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蒂在长子三岁时回到艾伯维奇。因为老谭沛思先生去得突然,所以来思力回到了高关庄居住。他现在非常繁忙,经常要去德国和英格兰南部处理生意上的事务。不过回到家里还是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体贴备至。他现在已经对社交颇为热衷,哪怕生意很忙,却还是参加了镇议会,在保守党协会里也是要员之一。他喜欢参加公共聚餐,与别人往来敬酒;也喜欢在高关庄接待政界人士;喜欢出席政治集会;同样,也喜欢在形形色色的论坛上发表演说。他的名字现在时常见诸报端。身为煤矿老板,他在谈及劳工的雇佣、矿山开采权、土地所有权等问题时俨然一派权威架势。
回到家的来思力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他尊敬妻子,也会陪着孩子玩耍,会盛气凌人地管制下人。仆人们却因此很喜欢他——他们不喜欢拉蒂。虽然他嗓门很大,但对琐事并不上心;而拉蒂则不同,固然轻声细语,却吹毛求疵。来思力虽然会大声责骂甚至恫吓下人们,可他们看到他都会不由地微笑;而拉蒂只是发号施令,即便叱责也从不严厉,可他们一旦离了她的眼就会暗地咒骂。拉蒂作为妻子无可挑剔,所以只要有时间来思力就对她如珠似宝;可要是忙得无暇分身,也就很自然地将她抛诸脑后了。
拉蒂是个很矛盾的人。她偶尔会写信给我,表达自己强烈的不满,说她的人生一无所有,全然是一片荒芜。
“我希望明年春天能再生一个孩子,”她会这么写道:“也就这事可以让日子不那么麻木了。我看着充满了**、活力,可每天这些琐事把我的精力一点点地熬干了……”
我回信给她,劝她找点什么可以投注精力的事做做,她却会在回信中表现得无动于衷。而之后又会写道:
你指责我自我矛盾。行啊,这很自然。你瞧,那是我写信时的情绪使然,过一阵子就没事了。通常管它外面风和日丽还是电闪雷鸣,我是不为所动的。可有时不知怎么的我会变得不像自己——眼下我就有点不正常,就像我跟来思力说的,非常、非常忧郁。
跟很多女人一样,拉蒂似乎大部分时间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不常出门,多半待在温暖舒适的室内。可偶尔,她会听出外面的风声似乎携带着勃勃生气,于是无法按捺住自己,只想冲进外面的疾风骤雨里去。然而跑到门边上往外张望之后,看到那狂野的肆虐,女性天生的谨慎又叫她无法决然地迈过门槛。
话分两头。乔治那边,马匹生意很是红火。
一大早,艾伯维奇的大街上都能看到一队精神的夏尔马;它们头戴笼头,尾巴也扎着,由乔治的人或是汤姆·梅休领着在安静的街头威风凛凛地踱着步子。如果是天朗气清的日子,乔治也会骑马,身边还跟着两匹撒欢的小马驹。
自从上次在伦敦见过一面之后我去了法国。五年之后回国才听说乔治在冬青馆安顿下来了。他带着全家租住在梅休家的房子里,留下奥斯瓦德管理公羊酒馆。某天下午我去了这栋大房子看乔治,不过他出去了。看到他的一大家子我狠狠吃了一惊:双胞胎已经是六岁的大孩子了;他们还有了两个弟弟;而梅格怀里正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婴。这孩子明显是全家的心头肉。梅格现在比以前粗壮多了,她对小家伙简直是无有不应。
“乔治还好吗?”我问她。
“哦,他好得很。”她回答:“手头总是有一堆事,几乎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要不就是忙他的社会主义,或是别的什么。”
这倒是真的。上次去伦敦之后,他就开始无比热衷保护那些被**的人的权益。我在晨间起居室墙上看到一幅沃茨(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象征主义画家、雕塑家(1817-1904),以讽喻画作品闻名。)的《玛门》(注:古迦勒底语,意为“财富”。在新约圣经中意为钱的化身,是耶稣用来指责门徒贪婪时的形容词。被形容是财富的邪神,诱使人为财富互相杀戮。中世纪之后一说为地狱七君之贪婪。“),靠墙的桌上还放着布拉奇福德(注:应为罗伯特·布拉奇福德(1851-1943),英国社会主义活动家、新闻记者、作者,同时是英国国家主义者。作品有《上帝和我的邻居》等。”)、马斯特曼(注:应为查尔斯·马斯特曼(1873-1927),英国激进的自由党政治家、作家,曾与温斯顿·丘吉尔等自由党领袖一起参与制定社会福利计划。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身处变革险境》等。“)、和奇奥扎·玛尼(注:出生意大利的经济理论家(1870-1944),19世纪90年底移居英国后作为政治家、新闻记者和作家闻名,其观点曾吸引未来两位首相:大卫·劳合·乔治和温斯顿·丘吉尔,作品有《财富与贫穷》等。”)的作品。本地区的社会主义者每隔一周的周四晚上会聚在这里讨论改革。梅格对这些“热心人”一点好感也没有。
“他们跟我不是一路人。”她道:“一个个神神道道的,只会夸夸其谈。他们总觉得除了他们自己别人都是弱智。不过,他们倒有一点好——他们不喝酒,真是谢天谢地。”
“怎么,”我问:“你碰上什么麻烦了?”
