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杨树下的身影(1 / 1)

人向天的倾诉 梁衡 1977 字 3天前

像是负了什么债,又像是欠了谁的情,几年来,我一直怀着一颗不安的心。此时,随着车子的急驰,窗前那些熟悉的荒山秃岭扑面而来,这又勾起了我的一怀旧绪。翻过一道梁,漠漠黄土之中,突然腾起一片绿云,绕着山,盖着沟,遮掩着几间白墙青顶的小屋。我的心不由一动,一种渴念而又歉疚的心情一起撞上胸来。啊,到了,就要到了。他,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

五年前的春天,我曾到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旱得出名的黄土山区,站在山头一望,山是黄的,地是黄的,刮起风来,连天都是黄的。可是后来,这里出现了一个奇迹,半山腰里有一个岭上小学,师生们从1966年开始植树,八年时间竟种了三万多棵,绿化了一条公路、两道沟、三道梁,栽了一村子的树。岭上大队也就成了“沙漠”上的“绿洲”,过路的人总要在这里歇歇脚,纳纳凉。岭上学校呢?也成了全省的先进单位,多次得奖,远近闻名了。

那回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教师,姓王。她浓眉大眼,粗粗壮壮的,一看就是本地的农家姑娘。我说:“这树主要是你的功劳吧?”她那本来就红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我也没有理会,简单地问了些学校概况,她就领着我们校内村边地转开了。校园的后墙外是他们的小果园,那桃、杏、梨、枣、苹果、核桃,各种各样的果树,一色青翠。王老师说:“别看树小,可都挂果了,要是秋天来,你还可以尝尝鲜呢。”最使我兴奋的是那村边路旁的白杨,白里泛青的躯干,笔直笔直;绿得发黑的阔叶,油亮油亮。它岸立在那里,不蔓不枝,一直向蓝天上钻去。忽然,我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正在前面开沟浇树,见有参观的人来,连忙收拾起家什,绕过白杨树,悄然离去了。

我还是想请王老师介绍一下她带领学生造林的事迹。她看了一眼县里陪同来的老李,嘴巴微微一撅,说:“我有什么事迹,这树的年龄比我的学龄还长呢!”是呀,这姑娘现在才不过二十多岁,她自己还是一株小苗苗呢。可是,我总得完成采访任务呀,于是,我就长一句短一句地问开了,小王老师则东一句西一句地应付。等她看到我掏出本本做笔记时,可真急了,连忙说:“啊呀,你可千万别把我写上,那不是我,那是薛老师……啊,薛明,带着学生栽的!”我一怔,薛明?他是谁?

王老师索性讲开了,薛明就是她的老师,一打合作化开始,他就来到这里办学。教室是靠山打的两孔土窑,村里穷得拿不出一张糊窗户的纸。后来学生多了,土窑里再也上不开课,薛老师就下决心要栽树盖房。他拿上自己的工资,翻过一架山,走了一百二十里,背回来一捆杨树苗。这点宝贝,一棵要顶十几苗用呢。他小心地剪成短截,插在校门前的土路旁。这东西不负有心人,如今长得都有几房高了。后来他又办苗圃,嫁接果树……小王说得激动起来,脸腮涨得通红:“说实在的,这个摊子,全是薛老师一个人跑闹的,学校里学生满共不过五十名,年龄又小,只能递个树苗、填填土,下山背树、挖坑、护林,全是他。一次半夜里下暴雨,他想起了沟里的树,爬起来,摘了扇门板就到崖头上去堵水,要不是村里人赶来得快,连他也卷到沟底下了。这些树,就不要说他贴了多少钱,连命都快搭上了……”

小王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我隐约感到,她急促的言语间流露出对这位老师的敬意,却又伴有一种难言的激愤。她再不细说什么,只是领着我们看,看那些用自己种的树盖起的教室,做起的桌椅、黑板、篮球架等。我问:“怎么不见薛老师?”小王又瞟了老李一眼,只淡淡地答了一句:“他今天有事出村了。”

那天晚上,我就宿在学校里,是夜月明星稀,虫鸣卿卿。后园里一片枣林,那密密的小黄花开得正盛,静静的夜色中,沁着蜜似的花香。我想着这千古旱垣上的奇迹,躺在小土炕上,兴奋得难以成眠。这时万籁俱静,斗转星移,一方纸窗上映出院里的枝枝条条、团团花影。不一会儿一株硕大的树干,又映在窗格间,好像一个巨人。我知道这是院里那株高高的白杨,白天我还在它下面站了好一会儿呢。这树影不声不响地贴着窗格,悄悄地出现,又慢慢地向东退去。大约是夜尽时分了,我矇眬地睡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临窗。我走出校门,昨天那村边的树已浇过水,只见路旁的两行小水沟里映着淡淡的霞光。直到吃过早饭,我到底还是没有等上薛明。在回去的车上,便向老李提出我心中的疑问:“这个学校曾多次登报,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薛老师的事迹?”

“唉,甭说给他登报啦,就是让他代表学校去领个奖都不行!”他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最后那“行”字拉得老长。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是‘黑五类’,富农子女。”

我只觉得头“嗡”的一声,半天没有吭气。他又接着说:“你不知道,他不但是个‘黑出身’,还是个‘黑人’呢,教育局早就没有他的户头了。上面说,地富子女还能为贫下中农培养后代?可是群众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那些娃娃、那些树苗,他不走,不让教书就栽树。八年啊,他就干出这么大的功业。”

我说:“再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黑人’。”

“其实,你已经见过了。”

“真的?哪一个?”

