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神付忘川(1 / 1)

白孔雀 (英)劳伦斯 5061 字 3天前

从这时开始,乔治的状态每况愈下。两年以后我去见过他,他当时不在家。梅格对着我一边说起他一边啜泣,说他放任生意渐渐败落,说他老是喝酒,说他一喝醉就毫无人性,说日后没了指望;他不仅在摧毁自己的身体,也在毁掉她的生活和孩子们的生活。我看着她坐在那里,身形胖大,面色红润,眼里涌出苦涩的泪水,不由得很是为她难过。她问我是不是觉得我也管不了他了。梅格说乔治在公羊酒馆,但凡他喝得凶了,就会上那去,有时会一次性地待上一周——跟奥斯瓦德在一起——等酒醒了再回冬青馆来。“可是,”梅格道:“他每天早上,还有几乎每顿饭以后都要犯病。”

梅格跟我说起这些时,他们俩最小的儿子蜷缩在一把大大的椅子里。这是个面色苍白、敏感的男孩子,大约七八岁,看着应该很受宠爱,嘴巴总是不满地噘着,黑色的眼睛显得很紧张。他坐着听自己的母亲讲述自己的故事,每每感觉无法承受时都会耸下肩换个姿势。他对母亲充满着丰沛的孩子气的同情,同时也对自己的父亲抱有强烈的孩子气的憎恨,因为他是他们一切烦恼的根源。我去公羊酒馆见到了乔治。他已经半醉了。

去高关庄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我回来之前几个月,拉蒂刚刚生下她最小的孩子,大出所有人的意料。毕竟这个孩子比他姐姐可是小了整整七岁。拉蒂现在完全沉浸在再度成为母亲的喜悦中。

我去找她谈乔治时,她正在卧室里照看小婴儿。小宝宝躺在她膝头,非常安静、非常健康。拉蒂忧伤地听着我的述说,注意力每每被孩子的动静引开。我跟她说起乔治的孩子对他和对梅格的态度时,拉蒂的眼光不时在婴儿和我之间扫来扫去。突然,她叫道:“快看,你每次突然地转头他就会看你眼镜上反射的光——看啊!”

可我对婴儿却是不耐烦至极。我的朋友们全都成了家,还都不约而同地用孩子来折磨我。小孩子简直没完没了的。我渴望有个什么地方没有孩子,女人们也早过了年轻气盛,聊起妈妈经就停不下来的年纪。现在,只要孩子有一点点风吹草动,拉蒂就会立即受到影响。

我记得有一天,我从法国回来,坐火车急急忙忙赶往查令十字街,那天是乔治的生日。我突然想到他,这种感觉非常强烈,我无法排解心中的抑郁。我把这归结为旅行过于劳累,想着丢开不想。等路过一片割得只剩点茬子的玉米地时,看到残阳闪耀,我试着解读自己当时的异状,不自觉地问:“可……能出什么事呢?我没接到任何坏消息,不是吗?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如此压抑?”

等回到新摩尔登的寓所时,我很惊讶地发现爱丽丝给我寄来了好厚一沓子信——我认出了封面上那矮胖、忧郁的笔迹——立刻,我就猜到信里是什么内容了。

爱丽丝此前同一个她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旧识结了婚。这个年轻人惹到了麻烦,所以老有正义之士追在他身后叱骂,简直有如跗骨之疽。爱丽丝挺身而出,把他那些道貌岸然的敌人给痛骂回去;后来想想既然都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干脆好事做到底嫁给他算了。他们现在过得还挺惬意。

据爱丽丝说,他们偶尔也会有后院起火的时候。对方在德比郡埃里沃什过去不远处的什么铸铁厂的办公室上班。爱丽丝住在距艾伯维奇一英里半的一个山谷里,离她丈夫的单位不远。那是个小地方,很不干净。他们夫妻俩没有孩子,也几乎没什么朋友,只有几个年轻的已婚妇人还算相熟。作为一名高级职员的妻子,她不得不在普通员工之间端着架子。所以纵使她有点什么小小的火暴脾气,因为英国人典型的要面子,也只能压制住了。所以,积得狠了她偶尔就会狠狠地爆发一次,让见到的人好好地吃一顿厉害。时不时地——大概是一年总有一次——她会一次性给我寄来一堆言语恶毒的信,时常看得我乐不可支。