她声音放低了,显得颇为神秘,让几个男孩子的注意力不由地被吸引过来。
“要不是你就跟我的亲兄弟似的,这事我压根儿不会提。”她道:“可他确实开始喝得有点没数了。你也知道他总喝烈酒,一般就是白兰地——喝了酒对他们影响可大。你根本想不到他喝醉了之后是什么德行。有时候他会不停地唠叨,有时候是看见什么都大笑,有时候就只是没个好声气。然后啊——”她的话音预示着接下来的内容更加不堪,“他回到家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她边回想,神情变得愈加严肃。
“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子,西利尔,”她道:“就像撒旦进了家门,或是一头老虎恶狠狠地瞪着你。我心里明白,没人知道我跟他在一起受的是什么罪……”
孩子们站在一边听着,眼睛惊恐地圆睁,嘴唇都发白了。
“那,他现在好些了?”我问。
“哦,好些了——自从歌蒂生下来,”她疼爱地看着怀里的小宝宝,“他现在好多了。你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女儿,所以特别疼她——是不是,宝贝?你是不是爸爸的小心肝?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哦?”
小宝宝马上腼腆地贴到妈妈的脖颈处。梅格宠爱地吻吻她,小宝贝也将小脸蛋贴在妈妈脸上。这母女俩都静静地看着我——妈妈是黑眼睛,小女儿的眼睛是淡褐色的。她们俩看着特别宁静,仿佛只要有彼此就心满意足了。这种契合感把我排除在外,令我感到孤独无力。一个女人,只要怀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就会化身为铜墙铁壁,而且对着外来的威胁也会变得无坚不摧。
我告诉梅格我会再来看看乔治。之后第三天的晚上,我让拉蒂借我一架双轮马车我好去冬青馆。来思力这会儿又因为政治方面的事务出门在外,拉蒂在屋里待得很不耐烦,于是提议跟我一起去。她之前已经去冬青馆看望过梅格两次了。
我们六点钟就出发了。晚上天很黑,路上泥泞得厉害。拉蒂想顺道去艾伯维奇村里瞧瞧,就从西尔斯比绕了远路。等马车驶进冬青馆的大门都快七点了。女佣告诉我,梅格在楼上的儿童房里,乔治在餐厅哄小宝宝睡觉。
“好了,”我道:“我们直接去找他,不用禀报了。”
站在阴暗的方形大厅里,我们俩都听到摇椅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缓慢又沉重,和着《亨利·马丁》的节奏——这是我们斯特利磨坊的一首民谣。男人的吟唱口音很重,其间还夹杂着小婴儿又长又轻的哼哼声,那是她在以婴儿奇特的方式在跟着爸爸唱歌,就好像爸爸唱着摇篮曲,她在一旁充当伴唱似的。乔治的声音渐渐变大,不知为什么我们俩都不由自主地被逗乐了。小宝宝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发出清脆的笑声。乔治越唱越响,小婴儿也越叫越大声,摇椅还在以悠长、沉重的节奏摇晃着。突然,乔治迸发出一阵大笑,摇椅停了下来,他对着孩子道:“这就不乖了!哦,淘气的小丫头,上床去吧,好吗,咱们马上睡觉觉去。”声音里依然带着笑。
小姑娘还在咯咯地笑着,声音细细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狡黠。
“妈妈,快来!”乔治道:“快带小丫头睡觉觉去哦!”
