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郭老媪(1 / 1)

一叶秋 张大春 2932 字 3天前

这是他年轻时混迹江湖之所逐鹜,一旦到手,居然只觉着万分累赘。

野渡头终于汇成为港市,其间往往要经过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胜数。有些段子会往来流窜,原本发生在甲地的事,由于要在乙地讲述,情节便会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里的人物鲜活惹趣,舍不得让外地人独享,索性给安一个本乡的户籍。这一类张冠李戴的情况,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媪》这个故事,原先出自《夷坚志·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后曾经被说书人施耐庵转化到《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但是在程檇亭的《荆湖纪闻》之中,故事就叫《郭铁枪》了,作者还把这故事的发生之处移置于“江夏东百三十里刘五渡”,正是黄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郭老媪》也罢,《郭铁枪》也罢,这一对母子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显然要比《黄十五》的故事晚了许多,当时的刘五大约已经不在了,而津渡能以其人为名,可知在地经济应该是发达得不恶,人们能传颂其名,应该不会是因为他铸成了“没奈何”罢?

在没有进一步的材料佐证之下,后人也只能假设:受了孔思文一场点拨之后,刘五悟出后世所谓“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真正懂得了银钱必须流通才有价值的道理。大概也因此而能赚得一个身后之名——刘五渡罢?

郭铁枪原先不叫郭铁枪,就叫癞鹅。在刘五渡开一爿名唤“郭栈”的小客店。此子自幼没了父亲,依着老娘维持店中生计,年事稍长,就能独个儿挑起里外经营,是个能为人。癞鹅少年时曾经跟着一个因病羁留在店里的武师学了一套号称是“杨家枪”的枪法,日夜演练,居然有些个模样。但是他的母亲从来不许他在人前卖弄武艺,癞鹅听话,可却不能明白其中缘故。

直到有一年,江里发大水,洪峰一路推到刘五渡,淹没了原先渡口上的市集,这反而带来了利市,郭栈地势高,在洪水未退之前,成了往来行商唯一能居留的所在。洪水既退之后,原先给淹没了的店家大多搬迁到上下游临溪岸较高而平旷之处去了,刘五渡成了郭一渡,孤杆儿生意。生意一孤就做不长,忽而有一天下着大雨,四野无人,郭媪跟儿子说:“去把你师傅留给你的那杆子铁枪扛出来。”

铁枪锈在枪架上,扯晃了好半天才抽下来,癞鹅捧着枪凑上郭媪的跟前,道:“锈成这样儿了。”

郭媪摸着枪上斑斑驳驳的铁锈,看一眼屋外的雨,两眼茫茫然望着远处的江水,道:“去演一套你师傅传你的枪法——枪法锈不了的。”

癞鹅知道他娘的意思——当年他那师傅也这么考较过他;拣一个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的天气,让他上门外去使一回枪,再进屋来,衣上不许沾雨点儿,功夫到这一步上,就算严实了。不过这一天癞鹅不如他出师那一天耍得好,一趟“杨家枪”舞下来,两条裤腿儿各沾了些湿。

郭媪见状叹了口长气,才道:“该怨你师傅当初没能把你**得结裹,还是该怨我老怕你人前露了相而不让你熬炼呢?”

癞鹅愣头愣脑不明所以,问道:“耍得不好,儿子再练几回,日后天天练、早晚练;赶下回下大雨,就淋不着了。”

郭媪摇着头,道:“‘杨家枪’使到这一步上,无师即无道,回头再练,只有更坏,决计好不了。算了,你留神别遇上‘朱地堂’那一路的练家子,还勉强可以保全身家的便是。”

“咱张罗咱的生意,不跟人过手。”癞鹅说着朝屋后走,要将铁枪收回柴房里去。

“回来!”郭媪发声喊,回手一抄,两根指头拈起了拖在地上的枪錾子,接着说:“刘五渡眼看就要荒,这一荒,客店的生意眼看是保不住了,咱娘儿俩得积聚些银两,上别处谋生理。”说着,从夹枪的那只左手袖口里掏出一条黑巾来,顺手往枪錾子上一裹,松开了拈枪的手指。

癞鹅抽过枪来仔细一瞜,那黑巾是块露着俩眼窟窿的缠头布,布里衬着羊肠绞铁线,等闲兵刃着上了,还能抵挡些力道——此物叫“幪子”,一向是绿林剪径的强人所使的衣靠。

“娘!这、这、这是个贼物事——”

“是个贼物事。”郭媪说。

“咱家里怎么会有这贼物事?”