我没有急着拆开信,直到吃完晚饭,我才看了这些信——我确信它们肯定会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我心情如此压抑。

哦,天哪,西利尔,我好像被封在一个大泡泡里似的。我想呐喊,而不是写信。哦,西利尔,为什么你不娶我呢,或者乔治·塞克斯顿或随便什么人都好。我要死了。珀西瓦尔·查尔斯其人简直连钟表都受不了他。哦,西利尔,他永远穿着一身周日参加礼拜时的礼服,神圣的绒面呢,袖口永远是三英寸宽!他连睡觉都这么穿!当然,他都会先跟他的圣经好好亲热完了再上床呢。我躺在他身边,简直能感到他们家族圣经的黄铜封面戳着我的肋条。我都要气哭了,可眼下我却戴上黑色的帽子,像只乖乖的羔羊同他一路小跑着去教堂。

哦,西利尔,没什么事,这些年我都是老样子。这么活着真没意思。每当我看到珀西瓦尔·查尔斯坐在餐桌旁边——此前他雷打不动要向上帝祷告——我都觉得连碰都不想再碰那张桌子。再过一个小时,我准能听到他一路快步走过走廊——每每祷告完他就会很有胃口——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一准是餐桌。不过,我对他也不太公平,他其实是个好人——我宁可他没那么好。

如果说我的婚后生活像是杯热可可,那么乔治·塞克斯顿就像往里面放入了塞得利茨粉(注:一种含有酒石酸、酒石酸钠、碳酸氢钠的轻泄剂。“)。西利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到现在为止,乔治跟梅格结婚已经十五年了。当我想到这一点,再想想将来,我都想要尖叫。可是,我得先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能回忆起乔治那双好像忠实的大狗、受伤的牡鹿、温和一如瞪羚的眼睛吗?西利尔,现在从他的眼睛里你只能看到威士忌和白兰地是如何在燃烧的。他得了震颤性谵妄(注:又称撤酒性谵妄或戒酒性谵妄,为一种急性脑综合征,多发生于酒依赖患者突然断酒或突然减量患者会出现意识障碍和不同程度的定向力障碍。另外还可能出现认知障碍,可见大量生动逼真的幻觉,多为幻视或幻听。若看到恐怖的东西,常东躲西藏,甚至跳墙、跳楼造成骨折或死亡,或突然冲动伤人、毁物;另外还可出现被害妄想。”)。我见过他的样子,之后我给自己灌了一堆红胶囊(注:即巴比妥酸盐,是很老的药物,1903年就被发明了;20世纪初逐渐成为主要的安眠药物。20世纪60年代以后使用就逐渐减少,今天已经基本上不用了。)。周三下午我去艾伯维奇想买一磅油炸食品,给珀西瓦尔·查尔斯当第二天的午餐。我走的是从冬青馆后面绕过的那条小路——你知道的,这是最近的路。我觉得我听到马厩后面的围场里很是吵闹,就想着干脆去看看有什么乐子呗。我走到门口——一只手拎着篮子,另一只手拿着九便士铜角子——我可是执事端庄的妻子哪。