小宝宝又被逗笑了,不过声音里暗含着一丝恳求。我们打开门走进去。乔治抬起头发现是我们,很是吃惊。他坐在壁炉边一把高高的摇椅上,没穿外套,只穿了件白衬衫。小宝宝穿着高腰紧身的小睡袍,站在他腿上,大大的眼睛瞪着我们,蓬松的褐色头发擦过她的额头,附在她耳朵上就像一层红褐色的烟雾一般闪闪发光。很快,她搂住爸爸的脖子,把小脸藏在他下巴底下,小脚丫还踩着爸爸的腿,长长的睡袍也垂落在他腿上。乔治微笑着对我们道:“瞧,我正忙着呢!”
说着,他转回头去看藏在他下巴那里褐色的小脑袋,把面前闪亮的软软头发吹开,嘴唇和胡子在那细小白皙的脖子上蹭蹭,看着非常温馨。小宝宝耸起肩膀,缩了缩脖子,在他脖颈处噗噗的闷笑,但是就是不抬头也不松开小胳膊。
“她这是害羞呢,”他道:“抬起头,小丫头片子,见见这两位女士和先生。她就是属夜猫子的,死活不肯睡觉。你说是不是,你这只褐色的小夜猫子?”
他说着话又用自己的胡子去扎小姑娘,孩子马上发出淘气欢快的笑声。
屋里非常暖和,一堆红彤彤的火在壁炉里燃着。屋子正中有只沉重的青铜烛台,黑乎乎阴沉沉的,只照亮了一半的空间。整间屋子跟梅休家的房子一样阴森,家具少得可怜。乔治看着很是高大英俊,光滑的黑色丝质马甲紧紧包裹着上身,肩膀处结实的肌肉把白色亚麻袖子撑得满满的。
突然,小宝宝抬起脑袋盯着我们,把奶嘴塞进嘴里——奶嘴是用针别在睡袍的前襟上的。她的小胳膊肥嘟嘟的,有点褪色的粉色睡袍袖口显得有点紧。她一边唆着奶嘴,一只胳膊还搂着父亲的脖子,一边用浅褐色的眸子严肃地看着我们。接着,她把一只胖乎乎的小拳头伸到乱蓬蓬的一头卷发里,白皙的手指在耳朵边上一弯一弯的,好似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她困得很了。”拉蒂道。
“那好,”乔治把孩子抱着贴到自己胸口,让她睡觉,“咱们上床喽!”
可这小淘气马上开始尖叫着抗议。她绷着小身子,挣出了乔治的怀抱,站在乔治腿上,严肃地瞅着我们,突然使劲吮吸奶嘴,奶嘴在她嘴巴里一抖一抖的,那细小的手指头还在拧爸爸的耳朵。乔治往旁边一躲。
“她指甲可够尖的。”乔治笑道。
他开始跟我们俩交换一些彼此的近况,毕竟我们很久没见了。小宝宝把脑袋搁在他肩头,因为困意眼睛像猫头鹰一样一会儿睁一会儿闭的,可还是坚持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慢慢地,她的眼皮扇动两下,合上了,身子软软地瘫在乔治怀里。
“她睡着了。”拉蒂悄声道。
可下一刻,那双黑眼睛就又睁开了。我们面面相觑,继续压低了嗓子交谈。隔了一会儿,小家伙终于睡熟了。
不久,梅格下楼了。看到我们,她颇为惊讶,声音压得低低地招呼我们一声,转向她丈夫悄声问:“她睡了吗?”边说边俯下身惊奇地看着熟睡的孩子,“天哪,多可爱啊,不是吗!”她从乔治怀里接过小宝宝软绵绵的身子,嘴唇贴在她额头上,喃喃地安抚着孩子。
梅格把孩子抱上床这段时间我们三个就站在那里讲话。乔治现在的口气里多了自信和威严。首先,他目前事业有成,住着一栋大房子,手下还有三个帮手;其次,他现在已经不再用社会地位或表面的光鲜这些传统的标准看人;在他看来,很多很多事物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纯然是浪费时间。普通有钱人的生活被他斥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几乎可以称得上愚蠢。他情绪激动地说很多人的生活都陷入了绝望的困顿,这全都是因为一小撮有钱人。他是毫不避讳地话指拉蒂。
“诚然如此。”拉蒂道:“我拜读过威尔斯先生和萧伯纳先生的大作,甚至尼尔·里昂(注:英国新闻记者、小说家(1880-1940)。”)和那个荷兰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奎里多(注:可能是伊斯拉埃尔·奎里多(1872-1932),荷兰自然主义小说家,作品对工人和社会主义运动表示同情。“)?他们俩的作品我也读过。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觉得富人活得并不比穷人舒坦,两者相差无几。我能做什么?这是生命和整个人类发展的问题。社会和其法规又不是靠一代一代的皇帝强制我们接受的规范;我们到目前为止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共存罢了。”
“呸!”乔治道:“这不过是懦夫的借口,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窝囊废的想法。”
“我们不可能用一代人的时间就让大家都停止消费,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贫困哪。”
“但我们能采取积极的措施。”他轻蔑地回答。
“我们的确可以全都钻到疗养院里去,为了避开死亡活得又悲摧又可怜,”拉蒂道:“可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存在,谁乐意那么活着!”