“咱家里是做贼的。”

癞鹅打从这一天起,成了个明白人:他是个贼种,父母两姓八代以来都是贼,就连他那落难的师傅也干过一阵子贼勾当。白昼剪径,黑夜穿窬,都能贯通。癞鹅不能再叫癞鹅了,他叫自己郭铁枪,把那杆铁枪通体打磨了一个锃光精亮,枪尖可以挑棉线,锋刃可以割鸡牛,连底下那錾子都修治得锐利无比,随手一扔,可以入土五六寸深。

徒有兵刃还不足以成事,郭媪还教导郭铁枪一套“圈(音眷)羊”之策。那就是如何在渡头上设置种种路障,看似洪水侵淹使然,让那些个在刘五渡下船的客商不明究竟,七弯八拐地绕进了郭铁枪藏身所在的密林,到了密林深处,明晃晃的铁枪一亮,什么闲话也不必说,货物、银两都撒下来了。

这生意不须久长,抄得来百把两银子便足供娘儿俩上路,寻个别样的地界去重新做人了。在郭媪想来,一两个月,不等朝廷里派下来治水的河工来到地头上,那百把两兴许能维持个小生活的银两,应该就凑齐了。

剪径生涯不须细述,总之就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留下买路财”之类的切口,加上几声往来恫吓。除非碰上了能人背后的能人。

话休絮烦,且说有这么一天,郭媪秤了秤箧中积聚,果然有上百两银子,老太太闲来用心,不外多事,跟儿子说:“咱们一家两代三口在这刘五渡混生涯,前后已经快五十年了,今朝扭头就走,毕竟还有些不忍,更何况咱娘儿俩还倒腾了那么些‘圈羊’的机关——你去尽数拆了,咱们晚上吃了饭、祭了江神就上路了。”

郭铁枪领命而去。才竖起一株原先教他给劈倒的垂杨柳,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闷吼:“多费事啊?”

郭铁枪回头一眄,是个年约五旬上下、须发花白的半老之人,头上草草结着绛带,一袭夏麻坎肩,里头结束着粗布褐衫,一条老棉裤,看是四季未必分明。不过这人腰间盘着个素底绣银丝的锦囊,看上去鼓突突、圆滚滚的,里头朝外尖扎扎、锐棱棱挤耷着的不是银锭是什么?这一囊里要都是银子,少说就有百两。要是金子,那就是他娘儿俩后半辈子傻吃闷睡的依靠了。

郭铁枪回头捉起枪来,枪尖儿朝前一倒,指着那人道:“你这厮来得好,帮衬我一个生涯!且留下姓名表字,好叫铁枪饮血记恩!”

“吆嗬?”那人上下一打量,笑了:“二十年前我追这杆枪不着,未料二十年后它自来找上我了。活该此中必有冤债!”

郭铁枪闻言一愣,登时想到:枪是我那师傅留下来的,二十年前也正是我师傅流落到刘五渡来之际,师傅来时带着一身内外伤病,莫非就是这老儿作索的?一念至此,仇忾顿生,暗道:“管他当年是非恩怨如何,我师傅传我这一身武艺,到今日还不曾当真施展则个,何不就拿着老儿一条性命祭枪,冥冥之中不定还给师傅出了口恶气呢!”