最开始我都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我们的乔治就在那儿,扎着绑腿,穿着马裤,跟以前一样,手里还拎着根鞭子。他骑在马上,手上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大叫。我还在一旁道:“加油,老伙计,今晚你会希望在脖子上绕条袜子的。”但是,西利尔,这话我说早了。哦,我的姥姥!眼看着院子里他那匹牛高马大的赛马就窜了过来,耳朵紧贴着脑袋,背上驮着威尔弗雷德。小家伙吓得面无人色,不停地尖叫“妈!妈!”我就觉得乔治教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骑马也太不靠谱了。这匹赛马——它叫邦尼小子,这是我给取的——转着圈地跳来跳去,跟只螺旋形的打蛋器似的。这时我看见乔治冲了上来,嘴里喊得那叫一个厉害,胡子都快掉了。他狠狠抽了马一鞭子,抽得它皮开肉绽。这马就跟火焰燎着滚热的石蜡一般蹿了出去。孩子尖叫着死死贴在马背上。乔治追在他后面,跑得摇摇晃晃的,嘴里还骂个不停,几乎是在咆哮,吓死个人——“没胆子的猪崽!”瘦高的马儿四处疾驰,好像完全疯了一样。我都看呆了。之后梅格冲了过来,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子,都在尖叫。梅格跑到乔治身边,乔治却像个魔鬼一样举起了鞭子。梅格根本不敢靠近,所以她就是冲过去、停下来,再冲过去、再停下来,向他狠狠地挥舞拳头。乔治挥着鞭子,挡开梅格,那匹马渐渐跑远了。梅格冲上去拦着马,乔治跟在后面,因为喝多了追得踉踉跄跄,还不忘了挥着鞭子。我也跟着跑。我用篮子扔他。小孩子从马上跌了下来,梅格马上冲过去。还有些人也跑了过来。乔治站在那里身子抖得像筛糠。你宁愿从没有见过他那张脸,西利尔。他疯了,跟恶鬼没两样。有时候想到这个,我都觉得自己会像只炮仗一样爆裂开来炸得粉碎。我现在胳膊上还有一条鞭痕呢。

珀西瓦尔·查尔斯的九便士和我一块漂亮的白布都被我用篮子砸乔治给弄丢了。周四那天珀西瓦尔·查尔斯脸臭得哩——因为午餐我们吃的羊排,他最讨厌的一道菜。哦,西利尔,“我真希望自己是只食火鸡,在提巴克图的土地逍遥无忌。”(注:提巴克图是古代非洲的一个地方,位于今天的马里,这里曾孕育灿烂的文明,也是欧洲在非洲内陆殖民的起始点。现多指不为人知的遥远地方。1829年,年仅19岁的丁尼生获得了剑桥一次诗歌大赛的冠军;这次大赛的题目就是以“提巴克图”为主题写一首诗。这次比赛除丁尼生外也有不少佳句,文中这句是同样参赛的塞缪尔·威尔伯福斯主教的作品。)

当我看到梅格趴在孩子身上泣不成声——谢天谢地他没事——我真希望乔治死掉!我现在都这么想。我希望我们只记住他在我们记忆里的样子。近来我都没去看过他们了,实在受不了梅格的神经质。真不知道事情最后会怎么样。

珀西在跟贾克斯兄弟(注:基督教会内信徒彼此之间的称呼。女人称为“某姐妹”,男人则为“某兄弟”。)说“晚上好”“上帝保佑你”了,晚饭都还没好呢——

看完爱丽丝的信,我一等有空就出发去艾伯维奇,看看情况如何了。旧日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我的心里极度渴望看到那些老友。

他们告诉我,乔治在冬青馆经过一次很严重的震颤性谵妄发作之后就被送到帕珀威克那幽僻的乡村,跟艾米莉住在一起。我借了辆自行车一路骑了九英里。这个夏天雨水很多,所有的事物都比往年要迟一些。九月末树叶还是深绿色;麦子刚刚收割完毕,捆成一束束的,耷拉着脑袋。我在秋天清晨宁静甜蜜的空气里骑行。淡青色的薄雾浓浓地堆在树篱上方;天光尚未大亮,榆树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左近的马栗树上一些黄色的叶子抖动着,好像灿烂的花朵一般。穿过教堂旁边高大树木形成的绿荫隧道时,我能闻到那个多云的夏日里树叶冷冷地腐烂的味道。我还记得就在这个教堂里,看林人安那贝尔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天对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沉默着前行。路边阴影处,冰冷的小草被青灰色米珠般的晨露坠得弯下了腰;一张张沾着露珠的蜘蛛网遍布在林子里,像是织布机上等待完工的作品;灰褐色的鸟儿们成群结队从我面前挤挤挨挨地如同零落的树叶一般刮过。我听到远处煤矿那里传来“下工”的汽笛声,我于是知道现在已是十一点半。大男人、小男孩马上就会蹲坐在煤矿狭窄的黑暗处吃他们的“脆饼干”;身边必然还有鬼鬼祟祟的老鼠穿梭来去只等着捡食偶尔掉落的饼干屑。看到昏暗的油灯下那些小老鼠看着自己的样子,小男孩们一准会哈哈大笑,红红的唇部还沾着一圈煤灰。鲜红的山茱萸果子俏生生地立在树篱上面;一簇簇旋花属和泻根属植物或红或绿的果实缀在金色的藤蔓之中;黑莓落在地上,无人采摘。我骑得很慢,周围的植物眼看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各色浆果都探出自己丰润的唇,却因为等不到鸟儿们的青睐而憔悴不已。我脚下的地里不知多少灵魂得不到超脱,褐色的鸟儿们匆忙地沿着树篱快速地飞来飞去。

