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是个麻烦——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计就做不得了。
来大水叫“发天水”,发天水那一年刘五渡还出了不少事。大水冲到渡头,淹了一整片市集之前大半年尤其闹怪。后人谈论起来,编成了歌儿,还得敲着皮鼓,“膨膨胴胴”敲得价响那么唱,唱是:
大水天上来,来水大上天;
麻胡扛走双槐树,大虫卧倒酒虫边。
一笑江神肚满,二笑土地盆浅,
三笑城隍勾不动,鼙鼓在人间。
再喝千斗成一醉,醉里送神仙。
麻胡,就是绕脸一大圈儿络腮胡那种长相的人。晋唐以降,西域来人频繁,久而久之,国中的麻胡样式就多了,有虬髯的,有炸须的,原先庙堂之上那些个三绺、五绺,号称美髯公的爷们儿着实比不得,反倒总是讥嘲这些人出身微贱——“麻胡”就是这种态度之下出现的一个称谓。
杜麻胡是送铺里的卒子,穿一身军衣,连把朴刀都没有——不是没有,是当了,当了买酒喝了。先说大宋朝的送铺,已经比不得前朝;有唐一代在开元年间开了邮路,统编天下马匹,都为一籍,由州县官掌握、管制,先以邮递、军旅所需为务。天下之有道路者,每隔数十里,就兴建一所传舍,或称驿站,流通四方消息、南北货物。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马政窳陋,人事不修,“送铺里的卒子”成了句歇后语,意思是在最低贱的行业里混生计的人,所指俱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辈。
杜麻胡要比其他的邮卒地位来得高些。他的个头不怎么出色,力气却大得惊人,能负重物疾走,有些粗大物事也许要几个人一起帮衬,才勉强下得了手的,他一个人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得、举得了。同是铺里干邮卒的,先上来是惊诧、羡慕,继之便冷嫉热妒起来,特意找些个粗笨夯蠢的活计难为他。他也不当回事,总笑呵呵地完了差,抱着壶劣酒,滋滋味味地喝着,就高了兴。
为着喝酒,杜麻胡使了不少傻气力。有时明明不是送铺的勾当,人来请助一臂,前去给修缮房舍的抬一会儿大梁,他去;给换轱辘儿的扛一会儿大车,他也去。力气不白使,人给看过几文赏钱,让他换酒喝。也有径直给打一壶来叫出力的,杜麻胡也一边喝着、一边给干活儿。
有一回,西六十里飞云浦驿铺来了一拨邮卒,说是久闻杜麻胡天生神力,想验看验看他的能耐。来人俱是魁梧精壮的大汉,个儿顶个儿都是羽林骠骑之流的容色。看模样,不只是来“验看”,说不得还想打一架呢。
杜麻胡教这帮人围起来,仰面四顾,咂了口酒,笑说:“气力不值钱,怎么使都可以!这样罢,我听说飞云浦驿铺前有两株粗可十围的大槐树,交拱成荫,凉快得很,在那树下头比划,多么舒坦!”
“这是打发我们回去?”来人说。
“不不,爷们儿铺里坐一会,我去去就回。”说时一拱手,扭头不见了。
众人趁着公事之便来一趟,连顿饭还没迭得及吃,却放杜麻胡跑了,想追没劲,只得怏怏然把拳脚上的力道都作话骂了,回头往郭栈寻碗面吃。吃时群情汹汹,议论滔滔,看不出是得意,还是丧气,或者兼而有之。未料一人一盆子烂锅面才吃罢,正借了郭媪的擀面杖在门前滚肚皮,忽然远远地瞥见此地送铺门前多了一桩物事——原本栽在飞云浦那儿两株合抱成拱的大槐树,居然来到了刘五渡,而且不偏不倚,一个模样,就种在送铺门前,荫凉地儿里的杜麻胡正咂巴着嘴,看似是喝着他的酒呢。
这个“验看”毕竟没有完事,飞云浦饶上两株百年老树,也只能来去由人。杜麻胡倒是赢得了此间送铺里上上下下的敬畏。敬畏是个麻烦——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计就做不得了。铺中官长叫驿丞,也叫舍长。打从飞云浦来啰唣的人回去之后,这刘五渡的驿丞便将杜麻胡奉为上宾,等闲的差事也不放他干了,一日三餐,由驿丞的浑家亲手打点,老百姓笑说舍长给麻胡尽孝道,麻胡算是“舍亲”,这当然是笑话,驿丞也不在意,尽心伺候就是尽心伺候,管人笑骂就不能说心虔了。
是以杜麻胡就更能喝了。每日大早头一离枕就有酒喝,入夜触枕黑甜,梦里应该还是有喝不完的佳酿。还不只在铺里喝,有时烂醉于途,数日不醒,旁人也不敢恣意惊动。醒了来,笑呵呵地问人:“这是到了哪一日啦?”
