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蒋巷村的共产主义猜想(1 / 1)

人向天的倾诉 梁衡 2396 字 3天前

参观了全国文明村常熟蒋巷村后突然想到这个题目。

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到现在还是想象中的事情,十分遥远和渺茫。它是马克思在一百六十多年前根据社会发展规律推演出的一种理想社会。但是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相信它,受苦的劳动人民相信它。于是就建党,名共产党;就开展全世界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叫国际共运,用实践去求证它、逼近它。一干就是一二百年。在这一二百年间,理论家不断地进行猜想,给出理论模型,就像哥白尼、爱因斯坦们不断地求证宇宙;而劳动者,那些实践着的人们,则依其时其地的背景,也不断想象和制作出各种社会模型。于是共产主义就有了各种各样的版本。

余生也晚,我的所经所见大约有两种。一是新中国成立前后,这在反映当时生活的电影上还能看到,战士们在坑道里抱着枪幻想,或者刚分了土地的农民蹲在犁沟里憧憬,共产主义是什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主要反映人身解放了的劳动者物质上的要求,是最初级、最朴实的“解放版”共产主义。二是“人民公社”版。追求“一大二公”,农民吃食堂,不要自留地,不许养鸡,连同劳动者本身也都“归公”,甚至连每个人的思想里也不许有私人空间。第一个版本,要求不高,很快就达到了。第二个版本则是一场黄粱梦,经大跃进、人民公社和**后就破碎了。而这次我却看到了一个与前两个不同的比较接近马克思想法的版本,我把它叫作“中国乡村版”的共产主义猜想。

我们过去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有这样几点:生产资料公有,产品丰富,觉悟提高,道德高尚,贫富差别小,等等。但是对人的自由讲得很少。恩格斯在去世的前两年,有记者问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你和马克思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他答曰就是《共产党宣言》里的那句话:“……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也有一句话:“自由的人就是共产主义者。”恩格斯更具体地说:“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足的物质生活和闲暇的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他这里特别强调“所有的人”都能得到这三点:有工作,有物质享受,有精神自由。当然,自由的前提是物质丰富,但丰富之后怎么办?或者说鱼和熊掌怎样兼顾,这就是我要说的这个新版本。

蒋巷村不大,一百八十六户,一千七百亩地,八百口人。四十年前曾是一块低洼闭塞的蛮荒之地,血吸虫病流行,地不产粮,食不果腹。当时的村支书常德盛提出:“天不能改,地一定要换。”现在已换成工业园、粮田园、蔬果园、居住园、旅游公园,“五园”交错的新家园。村展览室的墙上贴着一张历年的人均收入统计表。上世纪60年代118元,70年代316元,去年2.16万元,这还不包括各种补贴和福利收入。

按照恩格斯说的那三条,我们来看看这个现实中的蒋巷村版本。

先说人人有“健康有益的工作”。全村工作分为工业、农业、服务业,正好是经济学家们说的一、二、三产业。原则是“工业向园区集中,农田向能手集中,居民向社区集中”。个人可根据自己的条件和爱好选择职业。全村一千多亩地集中由十六个种粮大户来种,其余大部分劳力进了工厂,而且都是“健康有益”的工作。村里十年前就主动关闭了一个很赚钱的化工厂,现在生态极好,林木荫道,绿水绕村,鸟语花香。还设有一个大气监测站,每日除报气象,还报大气质量。

再看第二条,“充足的物质生活”。每户一座两层楼的别墅,早已超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理想。村里有商店、图书馆、博物馆、农民剧院一应俱全。有趣的是村里有一个很大的民俗博物馆,墙上抄着一首八百年前辛弃疾描写江南农村生活的词《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文化背景、心理背景。追求富裕、和谐、自然、自由。蒋巷人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来描绘现代图画。现全村已人均年收入两万多,中学以下上学全免费,大学生年补三千元,研究生年补五千元。老人从55岁开始每月补三百元到六百元,如身患重病者,月补四百元。他们说这是“按劳分配加按老分配”。

