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着急让我到他家里做客。公羊酒馆只有六天营业的许可,所以我选择周日下午去那里喝茶。那天很暖和,阳光灿烂,走过格雷米德时,四下里很安静。七叶树下有几对小情侣在漫步,还有几对过了马路朝着地里走,田里的草割完以后显得特别平滑,跟铺了层毯子似的。
在通向酒馆厨房的石板路上转了个弯,我就听到烤炉发出的呼噜呼噜声、烤炉门开关时的砰砰声,还有梅格怒气冲冲的声音:
“不,你别抱他,艾米莉——这小淘气!让他父亲抱着他。”
一个小婴儿正在哭。
我进了门看到梅格脸膛通红,不太整洁,扎着条白色大围裙,刚刚从烤炉边起身。艾米莉穿着一身米色裙子,正把一个大哭不止的红发婴儿抱出摇篮。乔治坐在一把小扶手椅上抽着烟,看着也挺恼火。
“我没法跟你握手了,”梅格显得很是忙乱,“我满身都是面粉。快坐下吧。”她边说边快步出了厨房。艾米莉抱着哭闹不休的婴儿探头朝我望过来,露出少见的亲昵笑容,似乎在说“瞧,我虽然一时分心他顾,心里却始终是惦记着你的”。
乔治站起来,把扶手椅让给我坐。这是他能对我表示的最大敬意。他问我要喝点什么,我回答什么都不要。他重重地坐到沙发上,双眉紧缩,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到。
厨房很大,装修得很舒服,有几把草编椅子,一只玻璃把手的食品柜,一只玻璃门的碗橱——就搁在墙角的架子上,还有常见的大沙发——座位宽大舒适,上面放了几个靠枕,拿红色棉布套子罩着。这屋里有啤酒、少量的烈酒,还有腌肉,一看就莫名让人想到吃喝。这时,他们家那个为人阴沉的黑眉毛女仆,蒂妮,抱着另一个婴儿走了进来。梅格在洗碗间大声问她孩子睡了没有。梅格眼下显然极其忙乱,整个人极其不顺心。
“没有,”蒂妮回答:“他今天不肯睡。”
“看着火,还有烤炉,一会儿给他把衣服穿上。”梅格暴躁地道。蒂妮把黑发婴儿放到另一个摇篮里。他很快就开始大哭,或者可能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抗议。乔治走过去,拿起了一个白色的毛绒兔子,伸到孩子面前。
“嘿,看看兔兔。多漂亮的小兔子啊!听它在叫呢!”
小婴儿听了一会儿,发现只是在逗自己,又开始哭。乔治扔下兔子,把他抱起来,暗地里咒骂。他把孩子放在膝头逗弄。
“怎么啦?宝宝不舒服?来,骑马马——嘚——嘚嘚——嘚嘚——驾!”
可孩子很清楚父亲对自己的观感,所以并没有停止哭泣。
“快点,蒂妮。”女仆往火堆上添煤时乔治不住地催促。艾米莉正在走来走去地哄自己怀里那个,一边哄一边朝我微笑,于是在她亲吻婴儿的小嘴时,我莫名地仿佛也攫取到了那种甜蜜的亲昵,从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乔治把孩子递给女仆,耐着性子满口挖苦地问我:
“去花园里走走?”
我站起身,跟着他踏着脚下的石板地面穿过阳光充足的院子,沿着树丛之间的小径往外走。他点起烟斗,像每个身在自己地盘的男人一般自在地踱着步子,仿佛这会完全超脱了法律或习俗的约束似的。
“你看,”他道:“她管家理事简直一团糟。”
我笑了,只说树上结满了梅子。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要知道下午她本应该把那姑娘连同孩子一块打发出去,好好换身衣裳。可她偏不,非得趁着孩子们睡着的时候跟艾米莉一个劲儿地聊天。结果等他们醒了,她倒好,居然开始做蛋糕了!”