“这么活着才更悲摧。”乔治道。
可不管怎么说,拉蒂的话还是让他动摇了。她对他的想法仍然具有惊人的影响力。他那些激动、热血,甚至粗暴的言论,说白了,也不过是担心她威胁到他人生的兴趣所致。
而拉蒂倒是因为他粗鲁的态度和轻蔑的口吻产生了兴趣。而且,她也不打算就这么放任他。她有种冲动想要枉顾自己的意志去干涉他的生活。于是,她邀请乔治到高关庄与他们共进晚餐。他现在礼仪方面已经很过得去了,毕竟因为生意往来,他在私人宴会上或是宴会结束之后的谈话过程中总得跟其他绅士共处,多少也学会了入乡随俗。
拉蒂给我写信时偶尔会提到乔治:
乔治·塞克斯顿昨天到这里用晚餐。他和来思力就工业的国有化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乔治占了明显的上风——这让他内心深处很是得意。这一点非常有趣。当然,我只能居中调和——自然也要为我先生撑撑面子。眼看着乔治就要挥出致命的一剑,来思力就要不甘地血溅当场。在这危急时刻,我挺身而出,刺了胜利者两句,问了他几个只有内部人才晓得答案的问题,照着他的心脏那里来了一下;来思力这下死而复生了,我告诉他他的血是为了真理而流的,非常光彩。然后,就没事了!接着,我第一千次地压制住了来思力的保守主义的炮轰,又再一次跟乔治陈明利害——跟他说理说不通,他越听越火大;我竭力说明生活有多种不同的面貌——有的绝妙、有的悲哀、有的美好,可能是我措辞过于晦涩,他根本无法理解,或者因为那些社会主义的观点,宁可认为所谓的不同面貌无非是恶意的鬼脸。我是没辙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马基雅维利(注:意大利政治哲学家(1469-1527),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重要人物。代表作《君主论》于1513年12月问世,该书强调君主必须同人民保持较好的关系;必须重视军事;必须通权达变,灵活机动,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并要真正了解国情,注意避开谄媚者。这些原则后来成为一些人的治国原则,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曾把《君主论》作为案头书。另一著作《论李维》则提及了共和主义理论。),可我说的并没有错……
之后,她又写道:
周日早上,我们恰好坐车从德比郡回来。在山顶上我们必须从一大堆人群里慢慢挤过去。我抬起头,结果居然看到我们的朋友乔治。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起国家应该给母亲捐款。我让来思力把车停下,听了一会儿。集市上挤满了人。乔治看到了我们,变得更加情绪激昂。来思力也激动起来,哪怕我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摆,他还是跳起来开始质问乔治。我必须说下面发生的事非常丢人,来思力简直出尽了洋相。周围的人都面带嘲笑,窃窃私语。我估计来思力在他们之中不太受欢迎,他支持使用机器,可是机器却能够取代他们工作。所以,我们的朋友乔治大声给出回答、阐述观点时,那些人都在为乔治欢呼。他用手指着我们,挥舞着自己的手,大声咆哮,吓得我都缩在座位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变得异常激动。那个早上乔治可谓大获全胜,可是几天以后我又见到了他,那时他却显得非常不自在,很不自信……
差不多一年以后我才从拉蒂那里听说了此事的后续:
我最近的经历可有趣了。我到冬青馆去了两三次,参加社会主义集会。来思力对此一无所知。那里的人都特别有意思。当然,我本人是很同情社会主义者的,可是我也不能让自己的眼光局限到只能看到一件事。生活就像是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人,他年轻、精力充沛,可同时也毛发旺盛,看着野性十足,双手又硬又脏,污渍洗都洗不掉。我知道他这双手很难看,我也知道他的嘴巴形状并不坚毅,我还知道他的四肢遍布体毛,看着特别野蛮——可他的眼睛却非常深邃、美丽。我跟乔治这么说。