最难能可贵的是第三条,“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前面所述个人可自选工作已不必说,且以养老一项,就可见他们怎样努力创造自由状态。中国已渐入老龄社会,养老成为一个令人头痛的社会问题。难在怎样既保证老人生活舒服,又精神自由,还能减轻年轻人的负担。而中国农村的婆媳矛盾是一道传统难题,现代社会的新老“代沟”又是难抚平的伤痕。蒋巷村却有办法。全村55岁以上老人两百个,按说各家都有别墅小楼,住房宽裕,三世同堂,足可养老。但村里又另盖两百套老人公寓。平房庭院式,花木葱茏,阳光明媚。分单身居和夫妻居两种,面积不同。室内橱、卫、寝、厅,一应俱全。老人如愿与子女合住,则住,不愿即可搬来公寓自住,免去了许多因“代沟”所引起的习惯不合与情感摩擦。又因就是在本村,子女近在咫尺,照顾亦便,分而不裂,和而不同,亲情不减,距离产生美感。这里,无论老人还是子女,“每个人的自由都是对方自由的条件”。我执意要看一两户老人公寓,庭院排排黄花掩地,每家都窗明几净,闲适自得。他们在院中树下或干一点轻活,或聚而闲谈。王凤英老人已79岁,正抱着两岁的曾孙在门前晒太阳,旁边晾着一笸箩新碾的米粉,雪白细腻,散发出微微的清香。近处翠竹摇曳,紫薇吐蕾,茶花艳艳,远处大田里菜花金黄,一直黄到天边。就是桃花源中人也不过这样。不是说小康的住房标准是每家要有两套住宅吗?盖此情景也。

村里的生活设计还有许多尊重人性自由的细节,如虽粮菜供应充足方便,但还是给每家半分自留地。不为吃用,只为满足农民世世代代的精神寄托。菜园里老人弄苗,童子追蝶,吴侬软语,相话桑麻。村里设早市区,买卖自由,交换方便。我去时,已收市,门面街道收拾得干干净净,都有专人管理。书记常德盛解释说,也不只为物资交流,主要是让村民有一个交往、说话的地方,要的就是一个和谐。村外有人在修渠,这是外来的打工者。果园里几个老人正在剪枝,老常说,他们本有养老费,可不干活,但如想干,也还再给工资,是轻活,可干可不干的。我立即想起一句话,到了共产主义劳动就成了人的第一需要。

蒋巷村的现状当然不是共产主义,那样说我们这些人太低能了。但它肯定是人们追求理想征途上的一小步。既然是理想就有一定的虚幻性,等待人们用实践去逼近。马克思和恩格斯生前最怕他们的书给人定死了框框,就声明说,我们不打算把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恩格斯说,关于未来社会组织的情况,你在我这里,连影子也找不到(马恩书里确实找不到蒋巷村社会组织的影子)。正因为马恩这样唯物、这样辩证,为我们预留了理想空间,人们才可能去创造各种版本。事实上,从《共产党宣言》发表那一天起,无论领袖还是群众,理论还是实践,都在摸索寻找。列宁说,共产主义是苏维埃加电气化,这也是一种版本,和“点灯不用油”有一点相似。改革开放,国门打开,有人考察发达国家,说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共产主义,是从物质文明的角度看,也是一种版本。近年来还有人研究北欧版本。当然,蒋巷村物质条件比起世界上和国内的发达地区还差得很远很远,但它和自己比是大大进步了。更可贵的是,它能在自身物质进步的基础上,对“自由人联合体”的含意进行积极探求,这就了不起,是中国乡村版的共产主义猜想。或者它只能算是一个新版本的幼芽,再小点,一个细胞,一点基因。