伦肖一家的农场叫作“猪棚农场”,静静地伫立在田地的边上,离开大马路很远,遗世独立。农场在很深处,通往那里的小路照不到太阳。我向右手边看过去,透过玉米田边上的篱笆可以看到割下来的小麦形成一个个小堆,像是一只分散很开的小型舰队那一艘艘扬着黄色风帆的舰船。田地的上面那一块还没有清理。我听到大车行进时哐啷哐啷的声音,还有男人们的说话声,还看到车上码得高高的一捆捆麦子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地一路被运到堆场。

小路拐进一片割得整整齐齐的田里,出了这片空****的田地,就能看到农场了。几栋房子像是平静的水里几只挤在一起、颜色鲜艳的小舟。白色的家禽小心翼翼地穿过温煦的阳光和树荫。我把自行车靠在老旧马车房磨得极是光滑的灰色大门上。这个地方连呼吸都是安静的。我迟疑着不敢去敲那扇敞开着的门。艾米莉走了过来。她现在一如既往地健美漂亮,因为现在已经有了六个月身孕,更添一分端庄。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我跟着她走进厨房。路上经过餐具间时瞥见了几只亮闪闪的平底锅子和一只白色的木质浴盆。厨房大小正合适,屋顶不高,那么多年下来,这里充满了家的气息。屋顶处巨大的房梁呈现出惬意的弧度,壁炉边的座位处拉着暗绿色的帘子,高高的壁炉台下方有一个架子,男人们坐在炉边烤火时伸手就能够到,可以把烟斗放在上面。这家的男人都热爱平静的生活,女人们也都普遍多产,他们代代在这间屋里生活,没有一个不曾为这间屋子变得更加舒适而努力过:一把放在恰当位置的椅子、一只挂钩、一张凳子、一只椅垫、沙发套上一块悦目的布罩、一架图书,等等。整间屋子并不精致,却看得人气定神闲;这是经历过多少代才打造的一个家,既适合这个家族身材高大的男人,也方便女人们闲时安静地畅想。时至今日,这里已经具有了自己的性格。这是伦肖的家,它温暖、可爱、平静。艾米莉与这里褐色的基调、重重的阴影,甚至是平和闲适的氛围无比契合。我在窗户下方的沙发上坐下,却感到自己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我觉得自己被排挤了,有种畸零人的脆弱感,一时心情低落。

然而艾米莉——她现在血色充足,更添十分美丽——在这里却如鱼得水。现在能在一个房间与房间里的人之间感觉到一种牵绊、一种血亲一般亲密的关系,实在太过稀有。艾米莉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也成功地自奇怪、复杂的现代生活逃开。眼下,她正在制作一份派,她褐色的手臂上沾到了白色的面粉。她用胳膊拂开垂落到脸上让她痒痒的碎发,一边在黄色的大碗里搅拌着面糊,一边带着平静的喜悦看着我。在她面前,我很沉默。

“你现在很幸福?”我问。

“啊,非常幸福!”她回答,“你呢?你不幸福,你看着很疲惫。”

“不会啊,”我回答:“我已经足够幸福了。这是我想要的日子。”

“可你不觉得乏味吗?”她同情地问。她让我跟她说我都做了些什么,她边听边惊叹连连,但她的眼里却始终有着怀疑和同情。

“你把乔治接过来了。”我道。

“是的。他现在情况很糟,不过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

“他的震颤性谵妄怎么样了?”