心念转定,铁枪使了个金蛇出洞的式子,枪錾一抖擞,枪尖十颤悠,一条既似鞭、又似箭的长影儿“倏忽”一声欺近身去,连捣了面门、喉头、心口、小腹和下裆五处关隘,一枪还比一枪低,一枪也还比一枪深,底下一连垫上前的两步也是稳扎稳靠,毫不懈怠。

那老儿没提防的只能往后退,一仰脖梗儿闪过了面门,再仰前胸闪过了喉头,三仰不能对付了,索性退一步,避过了心口上的一枪,同时一缩肚子,省却盘肠大战,可最后下裆上这一枪可是又刚又猛,郭铁枪倾全力递出,一只臂膀探得老直,那老儿退无可退,居然凌空一跃,顺势向下使了个千斤坠,两只脚掌齐齐踩在那镔铁铸成的枪杆上。在郭铁枪感觉,就像是半空里忽然砸下来一座弥陀山,打压在他的铁枪之上,这怎么吃受得起?但见他双手一撒,人便朝后栽倒,可再也来不及了──那老儿拼得踩落铁枪,两条腿早已借着了千钧之力,横里兜个旋子,一副扫堂朝天打,前脚甩在郭铁枪的腮帮子上,后脚更要不得,接着崩断了他的肋骨。像个破皮囊似的郭铁枪就这么飘呀飘的给扫下河沿儿去了。

片刻之后,这老儿拄着铁枪,喘着气,一步一步踅到郭栈来。郭媪远远见那枪上沾着泥,知道儿子不妙了,可她一时摸不清对方的底,也不敢轻举妄动,把早就收拾完妥的家当又翻出来,装作寻常待客模样。

“客官是宿店么?”

“要歇下的、要歇下的,这一架打下来,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还是打了人了?”

“捱人扎了几枪,算是吃打;也还了手,算是打了人。”说着,老儿扯开前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没有外受金创?”

“真要叫‘杨家枪’扎进皮肉,老儿今日歇下就不兴许再走了。”说着时,老儿松了口气,一身筋骨发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阵急似一阵的声响。郭媪回过神来一打量,才发现老儿的脸颊、脖梗,还有**着的胸膛上各出现了一个黑印子,这叫“锋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径直寸许的锋印就能断送人的性命。显然,这老儿吃着了枪前尖儿上的锋势,受了点暗伤,但是并无大碍。

“是什么人将客官打成这样儿?”郭媪递给他两罐儿伤药。

老儿接在手里,闻了闻,摇摇头道:“年月了,陈了。”

看老儿不答,郭媪江湖识性,尽管心里慌急,却不能再追问,于是气定神闲地说:“看客官面生得很,敢问高姓大名,从何处来呀?”

“老儿姓朱,行四,在外都称朱四的便是。今从婺州而来,要往襄阳而去。”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还闹官司,小小不言的终须忍一口气。既然脸上都落了瘀伤,还是早些将息的好。”说时朱四已经满脸不耐,挥着手,摇着头,将枪递给她往墙根儿里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壶,由郭媪引向间壁去用饭、安歇了。

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门之上啪哒啪哒一阵噪响,郭媪早有心思,根本没上大闩,抢忙拉开门扇,但见儿子一身是泥、满面是血,跌跌撞撞地晃进来了。见了亲娘,少不得一阵聒噪:“娘!儿子今天碰上个扎手的!——”

话说到一半,教他娘手势止住,郭媪悄声道:“对头投店来,正睡着。”底下一阵窸窸窣窣,娘儿俩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当然不曾睡得。打从一进店房,他就觉得蹊跷——为什么这客栈里看似许久没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媪子对他却温言款语,应酬周到,一似平常呢?倘若真要接待,为什么茶水浓香,饭食精洁,倒像是自家人饮食所用,绝非逆旅之中所习见者。还有,老媪子只手接过镔铁枪、往墙根儿里一靠,浑若无物的一般,一杆如此熟铁精铸的好枪,少说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媪子若非绿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这些可疑之处,让朱四不敢放心贪睡,但夜里一听外头祟闹,连忙起身侦听,果然窥见白昼之时打劫的那汉子回来了,急忙换上衣靠,向里衣之中扎缚了锦囊,往灶下寻摸出一桶油来洒了,扔个火折子,随即跳窗而出,抄林间小径一口气奔出去十几里地,想想郭栈里那娘儿俩应当正忙着救火,自己算是脱险了,正准备绕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尽听得那老媪的喊声铺天盖地、不打一处来:“朱四爷!朱四爷!”