“我估计她只是想好好地跟人说说话,趁着安静。”我回答。
“可她明明知道你要来,到时候什么状况她能不清楚吗?女人啊,就是只看到眼巴前的。”
“行了,有什么关系嘛。”我道。
“周日可是我们唯一能够安安静静待会的时间了,她不该让他们安静些吗!”
“我想,这也是她唯一能够安安心心聊天的时间啊。”我又道。
“可你不知道,”他道:“简直好像一刻都得不到解脱。蒂妮现在晚上也睡在这里,跟我们一起,住在厨房里——奥斯瓦德也是——所以我好像一点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好像无论到哪里都没法一个人静静地坐会儿。白天要照顾孩子,晚上也全是孩子,还有仆人,和酒馆里那些子人。我有时真觉得自己想逃开。只要有机会我就想离开酒馆——可梅格不愿意走。”
“可要是离开了酒馆,之后呢?”
“我可能会想回去种地吧。这里可实在不适合种地。我手边老有事情,不是有上门推销的人要去见见,就是得去找酿酒师傅,要不就是要找人相相马,或是别的什么事。反正日子是乱七八糟的。要是我能有个自己的地方,安安心心地种种地就好了!”
“那你肯定会痛苦到极点的。”我道。
“可能吧,”他跟以前一样想了想,表示赞同,“很有可能!不过不管怎样,我也犯不着烦这个心,因为我估计我肯定不会再回去——种地了。”
“也就是说,打心眼里你就没想去种地。”我笑道。
“或许。”他再次同意道:“你瞧,我在这里干得挺好的——除了酒馆那块,我总想着那是梅格的。过来看看马厩。我得了一匹夏尔母马(注:产于英格兰中部的品种,高大有力,常用来耕地或拉车。”),还有两匹小马,可棒了。我跟汤姆·梅休去了梅尔顿莫布雷(注:英格兰莱斯特郡的一个小镇,在诺丁汉东南方20英里处。“)一趟,找了他们做过生意的一个家伙。汤姆人还不错,很懂得讨价还价,就是人太懒,总是吊儿郎当的,买了又懒得操心怎么出手……”
显然乔治说到这个就一肚子兴趣。我们拐了个弯朝着马厩走过去,这时艾米莉带着小婴儿出现了,孩子穿上了一件新的丝质外套。她走上前来,黑色的眼睛满是笑意地看着我。
“瞧,他现在收拾干净了!是不是特别可爱?”
她把婴儿抱起来让我看。我瞟了一眼,却只留意到身边她面颊散发出的热气,还有头发上的香味。
“他长得像谁?”我抬起头,望进了她的眼里。她的眼睛清楚地向我传递着讯息,让我的心悸动不已,我完全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可艾米莉却回答了。
“像谁?这个嘛,当然是谁也不像!不过他长大了会像父亲的,你说呢?”
这个问题引得我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她,我们再一次默契地对视,直看得她双颊飞红,而我则呼吸急促。我微笑道:
“是啊。蓝眼睛,就像你父亲——跟你可不一样……”她眼睛再次狂野地闪烁起来。
“对啊,”她柔声道:“我想他以后会很快乐的,就像父亲那样——他们俩的眼睛跟我们都不一样,是不是?”
“的确,”我努力克制着喷涌而出的一股柔情,道:“的确不像,没有那么脆弱。你们的眼睛柔软、脆弱,让人看着就会紧张、烦乱。不过你把自己的敏感都藏起来了,对不对?你的敏感就像是**裸的生命,像毫无防备的原生质,对不对?”