“哦,他之前就好多了——还没来这里时就差不多了。有时候他还是会恍惚觉得幻觉又出现了,他很害怕。很可怕是不是?一直以来他谁也没告诉,都是自己硬扛。汤姆对他很好。”

“现在他没什么问题——我是说身体上——对不对?”我问。

“我不知道。”她走到烤炉边把正烤着的那块派翻了个边儿。她把胳膊抬到额头上,把那里的头发拨开,在鼻子上留下了一个白色的印记。有那么一阵子,她一直跪在炉围上,看着火堆,想着心事。“他刚刚过来的时候糟糕透了,什么都吃不下,每天早上都会吐。我猜是他的肝。他们最后都会这样。”她开始擦拭一颗颗大大的黑色梅子,然后放进盘子里。

“肝硬化?”我问,她点点头。

“他现在在**?”我继续问。

“嗯,”她回答:“我一直说,如果他能起来四处走走,肯定会好的。可他就是躺在那里逃避一切。”

“那他什么时候会起来?”我坚持要知道答案。

“说不准。可能快到早茶时他会爬下来。你想见他?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不是吗?”

她笑着看着我,笑容里有一丝嘲讽,又道:“你以前就是,对他比对任何人都上心,是不是?啊,好吧,上来看看他吧。”

我跟着她走上厨房后面的楼梯,楼梯出了屋子,直接连接到一间卧室。这间屋子没有任何装修,我们穿过灰泥地板时发出了硿硿的声响。艾米莉打开了对面的房门。乔治躺在**恐惧地朝我们看过来。

“是西利尔来看你,”艾米莉道:“所以我带他上来了,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下去。”

乔治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短促、浅淡的笑容,接着他把手从**伸出来。他身上衣服乱七八糟的,拉到下巴处,脸色黯淡,整张脸肿得厉害,连鼻子都是肿的。

“今天早上你感觉不舒服吗?”艾米莉一看到他病成这样,就怜悯地放软了声音。

“哦,还好。”乔治回答,只想摆脱我们俩。

“你该试着起来一会儿,今早天气极好,又暖和又柔软——”她柔声道。乔治没有回答,于是她便下楼了。

我环顾这间冰冷、只刷了一层白色浆灰的屋子,发现屋顶是弧形的斜顶,屋里家具少得可怜,几乎连一点点装饰都没有;这里所有的颜色不是白就是灰,要不就是土褐色,唯一的暖色调就是地板上铺着的牛皮和马皮地毯。屋子的一边屋顶斜度很大,窗户很矮,还不到我的膝盖;而另一边的窗户比较大,有我胸口那么高。透过这扇窗可以看到牲口棚那乱七八糟的红屋顶和天空。瓦片上一块块鲜橙色苔藓发出幽幽的光。更远处就是那片玉米地,男人们正在把捆好的麦子抬上马车,他们的身影因为离得远看起来非常小。

“你打算重新开始种地是吗?”我转向床的方向问。乔治笑了,干巴巴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更愿意我回楼下去?”我问。

“不,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还是显得很是不安。

“我刚刚从法国回来。”我道。

“啊!”他完全不感兴趣。

“你病了,我很难过。”我道。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对面的墙壁。我走到窗边往外看。过了片刻,我强迫自己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你不要起床到外面走走吗?”

“看来是要起了。”他慢慢地积攒着力气,从**抬起身子。

他把睡衣的上衣脱下去清洗自己,我转了个身。他的胳膊看起来很消瘦,肚腩很大,身子佝偻着,很是难看。我还记得我们在磨坊池塘游泳的那个早晨。又记起他本来正值年富力强的年纪。我注视着他清洗身上时那双死灰色孱弱的双手。肥皂从他指缝中滑了出去,他想捡起来,但是滑了一下,把盆撞得咣当作响,把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抓住脸盆架稳住了自己。接着他继续缓慢、痛苦地继续着清洗工作。梳头发时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呆滞的眼神里藏着一丝羞耻。

我和乔治下楼时,正巧赶上男人们从餐具室进来。桌子上午餐正散发出热气。我与汤姆·伦肖握了握手,又握住了老伦肖坚强有力的左手。接着汤姆给我介绍了亚瑟·伦肖。他脸刮得很干净,块头很大,却很是腼腆,刚刚二十岁。我又对另一个男人吉姆和他的妻子安妮点了点头。我们都在桌子边上坐下。