“就是昨天那个——见有人来就赶快走开的栽树人。”

“啊?”我努力回想着昨天那个身影,突然一切都明白了。我忙探头向车后望去,只见那一排高高的白杨默默地站在村边,又慢慢地向后退去。我心里顿觉无限惆怅。这时老李忙不迭解释说:“实在无法,这是上面的规定,他是不能随便接待来人的。”我这时已觉无话可说,既然是“黑人”嘛,自当这样处理。但我真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样一个活活的血肉之躯,一个在天地间创出了业绩的人,一个深深印在群众心中的人,却不许他说话,不许他露面,不许他的名字传诸书报,不许他享受用自己的汗水、心血换得的荣誉。那天,我回到报社后,长夜孤灯,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几年来,白杨树下薛明那一闪而逝的身影,一直嵌在我的脑子里。我终为自己在乌云压城之时未能为他说一句话而感内疚,这次就是来偿还这个宿愿的。

我进了校门,学生们还未下课,校园里一片静温。正是深秋,后园墙头探过的树枝上梨白枣红。操场边又多了两排教室,教室旁的花椒树上结着一串串的小红珠,我认得那是一种叫“大红袍”的好品种,满院都散着它的馨香。下课了,王老师走出教室,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拍拍手上的粉笔末,惊喜地说:“呀,是您来了!”她拉着我就往办公室去,一边又吩咐学生:“快去沟里叫薛老师。”办公室也比原先宽敞了,正墙上一面大红锦旗,上面堂堂正正的几行大字:

奖给薛明同志

栽起万棵树,

培养一代人。

看见这旗,我更急着要见人。小王领我来到村边,当年那白杨树后又多了两排高大的梧桐。我想,那次薛老师一定正是在浇这些树呢。附近的几个黄山头已经变绿,沟底又增加了一大片幼林。女教师说:“你不知道薛老师怎么爱这片小树呢!最可恨的是那些外面来的羊工,偷着在沟里放羊。薛老师就上去拦,那时他还没有平反,人家就对着他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赶快回来叫我们……”我脑子里又闪过上次他一见人就回避时的身影。啊,忍辱负重,忠心耿耿,他终于忍过来了。

这时一个学生从沟里钻出来,呼喊道:“都跑遍了,找不到啊。”女教师对我说:“薛老师现在是公社联合校长,事情多了,有时还被请到外公社去指导绿化。”这时微风吹过,拂动那满沟满坡的杨柳树。确实,到哪里去找呢?

我不觉有点怅然——看来今天又是求访不遇了。其实他若回来也决不会谈什么的。十多年的怨和苦,他可以不吐一字;今日的名和誉,他又怎肯自加一分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看着这满山的林木,眼前又闪过他那从树后隐去的身影。啊,高尚的人,现时,我不知你正在哪棵梧桐树下,哪片白杨林中?

阅读指导

梁衡在《人格在上》一书的序言中说:“人格是精神,精神可以变物质,甚至可以发挥出超物质的力量。人格是信念,信念如山在野,高山仰止;如坝挡水,波澜不惊。信念既成,就不是一个人的事,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会形成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乃至全社会公认的规范,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所以当我们述说人事,歌颂英雄,甚至亲身感受那些开国元勋、将军元帅、教授学者或者能人强人们的惊人业绩时,其实这种感觉中常常有一部分是他们的人格魅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人格魅力将大大超越其人其事本身的意义。”

本文所描写的薛明老师,热爱教育,热爱绿化荒山,即使被除名被歧视也在常年植树,终使荒山变绿岭,山区的环境得以改善,学校的办学条件得以改善,也迎来了自身政治环境的改善。薛老师不怕劳苦,不怕毁誉,默默坚持,常年不懈,这才是崇高的人格,这才是伟大的人。人格之于个人、民族和国家都有重要意义。梁衡的人物散文不同凡响,就在于他善于撷取人物身上耀眼的人格特质,从独特的艺术视角来展现人格魅力,给读者以震撼和熏陶。

由于两次都没有采访到薛老师本人,所以作者采用侧面描写的方法来写人物。通过王老师的压抑不住激动的介绍,老李为薛老师鸣不平的身份介绍,通过对几年来不断绿化的山沟变化的描写,通过对作者的迷惑、渴盼、失望、歉疚、激动、怅然等心理描写,侧面描写和烘托了薛老师的奉献、坚持和崇高人格。

再者,采用对比的方法来叙述故事,五年前后的绿化环境、政治待遇、人们的态度、薛老师的工作状态等,更突出了人物的精神境界和社会的进步。叙事中的描写和抒情,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性和感染力。如五年前离开学校时,又借描写白杨树来抒情,写“那一排高高的白杨默默地站在村边,又慢慢地向后退去”,“默默”“慢慢”,衬托了“我”的失望惆怅。“我真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样一个活活的血肉之躯,……不许他享受用自己的汗水、心血换得的荣誉”。文章综合运用排比、反复、反问,直抒胸臆,为人物不公正的待遇鸣不平,深化主题。同时,作者善于运用伏笔照应,使文章前后照应,结构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