她笑了,想到过去痛苦的回忆,又不由怔怔地出起神来,看到她的心灵飘忽战栗,让我怜惜不已,像以前那样整个人一个激灵。
“那我的也是那样吗?”乔治走上来问道。
看到他,我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他一准是看出来了,脸上掠过一丝阴影,看着有点委屈。
“对啊,”我回答:“没错,就是程度轻些。你从来不太**自己的情绪,一直都很谨慎,不过完全不设防这点倒是一样的。”
“我现在变了?”他问,话里有淡淡的讽意,好像清楚他怎么样我根本不感兴趣。
“是啊,更谨慎了。你是若即若离,而艾米莉则是把自己裹起来,现在她倒是可以以自己的步态走在人群中了。”
说这话时我其实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吻她,因为她一直在用女性特有的矜持而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接着我想到了点什么,道:“你不是要带我去马厩吗,乔治!走吧,一起去看看那些吗,艾米莉。”
“行啊。我可喜欢它们了。”艾米莉跟我一起都纵着乔治的小脾气。
乔治喜欢跟别人谈论自己的马,也喜欢跟马交谈,他把手放在它们身上,抚摸它们的四肢;跟其他事物相比,马儿皮毛光滑、精力充沛,更能吸引他。他这会儿对马充满了热情。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却能回应他,他拥有它们,也可以命令它们,这令他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喜悦。
可小婴儿突然又不高兴了。艾米莉看着我,想唤起我对他的同情。
“他是个小旅行家,”她道:“只要不停地移动他就高兴。会不会是不习惯马厩里的骚味啊,”她皱皱眉,浅笑着补充了一句,“真不好闻,是不是?”
“确实如此。”我附和道,跟着艾米莉走开了些,留乔治一个人待在马厩里。我们俩漫无目的地一路悠闲地回到了花园。艾米莉一直在跟婴儿说话,连跟我说话也是在讲这小家伙,我真恨不得这小孩有多远滚多远。她见我这样不由乐了,之后更是乐此不疲地逗弄我。蜀葵的第二轮也已经绽放,从下而上能一直开到锥形的顶端。身上沾满了透明花粉的小蜜蜂先是飞舞在大花团中的某朵小花边上,兴奋地嗡嗡叫着,然后疯狂地黏住毛茸茸的白色柱头,绕着光滑的柱底激动地忙碌个不停。艾米莉抱着小婴儿让他去看,同时还一直亲昵地低声跟他说着话。孩子探着小身子去够那些鲜亮的花朵。阳光在他光滑的头发上闪耀,像是一层红铜色的光晕。小家伙的蓝眼睛追逐着蜜蜂,嘴里发出小小的声音,突然他的小手舞动起来,就像蜀葵凌乱的粉色蓓蕾。
“看,”艾米莉道:“看这些小蜜蜂!啊,可不能碰,要蜇人的。它们飞过来了!”她惊叫起来,突然害怕地笑着把孩子抱开了。小家伙不乐意地哼哼。艾米莉只好又把他抱到花朵近前,直到他的小手能碰到尖尖的花苞。这时两只被惹恼了的蜜蜂飞将出来,艾米莉吓得尖叫一声连忙后退,过后大笑着看向我,眼里满是激动,仿佛刚刚在我眼前死里逃生了一般。她这一路上都在用满是爱意的眼神挑逗我,却偏偏因为孩子离我远远的。对于眼下这种状况,她倒是由衷地愉悦,乐不可支,每每看到我皱起眉来反而更加开心;到头来我只得咽下满腹的委屈,也笑了,玩弄婴儿的小手,看着他湛蓝的眼睛仿佛晴空一般慢慢地变幻色彩。
很快梅格来叫我们进去喝茶。她换上了一身精致的蓝色衣裙,上面绣着米色的图案,头发匆匆梳就,整个人看起来很漂亮。
“怎么,一直是你在管孩子?”看到艾米莉之后她高声道:“他父亲呢?”
“不知道——我们跟他在马厩分开,是不是,西利尔?不过我喜欢照顾他,梅格,我可喜欢了。”艾米莉回答。
“是啊,是人都看得出来乔治是能撒手绝对撒手的主。他老是待在马厩里。我都跟他说过了,他身上一股子马骚味。跟你们说,他不是那么喜欢孩子们。过来,小宝贝,快到妈咪这来。”
她接过婴儿,狠狠地亲了几口,看得出对他爱得不得了。一个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从院子那头朝这边走来,他的两条粗壮的胳膊露在外面。
“嘿,去找找乔治,告诉他茶好了。”梅格道。
“他在哪儿?”这个结实的小伙子就是奥斯瓦德,负责照顾田里。
“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梅格道,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隐隐表现出对丈夫的不屑。乔治很快走了进来,“怎么,茶都好了?”