这些人太热忱了,看着他们我觉得悲伤。可同时,他们也都夸夸其谈,想法特别多,人却刚愎自用,还很短视,所以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可笑。乔治也这么看。我肯定我们俩都曾经大肆取笑过一个女孩一头板直的头发、目光呆滞;这个女孩曾经因为参与妇女运动坐过牢,很是受了一番罪;现在,每当我看到自己佩戴的“妇女联盟”的徽章,都会感到无地自容。你很清楚,西利尔,我从本质上来讲,除了自己对其他事物并不太上心。一切都很无聊,只有我是真实的,我和孩子们……
乔治后来渐渐地退出了社会主义运动。他觉得厌烦了,从这些活动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起初他嘲笑这个团体里的朋友;之后,每每谈到哈德逊他都满口厌恶。哈德逊能言善道,为人幽默,是社会主义运动在艾伯维奇的一个小头目,乔治讨厌这个人的鬼鬼祟祟和哗众取宠,后来干脆连带着讨厌起了整个运动。最终,冬青馆的聚会终止了,乔治跟以往的那些朋友都断了往来。
他开始做土地投机生意。有家袜厂搬到了艾伯维奇,刺激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乔治刚巧买了一块地,就在村子大马路的尽头。他得到那块地时,因为一边是各家各户的花园,大家还不约而同地向外扩张,所以那块地几乎可以算得上作废了。可乔治得了之后,把地分成了小块,开辟成了沿街的一排商铺。后来乔治把地卖掉,狠狠赚了一笔。
总的来说,乔治现在已经非常富有了。我听梅格说他如今生意兴隆,人也“不再喝酒”,可他人总不着家,她几乎都见不到他。要早知道日子好过了他就得一天到晚不回家,她还宁可钱少一点。乔治倒是抱怨她头发长见识短,跟他简直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客人来过一次就不愿意再上门了。”他道:“因为梅格总是待慢客人。我有天晚上请艾佛利府的吉姆·柯提斯和他妻子做客。整个晚上谁都没过好。梅格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除了‘是’‘不是’,就只会‘嗯嗯’!他们俩再也没来过。”
梅格自己是这么说的:
“哎哟,我最受不了这些高傲的家伙了。他们让我浑身不自在。只要他们一开始装腔作势,我就完蛋了——整个人跟哑子差不多……”
所以说,他们俩的本性彼此矛盾。乔治费尽心力想在艾伯维奇站稳脚跟,因为他好像在任何社会阶层都找不到归属感似的。而梅格呢,她喜欢跟小店老板和酒馆老板的妻子来往,她们跟她才是一类人。
乔治认为女人无一例外的嘴碎、粗俗、见识浅薄——当然其中不无缘故。而梅格却依然故我。她愿意去那些她认为合适的人家做客,也会趁着乔治不在家请人到自己家做客。乔治结识了一个又一个当地名人:弗朗西斯医生、卡特里奇先生——他是个兽医、酿酒厂老板的儿子托比·赫斯沃尔,还有柯提斯一家——居住在艾佛利府很有声望的农场主。可是结果都不怎么好。毕竟乔治本质上是个居家型男人,他更喜欢在自己的屋里安全地独处,那样他才会感到自在。因为梅格从来不陪他出门,每次想在冬青馆招待客人结果却总让他困窘难当,于是他开始放弃试着去找到自身归属,就在冬青馆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拉蒂和乔治之间的友谊却保持了下来。来思力有时候会很嫉妒,不过他不敢表现出来,不然他妻子能把他鄙视得体无完肤。乔治保持着每两周去一次高关庄的频率——或者可能没有这么频繁。拉蒂再没有去过冬青馆,因为梅格对此有很深的敌意。
梅格一谈起自己的丈夫就是满腹牢骚。他一喝起酒来就六亲不认;他自视过高,觉得这个家配不上他;他骨子里很自私,既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孩子们,只在乎他自己。
拉蒂三十一岁生日当天,我正巧在家为她庆生。乔治那年三十五岁。来思力忘了拉蒂的生日,拉蒂并不在意。来思力如今在政界浸**很深,他预见到来年应当会举行大选,打算竞选议会议员。这个选区本是自由党根深蒂固的大本营,可他希望自己能够把握住当前的机会。所以,他将大把大把时间都泡在了保守党的俱乐部里,和在南部选区颇有影响力的人待在一起。拉蒂对他参与这些事务非常鼓励——这可以让他不来烦她。所以这次来思力没想起来她要过生日的事,她也一点不介意。但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把自己生日的事透露给了乔治。趁着我也在家,生日那天,乔治受邀来吃晚餐。