朱四知道这老媪子门道精深,比她那儿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几,当然不敢出头,可越这么瑟缩着,老媪子的声音却逼凑得越发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媪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边,笑着说:“朱四爷,您忘了给房钱。”

朱四大惊失色,暗中一提真气,想要窜得远些,可脚抬起来了,肩膀却直往下坠,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却听郭媪缓缓说道: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你打伤了我的儿子,烧灭了我的店房,这些都是老媪子该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媪子都得谢你!可我怎么谢你好呢?——郭媪顿了顿,笑道:“这么着,于今我就剩这杆枪了,你当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为了这一杆杨家枪吗?拿去!”

在夜暗之中,一杆铁枪像条银蛇一般地窜了过来,这是“杨家枪”的绝技之一,叫“飞天夜叉”。虽然枪是离了手,但是使枪的人还能控制这枪的势头,一共是点、撩、拨、刺、挑五轮攻掠。朱四听郭媪的言语,不像是要打杀人,但是“飞天夜叉”来得凶猛,不能不全力抵敌,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运用腰胁、背脊、股肱诸处借地使力,拧拧蹭蹭地躲过了那枪的攻势。好歹让朱四一把擎住枪錾,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发麻,可枪,倒是老实了。

紧紧握着那枪杆子,满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年轻时混迹江湖之所逐鹜,一旦到手,居然只觉着万分累赘,再趁那晶莹闪烁的光华看一眼自己,浑身上下俱是打斗之后所残余的百孔千疮,他仍旧喘着气,远远听见旷野之中的郭铁枪放声喊道:“娘,怎么啦?咱那枪呢?”

“要枪则甚?”

“咱不是做贼么?”

“这就改行了!”

朱四顺手朝身上一摸,那锦囊不见了。

一叶秋·之五

老奶奶身后留下一个匣子,里头搁一锦囊。在老奶奶生前,没有人见过这物事,此际打开锦囊一看,居然是半截香木。家人们忽然想起老奶奶说过她娘家天妃宫里的一桩旧闻:

那是道光爷还在的年月,天妃宫掌香火的是个老僧,法号叫一行。某日,一行从外面回来,发现锅里煮着两个蛋,快要熟了,急忙问小沙弥从哪弄来的?小沙弥回说:“我从鹳巢里掏来的。”一行赶紧命小沙弥把蛋放回鹳巢。小沙弥说:“蛋都快熟了,放回去还有什么用?”一行哀悯道:“我并不指望蛋里头还能有什么活物,但望那母鹳不要太伤心罢了。”

几天之后,鹳巢忽然出现了两只小鹳。一行很惊讶,连忙让小沙弥把鹳巢取下来一看,果然是两个蛋孵化的。再仔细一打量,巢中还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小木棒,上面交错着五色花纹,香气四溢。小沙弥于是便将这根香木供于佛前,日日礼拜起来。

不数年之后,有个叫近卫十三郎的日本人来中国朝贡,船行遇到飓风,停泊在刘家河口,近卫十三郎既然行不得也,就踅进庙里,烧了几炷香。拈香之时发现了这根香木,脸上露出了极为惊诧的表情,连忙问值多少钱。一行搪塞道:这是三宝太监郑和捐献的,怎么敢卖钱呢?倒是——一行转念一想,灵光乍现,接着道:“倒是若有人能帮忙兴建后殿的观音阁,这香木就给他也无妨了。”近卫十三郎急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就出钱吧。”于是放下五百两银子,把香木拿走了。

几年之后,近卫十三郎又来到天妃宫,还带回来了半截香木,说是凭此物救了不少条人命,原物应该奉还原主。近卫十三郎还表示:想拜见拜见一行,可是一行已经圆寂多年,真身都过化了。原先那个小沙弥倒是还在,他一径不解前事,遂多口问道:“那根香木,究竟是什么宝物?”近卫十三郎说:“那是根仙木呀!烧了它可以使灵魂还体,有起死回生之效,人称聚窟州所产的‘还魂香’便是。”

这一下,家人可有了着落了,赶紧就着老奶奶的灵柩旁点火,焚那半截香木。烧着烧着,火星也哔哔剥剥地亮了,白烟也蒸蒸腾腾地冒了,老奶奶忽地一翻身,道:“说不回头,就不回头,费多大气力,周转这臭皮囊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