“真稀奇,之前你居然没有吵着嚷着要喝茶!”梅格道。
“你才稀奇,居然这么快就换好衣服了。”乔治反唇相讥。
“哦,是吗?”梅格道:“事实是,没用你帮一点忙我就搞定了。蒂妮到哪去了?”话音刚落,那个矮小、僵硬、黝黑、阴沉的女仆就从门口走了过来。
“趁着我们这会在喝茶,你能连同阿尔菲一块照看一下吗?”她问。蒂妮说她觉得没问题,说着接过了红头发跟黑头发的两个婴儿。她抱着两个小家伙到院子的另一头坐下,我们继续喝茶。
桌上摆得非常丰盛,有刚刚出炉、热气腾腾的蛋糕、三四种冷掉的蛋糕、杏子罐头、果冻、龙虾罐头,还有其他像是果酱、奶油、朗姆酒之类林林总总的。
“我不知道这些蛋糕味道怎么样,”梅格道:“我当时都忙疯了。真的,有了孩子干活就只好将就了——特别是还有两个。我好像都没有时间好好弄弄头发,瞧我这副样子。”
她的手抚着头发,我不由注意到她的指甲脏兮兮的,还很不平整。
喝茶时气氛一直很好,直到一个孩子开始哭泣。蒂妮俯下身粗声粗气地哄着。我扭过头望向门外,心里不自觉想到了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她把自己的看护对象给闷死了,但愿这个阴沉的小姑娘不会被逼到那种孤注一掷的境地。很快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号起来。蒂妮从座位上站起来,在院里走动,努力想要安抚住双胞胎。
“这可真逗,好像只要有人来他们俩就会闹脾气。”梅格看着情绪也有点不稳。
“他们跟普通婴儿没什么区别,”乔治道:“只不过你是将将注意到罢了。”
“不,才不是。”梅格突然激动地反驳:“对吧,艾米莉?他肯定是想说什么!今早他们不都乖乖的吗,艾米莉?昨天也是!怎么,他们甚至都不哼哼,真的乖得不得了。可他倒好,希望他们跟哑巴一样还是怎的,但凡他们出点声,他就巴不得把他们锁在盒子里!”
“我可没说过这话!”乔治道。
“你说了。”她反驳:“我哪里知道你怎么想的——”
外面,孩子还在哭。
“把阿尔菲给我。”梅格终于抵不过自己的母性。
“哦,天哪,该死的,”乔治道:“让奥斯瓦德管他。”
“是啊,”梅格刺道:“甭管什么人,只要别让他碍着你的眼就行了。你根本就不该有孩子,你就不——”
乔治嘟哝了句什么,听着像是“今天”之类的。
“给我吧。”梅格满是柔情地接过红发的小家伙,让他贴在自己的胸脯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我的小宝贝?嘘,别哭,宝宝,嘘。”
小婴儿没有停止哭泣。梅格站起来,重心在**交换,轻轻摇晃着他。
“他受了点风。”她道。
我们都尽力继续下午茶,但是眼下实在有点尴尬。
“该不是饿了吧,”梅格道:“我来喂喂看。”
她转开身子,将**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安静下来。她尽量把暴露出的肌肤盖住,又坐了下来继续喝茶。我们都吃完了,所以都坐着等她。因为意外使得下午茶中断,艾米莉和我都变得更加谨慎,我们都设法恰到好处表现得周到、礼貌,说话也尽量简洁——因为这会我们俩正谈到斯特拉斯和德彪西,这无形之中把我们俩和他们俩隔了开来,可我们实在是控制不住,不然的话,此时的气氛可就太过尴尬了。乔治脸色阴沉地坐在一边听我们说话。梅格完全漠不关心,她只是偶尔听听,心里只记挂着孩子,倒是毫不在意我们在说些什么。她很平静地吃着茶点,时不时地低头看看孩子,看着我们时带着轻微的不屑一顾,想来是只当我们在胡扯。她因为至高无上的母性而显得无坚不摧;她就是这里的女主人,是唯一的主宰。而乔治,虽然身为父亲,首先却像是她的仆人;因为对孩子毫不关心,所以她刻意地羞辱他,偏要同他对着干。艾米莉跟我在她看来完全是外人,就连我们自己都这么想。吃完茶点之后我们上楼去洗手。老祖母之前二度中风,已经瘫痪在床,几乎一动都不能动。看着她臃肿的身躯摊在**,我简直吓了一跳。她的脸上肌肉都松弛了,五官扭曲,像是刻意丑化的漫画。她口齿不清地对我说了几个字。乔治问她感觉如何,要不要给她按摩一下。她慢慢地转动昏黄的老眼望向他。