乔治是七点钟来的。虽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但是房子里洋溢着古怪的喜庆气氛。拉蒂今晚穿着一件浅紫色的柔软缎子长裙,外面罩着一条紫得近乎黑色的薄纱,看着犹如一朵重瓣紫罗兰,光彩照人。她在白皙的胸脯上佩戴了一只鲜艳的蓝绿色饰物,明亮的头发用同样颜色的发带绑好,看着简直光艳四射。她自己也很清楚效果有多好,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乔治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眼睛闪过一缕黑沉沉的光,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乔治一进门,拉蒂就站起身,手伸给他。她身子挺得笔直,双眼闪闪发亮,如同两面蓝色的锦旗,让他不由热血沸腾。
“非常感谢!”她柔声道,松开他的手时用力握了一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所以垂着头径直坐下,接着又满含期待地抬眼看看她,笑了。
不久之后,孩子们都进来了。他们身穿直垂下来、夹棉的蓝色丝缎长睡袍,看着很古怪,像两个助祭(注:宗教仪式上辅助神父的助手。)。特别是男孩子;看上去他好像下一刻就要去天堂里的某座孩子气十足的教堂点燃所有的蜡烛一般。这个孩子身材高挑、苗条,皮肤白皙,头形浑圆、非常漂亮,五官很是柔和文静。两个孩子都极漂亮,整个人干净得仿佛透明一般,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加鲜活、漂亮的存在。小姑娘很是活泼,只有六岁,一头小卷毛。她手里把玩着母亲的绿色珠宝,嘴里可爱地说个不停;而哥哥则站在母亲一侧,一身浅蓝,就像个苗条纤细、沉默不语的助祭。他的耐心和圣洁让我印象深刻。当小姑娘扑进乔治怀里时,男孩子的手怯怯地搭住拉蒂的膝头,一脸惊奇地看着她的裙子。
“这些绿色的石头可真美,母亲!”他道。“是啊,”拉蒂欢快地把宝石抬起来,又让它们落回到胸口,仍保持着奇怪的图案,“我喜欢它们。”
“您会唱歌吗,母亲?”男孩问。
“或许吧。怎么啦?”拉蒂微笑着问。
“因为塞克斯顿先生来的时候您一般都会唱歌的。”他低下头,羞涩地轻抚拉蒂的裙子。
“是吗?”拉蒂笑道:“原来你听到了呀。”
“只听到一点点。”他回答:“声音很轻,就好像几乎都要消失在黑暗中一样。”
他有点犹豫,带着男孩子特有的腼腆。拉蒂伸手放在他头上,摸了摸他光滑的金发。
“我们离开之前给我们唱首歌吧,母亲。”他几乎有点窘迫地恳求。拉蒂吻了吻他。
她弹奏了一首曲子,没有谱子。男孩子站在她身边,而露茜这只快乐的小老鼠,则坐在母亲的裙子上,轮流把母亲的丝质拖鞋按在钢琴的踏脚上。她的母亲和哥哥唱了一首他们的歌:
吟游诗人欢快地拨动吉他的细弦,
此时他正自战场匆忙地返回家园。(注:这是英国歌词作家、诗人、剧作家托马斯·海恩斯·贝利(1797-1839)创作于1820年代的作品。)
男孩的颤音非常澄澈,清新得一如清晨飞舞的燕子。光线照亮了他的唇。露茜这个小姑娘则坐在钢琴琴脚处咯咯直乐,她使出浑身力气压住母亲的脚,又再度笑出声来。拉蒂也边唱边笑。
最后,两个孩子轻吻了我们,道了声“晚安”,离开了屋子。不一会儿小姑娘一头卷卷头又在门口探了出来。我们看到保姆白色的袖口,应该是正在抓着露茜的胳膊。
“我们上床以后你会来给我们晚安吻吗,妈妈?”这小坏蛋问。她母亲听到这话乐不可支地同意了。
露茜退了出去。可是很快我们就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就一会会儿,妈妈,一小会会儿。”
小卷毛头再次出现在门口。
“还有,一块小小的糖果,”她提议:“就一块!”
“快走,你这个——”拉蒂佯怒着拍拍手。小姑娘消失了,但是很快门口出现了两只含着笑意的蓝色眼睛和一只小翘鼻。
“是好的糖,妈妈——不是那种啫喱糖!”