一旦不省人事,便是两三天黑白无计,杜麻胡自己也觉得惭愧,老央求着人:“赶下回我再醉了,天亮总得叫起。”可没有人敢叫,为什么不叫?敬他力大、畏他力大,如此而已,有什么道理?有道理也没人说得上来,方才不是表过了么?这敬畏,是个麻烦。
忽一夜,杜麻胡远远地从山里走下来,身边拽着个庞然巨物。他老人家倒是一边儿高声吆喝:
人人敬你而远之,你有什么可敬?那是因为人怕;人人怕你而不识你,那是因为你力大;你力气能有多么大?能移山倒海?能翻天覆地?能颠今倒古?能起死回生?哇哈哈哈哈——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待走近前,旁人看得几几乎喷出屎尿来,杜麻胡手里牵回来的,是一头吊睛獠牙白额金毛母大虫。
就这么喧声谈笑了一阵,杜麻胡居然倒在母大虫旁边睡着了。更奇的是,那母大虫也缓缓地掀了掀胡须、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搂着杜麻胡作一堆睡了。
直到次日一早,方圆十里以内的老百姓都听说了,家家户户扶老携幼而来,远远地指点,窃窃地议论,可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敢惊声,仿佛都怕叫醒了麻胡,或是吓醒了大虫。日上三竿,杜麻胡先睁开眼了,一见众人环伺,脸上立时现了赧色,抢忙一骨碌翻身跳起,戳挲两下那母大虫,母大虫醒过来,回神看一眼四周鸦雀无声的众人,陡地发出一声怒吼,登时吓得老老小小惊狂骇叫,没命奔逃。
倒是杜麻胡猛可大喝一声,那金声玉振之势,远甚于虎威,一声喝罢,杜麻胡顺手挽起虎颈上的绳子,紧紧扯住,同时递出一脚,正踏在那母大虫的胁里,这一踏,竟把头刚要站起身来的大虫给蹬倒了——一头大虫,何啻千斤之重,吃他这一蹬就倒不说,眼见是再也起不来了,也不打算起来了,仿佛一头温驯的猫儿似的,掀了掀胡须、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动也不动了。
“你这畜生!麻胡爷爷今儿放你回山,是看你有着孕,上天有不杀之德,你得牢牢省记!回去之后,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么?”
说也奇怪,那母大虫仿佛听得懂杜麻胡的教训似的,仰躺在地,点了点头;杜麻胡这才一松脚劲,让它站起身,抖擞抖擞肥大的身躯,向来路扬长而去。杜麻胡则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时羞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一阵,朝渡口跑了。
尔后一连数日,送铺里不见杜麻胡的踪迹,酒肆里也不见。要在平素,谁也想不起他来,可与那母大虫在送铺前睡上这一夜,人们时刻都谈论着——杜麻胡成了个话柄。有说他是大虫星君转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沦,这回现了原形;有说他是个耍巫弄幻的术士,双槐树同母大虫都是纸扎水噀的假物,日久必败,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惭露了破绽,只好走逃个颜面。
然而,再往下追问:现了原形又如何?大虫还吃人呢。露了破绽又如何?谁能说得上来破绽究竟在哪儿呢?毕竟是众人不能明白:这麻胡的能为如此之大,何以训诫了那大虫之后,反倒像做错了什么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烦了,快要忘了之际,杜麻胡倏忽来到送铺门前,原先那一身军衣不见了,仅着一缕贴身的粗棉裤褂,两手提拎着两坛子怕不有几十斤重的老酒,吆喝着送铺里的邮卒:“来来来,好酒从西域而来,不远万里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谁给去请驿丞大人到铺中走一趟,就说杜麻胡来辞行了。”
驿丞闻风立至,忙问“辞行”之说如何缘故。杜麻胡且不急着解说,但开了坛上封缄,只道香气冲鼻而来,缭绕不去,随风熏蒸——日后听说是连飞云浦也闻得了。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带回来的。彼地人见他这一身军衣稀罕,强要了去,他便索了两坛八十斤蒲桃美酒而回,为的就是好让此间送铺里的同袍弟兄们痛饮一番。
要说五七日内跑了一趟西域,谁也不会相信,可身旁还杵着那两株片刻之间从六十里外栽来的大槐树,谁能唱个不信二字呢?再说这酒,实在是醇郁芬芳,连不解饮的都感觉到阵阵微醺酥人,于是你一盏、我一盏,就着黄昏夕阳、树影春风,喝了个开怀——众人也都忘了什么辞行的话。
直到月上枝头,坛底朝天,众人都醉满畅怀了,忽然之间,杜麻胡正色说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该到处逞能露底,不过生来就是个担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这好酒贪杯的习性亦复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来了老虎,却是罪过,无意间泄露了天机神妙,我的劫数就要跟着来了。诸君!听我临别一言:自我去后,诸君但请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大力呢?大力毕竟不在你我之辈,我等所能,不过是尽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记、切记!”