“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老伦肖热忱地问着乔治。见乔治没有回答,他又道:“你应该起来跟我们一起收玉米和麦子,这对你有好处。”

“给你割点这里的肉好吗?”汤姆用割肉刀敲击着羊拐子,问。乔治摇摇头。

“都是瘦肉,很嫩的。”汤姆软声道。

“不用了,谢谢。”乔治道。

“给他一点,给他一点。”老人高声道:“对他好的——他就缺这个,可有营养了,吃了让你涨力气。”

“要是他的胃受不住就没好处。”汤姆口气里藏了些微的责备,好像老人家要给小孩子偷喂零食似的。亚瑟默默地给乔治杯子里添了些啤酒。这两个年轻人都在以非常温和、善良的方式关照乔治。

“那就给他舀一勺萝卜好了,”老人很坚持,“看到他盘子里空空的我都吃不下了。”

于是大伙儿给乔治的盘子里舀了萝卜洋葱酱汁。他拿起叉子吃了两口。其他男人都在狼吞虎咽,吃得特别香。看到他们吃得这么满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餍足,乔治有点反胃。

最后老人放下手里的甜品勺——他用来代替刀叉,又看了看乔治的盘子,道:“你都没怎么动啊。这可不行,这样身体可好不了哦。”

乔治还是一样一言不发。

“别管他了,父亲。”艾米莉道。

“父亲,你很啰唆哦。”汤姆也玩笑道。他对他父亲说话都是用方言,不过跟艾米莉说话就会使用通用的英语。不论艾米莉说什么,汤姆都会忙不迭地表示支持。把给大家做的派端上来之前,艾米莉先给乔治端了些凝酪和布拉斯李子。她把盘子和调羹都给他放好,就像在照顾小孩子。见到艾米莉这一善良的举动,汤姆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爱意,在她经过的时候拉了一下她的手。

午餐过后,乔治竭力装作满不在乎地道:“你不给西利尔倒杯威士忌吗?”

他偷偷抬眼看向艾米莉,一时又是心虚又是渴望。屋里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唉,”老人温和地道:“就让他喝一点好了。”

“是啊。”汤姆也怯怯地恳求道。

屋里所有的男人都瑟缩着,等待这个女人的裁决。

“我不确定,”艾米莉清晰地道:“西利尔真的想喝一杯吗?”

“我不介意。”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的脸烧起来了。我没有勇气直接反抗艾米莉的意志,就连老伦肖都不敢。我们都悬着心等着。直把我们的心吊了好几分钟,差点就要憋闷死了,艾米莉去了另一间屋子,我们听到她打开了一扇门。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酒瓶,里面只有不到半品脱的酒。她又拿出了五只小酒杯。

“不用给我倒了,”老人道:“我就不喝了。”

“我也不用。”亚瑟道。

“你呢,汤姆?”艾米莉问。

“你想我喝不?”汤姆微笑着问。

“不想。”艾米莉厉声道:“我不想任何人喝酒。看看喝酒有什么好!不过,西利尔还是可以喝一杯的,你也可以陪他一起喝。”

她这话听得汤姆非常高兴。艾米莉给她丈夫和我倒得有点多。

“悠着点,悠着点!”汤姆道:“这杯给乔治吧,别给我这么多。两指高——你的手指头两指就够了。”

可艾米莉还是把这杯推给了他。等轮到乔治时,瓶里也就剩几滴了。

艾米莉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酒鬼哥哥接过这点酒。乔治和我聊了一会儿,其他男人都在一边抽烟。之前乔治一直都显得呆呆的,这时却突然像个弱智一样说个不停起来。

“你最近见过我家人吗?”他问,接着又道:“过得不错吧,孩子们?可这些小魔鬼都软叽叽的,每一个都是。都是他们母亲教的——她把他们一个个都教得软趴趴的,不许我管一点。要是我来教的话,肯定会不一样,你是清楚的。”