拉蒂站起身,裙摆在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露茜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了。我们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楼梯台阶上喊:“等等,弗雷迪,等等我!”
孩子们走后,乔治和拉蒂微笑着看着彼此。等笑容渐渐消失,他们俩悲伤地垂下脸;一直到下人们来禀报晚饭已经备妥,两人都沉默不语,笼罩在浓重的忧郁之中。饭后,拉蒂心情愉快地跟我们探讨应该给孩子们什么糖果。等到她再次下楼来,她点了支烟,跟我们一起喝咖啡。乔治不喜欢看到她抽烟,不过在给她点完烟再坐下之后脸色明亮了一些,显然拉蒂在他面前毫不避忌让他很是欣喜。
“到今天为止,距离我在林边苑的聚会已经十年了。”她道,伸手去够那只小巧的碧玉罗马盐碟——眼下被她拿来当烟灰缸了。
“老天爷——十年!”乔治苦涩地低叫,“简直像过了一个世纪。”
“像,又不像。”拉蒂回答,脸上露出微笑。
“若是回头看看,想想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感觉会像是昨天。可如果看看那时和今天之间发生的种种,感觉就像过了一个时代似的。”
“要是看看我自己,”乔治道:“我会觉得我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你是变了。”拉蒂哀伤地看着他。
“变得很厉害——不过,倒不是说面目全非了。我常常想,不管一个人有多少种面目,其中总有以前熟悉的那一个,从心底里来说他还是一样的。”
他们搭乘着载满了忧郁回忆的大船,在充塞着不堪过往的河上漂流。
“最糟糕的是,”乔治道:“我对事物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满不在乎、一种不屑一顾。你知道我原本怀着多少敬畏之心啊。那时我对事物总是充满信任。”
“我知道。”拉蒂微笑道:“你那时多么谦恭啊——太过谦恭,我老是想。你总觉得事物具有很深沉的宗教含义,只是隐藏在某处,你对这抱持着敬畏。现在不一样了吗?”
“你很了解我。”他笑,“还有什么可让我信任的呢——除去我自己?”
“你还得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活着啊。”拉蒂语气很坚定。
“梅格有足够的财产确保她和孩子们的生活。”他笑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不可或缺的。”
“怎么可能不是?!”她道:“哪怕不是撑门立户的人,单是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你都是不可或缺的。”
“我觉得,”乔治道:“婚姻与其说是结缘,不如说是结仇。一方占了上风,另一方就成了禁脔、奴隶、下人——任何对方想要的东西。都是如此,无非程度不同罢了。”
“是吗?”拉蒂道。
“就是!”乔治回答,“梅格跟你不一样。她想要我,哪怕只是部分的我,所以她是宁可杀了我也不会放我离开的。”
“哦,不是的!”拉蒂断然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静静地道。
“在我俩的决斗中赢的是梅格——女人多半都是赢家——孩子站在她那边。我不可能把自己的任何一部分交给她,她最想得到的那部分,我做不到——就好像你做不到亲吻一个陌生人。我觉得我正在迷失,而且越来越不在乎了。”
“不,”拉蒂道:“你简直有点病态了。”
乔治把烟含在嘴唇之间,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将烟从鼻子喷了出来。
“不是的。”他道。
“听着,”拉蒂道:“我给你唱首歌,好吗?你会感觉好点。”
她唱了首瓦格纳(注:威廉·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浪漫派作曲家之一,德国歌剧史上承前启后的人物。他一生所做的大量艺术探索与实践,给后代作曲家带来了不可泯灭的影响。)的作品。这首歌唱的是认命、是绝望。她唱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乔治在她演唱的时候一直在思考。音乐让他浮想联翩,给他指明了思考的方向。他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睛因为满腹心事暗沉沉的。一曲《唐·何塞》(注:也译作“塔恩霍伊泽”;上文瓦格纳的著名歌剧作品。下文中的《长庚星》是其中的曲子。)中的《长庚星》唱毕,她走到他的身边。
“今晚你为什么这么哀伤?今天可是我的生日啊。”她语气透着悲伤。
“是不是我反应有点迟钝?”他回答:“对不起。”
“到底怎么了?”她在他身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没什么。”他回答——“你看起来非常美丽。”
“好了,你这也说得太晚了吧。你应该很高兴才对,知道吗,今晚我表现得多么善解人意啊。”
“唉,”他道:“我知道我应该感到高兴。可明天好像爱上了我。我挣不脱它干瘦的双臂。”
“怎么会!”拉蒂道:“明天的手臂怎么会是干瘦的,应该是白皙的才对,就跟我的一样。”她抬起自己的胳膊,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他适时地问。