第二天一大清早,众人纷纷醒来,彼此相呼,才发现杜麻胡再也醒不过来了。不消说,得由驿丞主其事,将丧葬之礼办过,尸首就埋在双槐树下。人们回思起来,那一番辞行之言,无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后江神震怒,发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见什么是绝大气力。方圆百数十里间,除了郭栈地势较高、未及汩没之外,所有的宅第楼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势极盛之时,有人看见浪头之上站着个老头儿,端着一只面盆儿,不住地从脚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泼洒,然而彼时浪涛稽天,谁还分得出哪儿是土地?哪儿是江河呢?更何况一只木盆能舀几合水?如此救洪,岂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吗?
大水渐退,放眼能见的活物只有送铺门前那双槐树,叶色嫩绿,鲜翠欲滴,而且远观之下,较之于发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郁苍劲了。有人说这双槐树的所在,就是那老儿舀水救洪之处——老儿不是别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们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还埋在底下,来到树根前仔细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许深的圹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来,棺木离地表不过数寸之深。众人争议该如何重新殓葬,有人以为此墓所在不祥,为了看守墓穴,连土地爷爷都不得安宁,索性将棺椁抛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后还是驿丞拿了主意,他说:“邮卒既死,安葬入土,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尔等百姓视之为遣发不祥,我却视之为惜生保育。”
柩木要重新打理,尸首也暂且搬出,这才教人益发称奇起来——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坏,爪发须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张,一身肌肤更好似坚皮韧革,顽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树枝敲敲,居然发出“膨膨胴胴”的声响,仿佛鼙鼓似的。
一叶秋·之六
我祖家五代以来的老太太们都强悍,老奶奶的妹妹——也就是我曾祖母——没有见鬼的本事,可所有从高祖母到老奶奶口传或亲见的那些个故事,都是由她考订、正本,再一笔一画地用蝇头小楷抄写下来的。就连“一叶秋”三字,也出自她老人家的主张。
她说:“多么小小不言之事,都得有大眼界看得。”口气的确不亚于程朱陆王那些个大老师。
根据我奶奶的回忆,曾祖母最爱说的是松陵李正的故事。李正是个渔夫,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港湾里。一天傍晚,他捕了些鱼,买了点酒,一个人喝起来。不多会儿,有条影子晃到门外。李正斜里睇了眼,问道:“有客,打哪儿来啊?”那人说:“我不是阳世的人,是个鬼,死在这条溪里很多年了。看你一人独酌,酒虫儿闹祟上来,想讨一杯吃。”李正笑道:“想喝酒,何必一杯呢?就坐下来罢。”水鬼便坐下来和他对饮。一人一鬼,相视无言,居然喝过了大半夜,酒也喝完了。鬼起身告辞,李正当然也不方便留客。
此后,每回水鬼来,自往客位上一坐,与李正对饮数刻,酒喝完便走。有一天,水鬼忽然对李正说:“明天,代替我的人就要来了,是个驾船的。”次日,李正在河边等着,果然有个人驾着船来了,却没有任何变故。到晚上李正备酒,见水鬼又来了,遂问道:“怎么没让他代了呢?”水鬼叹了口气道:“那个人小的时候父母死了,他得抚养他弟弟。我若是把他害死了,他弟弟怎么活?算了罢。”
又过了半个月,水鬼又说替他的人来了。果然有个人到岸边来,转了几圈又走了。李正问那水鬼:为什么又放过了。鬼说:“这人堂上还有老母无靠,我怎么能害他呢?”过几天,水鬼喜孜孜地对他说:“明天有个妇人来替我,这一回,我是非要投胎去不可的了。今番,是特地来拜别的。”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正看见一个妇人站在岸边,逡巡顾盼,时而涉水想投河,结果还是上岸走了。过不多时,水鬼又来讨酒喝,李正诧异极了,问道:“怎么又放过一个?”水鬼道:“老天爷有好生之德,这妇人刚怀了孩子,害了她,就是两条性命。我是个男人,淹死了这么多年,还找不到一条生路,何况她还带着孩子呢?”说话间,泪水流了下来。
不料才又过了两天,水鬼穿着大红袍,戴着官帽,腰缠玉带,领了一大群喳喳呼呼的随扈,来与李正告别,道:“老天爷怜恤我心存一点慈爱,下诏封我做这里的土地神,日后领取些个血食,倒是可以回请老兄你了。”说完,一揖而去。
我曾祖母说这故事:“得一个慈字。”老太太们,就是这样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