基因学有一个术语:基因漂流,自然物种在进化中,总有某种基因会漂落某处与其他基因结合成新的物种。共产主义理论一产生就是一个在欧洲大陆上“游**的幽灵”,一个漂流的理论基因、科学基因。一百六十多年后,它漂到中国的江南水乡,与这里从八百年前漂过来的,辛弃疾词里所表达的那个天人合一、老少同乐、物我一体的乡土基因相结合,成了现在的这个新版本,蒋巷村版(现代中国还有其他版本,如华西村版、南街村版、大寨村版,含意各有不同)。任何科学都是从猜想起步。猜想一旦变成了现实就是科学的胜利,历史的进步,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都是如此。1543年哥白尼创立太阳系假说,到1846年(《共产党宣言》发表后两年)法国人勒维烈按照这个假说发现了海王星。恩格斯说:“哥白尼的太阳系学说有三百年之久一直是一种假说,这个假说有99%、99.9%、99.99%的可靠性,但毕竟是一种假说,而当勒维烈根据这个太阳系学说提供的数据……推算出这个行星在太空中的位置的时候,当后来加勒确实发现了这个行星的时候,哥白尼的学说就被证实了。”太阳系假说的证实经过了三百年,而共产主义学说的提出才一百六十年,尽管我们相信它的可靠性,但要证实它还得经过许多许多的年头,请不要急。我们得像科学家发现大小行星那样,去耐心地仔细地推算、求证、实践。这中间会有许许多多的模型和版本。这应了邓小平说的那句话,摸着石头过河。

毛泽东说:“马克思主义一定要向前发展,要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不能停滞不前。”邓小平说:“我们多次重申,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坚持社会主义道路。但是,马克思主义必须是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必须是切合中国实际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从陈望道翻译了《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中译本起,到毛泽东在延安整风,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国共产党人一直锲而不舍地致力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对大跃进、**运动(那也曾是一种版本)的反思,到邓小平讲“老祖宗不能丢”,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的领袖和亿万群众一直用实践去求证主义,求证假说。也许将来的求证所得与马克思书上讲的相距甚远,这也没什么,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开放的科学。

在蒋巷村我又重读了一遍共产主义的猜想,也读出了一点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意义。

写完这篇文章猛然想到过几天就是5月5日,马克思的生日快到了,这也算是对马克思诞辰192周年的一点纪念。

阅读指导

文章发表在《党建》2010年第八期,是作者参观全国文明村常熟蒋巷村后的思考。结合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作者介绍了蒋巷村的建设,分析了蒋巷村的新探索,并从马克思主义的各种版本比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中,评价了蒋巷村对马克思主义探索的理论和实践价值。

宏大的视野是本文理论思考的前提。作者先回顾了共产主义推演的社会理想,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信仰它,再到建党,到国际共运,于是就有了各种共产主义版本。就作者所经所见的最初级最朴实的“解放版”共产主义,和追求“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版、大跃进和**运动版本。甚至联系了苏维埃加电气化版本、发达国家物质文明版本、北欧版本等。在如此宏大的背景下,作者才能对邓小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背景下的蒋巷村“中国乡村版”的共产主义进行理论思考,才能得出蒋巷村版才比较接近马克思提出的三个要求。

深邃的理论分析使本文具有了理论探索的价值。作者由我们过去对共产主义的误解写起,结合经典理论,指出我们当年对人的自由讲得很少,“……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足的物质生活和闲暇的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

作者从经典理论中提炼出三点:有工作,有物质享受,有精神自由。然后以此为论述角度,展开对蒋巷村的观察和总结,并进一步思考了物质丰富之后怎么办的问题,肯定了蒋巷村对“自由人联合体”的积极探求。并由此认识到“马克思主义本来就是开放的科学”,使文章的理论价值更为丰厚。

类比手法的运用有助于作者抒情议论。“太阳系假说的证实经过了三百年,而共产主义学说的提出才一百六十年”,以此类比来增强对猜想意义重要性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