“我的腿,我的腿,按按。”她的声音很古怪,仿佛是从喉头发出来的。
乔治脱掉外套,手伸到被单下面,坐下来很有耐心地给这可怜的老太太按摩四肢,他动作不快,按了一会儿。老太太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等他都离开她的视线,她还冲着他之前所在的方位愣愣地瞪着。
“行了,”乔治问:“有没有好点,祖母?”
“啊,好些了。”她缓慢地回答。
“我给你拿点喝的来,要吗?”他没急着走,看来是打算在离开之前把能做的都做了。
她看着他,他端了杯水,她很艰难地咽了几滴。
“看她老是那么躺着,你是不是很难过?”等我们走到隔壁屋里,我问乔治。他在一张大大的白色**坐下,短促地笑了两声。
“都习惯了,其实我们没人注意她,可怜的老太太。”
“可她肯定对你有点影响,在你的内心深处她肯定深深地影响到你了,哪怕你不清楚。”我道。
“她以前是多么强势的一个人哪,”他沉思着道:“她好像总能看透我。变成这样之前她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真正的朋友。有时候我凑巧看着她——一般我不会注意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可有时候我会——之后,好像一切都烂掉了——”
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好像一下子所有东西都变得灰突突的。”他又笑笑,嘲讽的意味颇为浓厚,她就是我们藏在衣柜里的骨架(注:原文为英文中一句俗语,意即“家丑”。“)。”这话暗指老太太巨大的身形。
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教堂位于离田地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灰色的建筑像一匹英俊的老牡鹿朝着酒馆望过来。教堂的五只大钟都开始奏响,声音震得窗户玻璃都开始晃动。
“我讨厌周日晚上。”乔治显得有点不安。
“因为无事可做?”我问。
“我不知道,”他道:“好像口鼻都被捂住,感到特别无助。我不想到教堂去,听听那钟声,真让人不舒服。”
“那你一般会做什么呢?”我问。
“煎熬。过去两个周日我都会去找梅休兄弟,梅格发了好大一通火。她说这是一周唯一一个晚上我可以陪她,或者跟她出门。可即便我陪着她,又能干什么呢?要是出门,也不过待个半小时。我讨厌周日的晚上——简直无处可去。”
等我们回到楼下,桌子已经清理干净,梅格在给黑发婴儿洗澡。她看起来简直完美,她侍弄着光溜溜的漂亮小家伙时那种温柔,实在太美了。就连她跪在他面前的姿势都显得特别高贵,胳膊、胸脯、颈项圆润柔软,也显得高贵无比。她低下头的时候简直如同圣母一般优雅,她的举手投足都无比可爱、精准、细致,仿佛一首精心演唱的老歌。她的声音透着欢喜,仿佛流水,又像是阳光之下的醇酒一般柔和地萦绕在婴儿圆滚滚的四肢上,抚慰着他。
我们几个远远地看着,分享眼前神奇的一幕。
艾米莉对梅格的快乐满怀羡慕,恳求着梅格也让她给另一个孩子洗澡。梅格慷慨地答应了。
当然,你乐意的话可以给他洗,不过你的衣服怎么办?
