白,国民的劣根性贻误了不少事业的发展。在白天鹅宾馆见到了一位辞职闯世界的少女,看到了敢于追求自由与享受的新人物,感受到了开拓者的勇气,也表达了对“最现代”的一种疑虑。

总之,作者感受到了宗教的与人性的传统因袭、新观念的开化、发展中的人性困惑、新事物与新人物的出现与躁动。由佛到人,由旧到新,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新与旧并存、保守与开放相交的时代特色,写出了新时代中的新景象,在因袭的负担中看到了新的曙光。

在并列联缀材料的同时,作者还精于焊接密缝。如在“问木”一章末尾,“吃古人饭是我们除造神之外的又一大毛病,叫我们总爱向后看”,既概括了本章中人们行为的实质,又勾连照应了上一章的内容,“造神”一词同时还点明了上一节中作者暗示的、抽象概括的当代人干过的傻事。同样,“卖佛”一章在末尾又呼应了前两章内容,使章节内容的安排有了逐层递进的逻辑意味。“少女”一章末尾,作者思索这位新女性应是一种什么样的象征,也似乎让读者去思考上两章中的人物会是什么象征。“编筐编篓,贵在收口”,作者善于在章节的结尾处焊接密缝,使散乱的出行记事紧密结合,自成整体,同时深化了主题,促进了读者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