汤姆看看艾米莉,发觉她神情带着愤怒和鄙视,马上提议他俩出去瞧瞧麦垛。我看着这一对走出去,身材高大、膀大腰圆的男人温柔、敬重地朝妻子那一侧倾着身子。而女人则平静地走在丈夫身侧。她是冷静自持的女主人;而他,则是她心悦的丈夫和仆从。

乔治一直在说他自己。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无法相信他能说得出这些话。他已是彻底毁了——言语愚昧,话里话外不是粗俗地嘲笑他人,就是虚弱地自吹自擂;看着十足可悲。

这时,老人站了起来。

“好了,我看咱们得继续干活了!”听了这话,男人们都跟着出了屋子。

乔治还在一个人没完没了地说着傻话,不时摇头晃脑、双手挥动以示强调。我们绕过房子走到田里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停过。我不由听得又是心酸又是厌恶。如今,他的样貌也好,言辞也罢,简直乏味至极。

鹧鸪在空空****的玉米地里跑来跑去。此时是九月,四周飘**着一层薄雾,我们走得很慢。乔治腿脚无力,走一会儿就累了,于是也不再说话。我们在一个门边靠了片刻,享受下午稍纵即逝的阳光。然后他就又犯蠢了。他完全不去注意那些疾驰而过的棕色鹧鸪,也根本不想同我分享我手里那捧熟透了的黑莓。我从树篱上把野葡萄藤拽了下来,摘下上面一丛丛红色、绿色的浆果。而他就这么看着这些浆果,毫无兴趣,也不见喜悦。

“该不是有毒的吧?”他干巴巴地道。

他斜倚着门的样子就像是一株正在倒伏的树木——正在逐渐疲软、褪色、腐败,树身上渐渐生满了小小的蕈菌。此时光线不算明亮,偶或有厚重馨香的阳光扫过,却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稍驻。

堆场里树立着一个个垛子:金黄的是麦子,灰黄的是干草;它们俨然一座座由夏日遗留下来的丰碑。高高的麦垛边上散落着好些麦子,闪闪发亮的。满载的马车哐啷哐啷地爬上斜坡,朝这里驶来,一路擦过麦垛,发出了尖利的脆响,之后就好像靠岸下了锚的船一般顶着制动的木楔停了下来。汤姆爬上梯子,站了一会儿。偌大的天空下,他的身影在金灿灿、香喷喷的玉米之中清晰可见。他看见妻子正走过下面的阴影,忙对她挥了挥手。接着,亚瑟开始从车上卸下一捆捆的麦子扛到垛子上。他们俩的动作仿佛蕴含着某种细腻、微妙的韵律。他们雪白的衣袖和黑色的头发都在柔和的天空和玉米的映衬下熠熠发光。四下里一片安静,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运送麦子的马车摇晃着来去,以及车夫在座位和车厢里的麦垛间爬来爬去发出的声音。我时不时地可以看见草叉的尖端发出的闪光。这会儿,汤姆爬在马车上堆得老高的麦子上面,冲着他的弟弟大声询问麦垛子的什么事。那声音强大而又平和。

我转向乔治,他也在往那边张望。我道:“你应该像他一样。”

这时汤姆叫道:“好了!”人站在麦堆最高的一角,就如同傲立在船头一般。

乔治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有了表情。他转头看向我,黑色的眼睛里生动地闪现出恐惧和绝望。

“我很快就会——不再碍大家的眼了!”他道。这一瞬他表现出来的恐惧和绝望实在令人心痛。我不由暗骂自己,何必将他从那呆滞的状态惊醒呢。

“你会好起来的。”我道。

他再次看了看麦垛子上两个男人帅气的举动。

“我如今连十捆麦子都扛不动。”他道。

“再过一两个月你肯定能扛得动。”我鼓励他。

他继续看着汤姆爬上梯子,又从麦垛的前面爬了下来。

“不,我越早消失,就越好。”他反复对自己道。

等我们进屋去喝下午茶时,他整个人——用汤姆的话来说——“精气神都没了”。男人们都不安地放轻了声音。艾米莉照顾他的时候也显露出了几分担心。我们全在为自己跟他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而难受不已。他孤零零地坐在一边,仿佛一个罪人,在众人之中身影逐渐变得模糊,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