艾米莉兴奋地给头上仿佛顶着番红花瓣的小宝宝脱衣服。解开那身迷你斗篷时她的手指都激动得颤抖。我后来一直无法忘怀她把小衬衫脱下,将孩子的托在手心里,温柔地抚触他小小的身子和胳膊腿时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一时间,她和孩子周围仿佛突然闪现出一片亮光,将我排除在外。就在片刻之前,她还离我如此近,眼睛还在搜寻着我的,精神也都怯怯地紧贴着我;可现在,我却被推开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无人关注,无人记得,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光晕中的女人和婴儿。
“哈!哈——”艾米莉将脸贴到孩子小小的胸膛上,蹭着他圆润得仿佛少女的胸脯,感受那丝滑温暖的绝妙触感,不由自喉咙深处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她吻吻小家伙,又摸摸他,垂下脸,呼吸着婴儿的奶香味,享受般地看着那小嘴巴咧开露出笑容,感受到孩子湿漉漉的吻,抚摸着他不停挥动的圆滚滚的四肢、从幼小肩头到胳膊和胸脯那可爱无比的曲线,还有藏在肥肥的下巴下面短短软软的小脖子,她几乎是沉醉地用自己的嘴唇和脸颊去体味小宝宝的皮肤是多么细腻、多么柔软、多么光滑,又是多么温暖,深刻地感受这稚嫩的小生命。
女人总是能够轻易地舍弃男人的肉体对她的吸引力;可对于孩子她却愿意满怀着耐心和惋惜,交付自己全部的温柔、美好。她会紧贴着他的脖颈、小脑袋和脸颊不住地爱抚,仿佛她灵魂的意义就在于此,他每一次激烈地挥动手脚、晃动身体,都能让她瑟缩。看着艾米莉为着这个人畜无害的小人儿忘形至此,我心里又是委屈,又是苦涩,复杂无比。
“梅格对着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像对着孩子时这么快乐。”乔治为自己感到心酸。
小宝宝笑着叫着,小手伸到艾米莉的头发里,抓松了几绺黑发。艾米莉喊了一声表示抗议,试着把握得死紧的小手松开。她把孩子从水里捞出来擦干了,温柔无比地轻轻按摩着他的小身子,小家伙蹬着脚丫反抗。那头细软的头发被擦得竖了起来,恍如在小脑袋上顶了个金红色的光环。她又开始抓住他的脚趾把玩,它们都细小得好像超小型的粉色蘑菇。不过艾米莉到底不敢放小宝宝光着身子太久,她给他套上法兰绒衣裳,裹上睡衣,交给了梅格。
把孩子放到**之前,梅格先给他喂了奶。小家伙嘴巴张得老大,裹住**拼命地吸吮,小脸蛋也紧紧地贴着妈妈的胸脯,手指无意识地在妈妈细腻白皙的胸脯周围挥动,想要把那沉甸甸、布满了青筋的**抓住。梅格低着头看着他,表情温柔得不可思议。艾米莉也握紧双手,俯下身子看着他。他吃奶的样子在她们眼中都精致无比。
双胞胎都睡着之后,我蹑手蹑脚地上楼去看他们俩。他们睡在白色大床旁边的小床里,脸贴着脸,呼吸轻微,气息不稳,但是特别统一,细小的指头攥成拳头,看着特别小,也特别可怜。我不由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两只小云雀。
隔壁屋里传来老太太浊重的呼吸声。梅格进去看她。路过的时候,我瞥见她巨大的身体俯卧在**,想到了莫泊桑的《图瓦纳》(注:短篇小说。讲述主人公瘫痪在床,妻子认为他无所事事,心生厌恶,想着废物利用,便让他在**孵蛋的故事。)里那个被当成人形孵蛋器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