“哦,因为它们就是啊。”她轻快地道。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
“不是的!”他道:“之前孩子们亲吻我们的时候,我才想到。”
“什么?”她不解。
“明天拥住我的手臂是干瘦的,可拥住你的却是白皙的。”他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拉蒂伸出手,拍在他手背上。
“你这个傻子。”她道。
他痛苦地笑笑,无法面对她。
“你知道吗,”他道,声音低沉、艰涩,“我一直像需要光明一样需要你。很快,你就会再次成为我仅剩的光明。”
“现在还有其他的光明?”她问。
“我的小丫头啊!”他回答。之后又接着道:“而且你也知道,我受不了完全的黑暗,受不了。那是全然的孤寂。”
“不许说这种话。”她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把手放在他头上,手指在被他揉的乱糟糟的发丝间穿梭。
“还跟以前一样浓密啊,你的头发。”她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垂下脸,不让她看到。她站起身,走到他坐着的那把矮矮的扶手椅背后,从自己的发间摘下一把琥珀梳子,俯下身,用透明的梳子和自己的手指替他梳理头发。
“我想你以后会梳个分头的。”她柔声道。
她的俏皮让他不由一乐。她继续给他梳头,动作很轻,用指尖把他的发绺压得服服帖帖的。
“以前,我对于你而言不过是一时的温暖。”他沿着之前的思路道:“所以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可你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却是光明,没有了你,世界就只剩下黑暗和茫然无措。茫然不知往何处去是多么可怕!”
她终于把他的头发梳理通顺了,抬起手,也直起身子。
“好了!”她道:“看着还不错——爱丽丝准会这么说。跟你相比,乌鸦的翅膀就像鸟窝了。”
他对她的话听而不闻。
“你难道都不打算看看自己的样子吗?”她佯作不快。她用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他抬起头。他们对视着彼此。拉蒂笑了,想让他也跟她一道嬉闹。乔治只是嘴角翘了翘,眼里全无笑意,只有黑沉沉的痛苦。
“我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是不是,拉蒂?”他声音飘忽。
“可以啊,”她回答:“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不可以!”乔治道:“不可以,我不能继续下去,拉蒂。”
“不要去想不就好了,”她回答:“别去想。”
“拉蒂,”他道:“我要咬紧牙关才能挺过寂寞的煎熬。”
“嘘!”她道:“别!孩子还在呢。别说话。不要那么严肃,好吗?”
“是啊,还有孩子在呢。”他黯淡地笑笑。
“没错!嘘!站起来,看看我给你设计的分头好不好看。站起来嘛,看看我设计的发型适不适合你。”
“没用的,拉蒂,”乔治道:“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哦,来嘛,快来,快来!”她叫道:“我们可没有在谈什么继不继续的;我们是要考虑一下中分的发型多么漂亮,就好像一只鸟儿展开了双翅——”她低下头,俏皮地对他笑着,眼睛微合,带着些许恳求。
乔治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沉了沉肩膀。
“不行!”他道。听到他这话,拉蒂苍白了脸,身子僵硬了。
“不行!”乔治重复道:“不可能。弗雷德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那好吧。”拉蒂冷声道,就像一段小提琴拉到了尾声。
“没错。”他语气又软下来,“孩子们。”他看着她,双唇紧抿,扯出一丝苦笑。
“你确定非得这么决绝吗?”她语气中饱含着叛逆,甚至是怨怼。她的手死死扭着胸前蓝绿色的宝石,几个钝钝的尖端都刺进了她的肉里。他原本因为她的动作而神思不属,可听到她的最后那个问题,他一下子火了。
“非常确定。”最后他简洁地道,语气充满讽刺。
拉蒂垂下头,表示接受。乔治努力克制住说话的欲望,直把脸憋得抽搐。接着,他转身走出了房间。拉蒂没有看他,只是一直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站着。等过了一阵子,她听到乔治的双轮马车碾过砂石路,接着马蹄声又在被冻硬的马路上响起,她跌进沙发里,胸口紧紧地压着椅垫,眼睛死死地瞪着墙壁。
注释
[1]语出《圣经·旧约·申命记》。摩西率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历经四十年的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上帝应许之地迦南。但正如耶和华所说,摩西只登上毗斯迦山顶,向远方眺望了迦南的全景后便死在摩押地。“毗斯迦的一瞥”现在指的是表示对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