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来思力结婚之后变了很多。他原本那种近乎独断的自信**然无存,谈及任何话题时也不再使用刻意强调、总结陈词的口吻,连在同伴们之间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事事充老大。看到他如今对乔治如此彬彬有礼、体贴周到,我吃惊不小。拉蒂滔滔不绝地说话时,他就在房里走动,却丝毫也不引人注意,举动含蓄、温柔而优雅。看着他给乔治敬烟,或是圆滑地用眼神询问对方是否需要续杯,并轻柔地把杯子填满再放到对方手边,这一连串的动作简直称得上迷人。
他对拉蒂从来都是无比体贴、谦恭,而且绝对不带一点刻意。
我的假期接近尾声,来思力也要到伦敦处理公务,所以我们约好一起走。我们早上八点刚过就要离开林边苑。拉蒂跟他分房睡,所以我觉得她早上不会起来跟我们用早餐。没想到七点一刻,丽贝卡刚刚把咖啡端上来,拉蒂就下楼了。她穿着晨褛,头发一如既往梳理得很整洁。
“唉,亲爱的,你不用这么早下来啊。”来思力吻吻她。
“我当然要下来。”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望着窗外,此时夜色已经渐渐退去,天快大亮了。“没看到你吃好早饭,我怎么能让你在这么冷的天里离开。我估计雪快化了,杜鹃花上的雪都开始融化往下滴水了。啊,我们可以把这阴沉的早餐挡在外面,一小时之后再说吧。”她看了看钟,补充道:“整整一小时!”来思力突然温柔地转过来看向她。她对他笑笑,在咖啡机前坐下。我们都各自在桌边坐下。
“我想,我今晚可以回来。”来思力轻声道,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恳求。
拉蒂静静地看着咖啡流入下面的铜制杯子里。杯子退出来,她抬起头,将杯子递给他。
“别做这种傻事,来思力。”她声音很平静。来思力接过杯子,说声谢谢,将脸埋进袅袅升腾的浓香雾气中。
“我完全赶得上七点一刻从圣潘克拉斯站开出的车。”他头也不抬地道。
“西利尔,你尝尝看,糖放得够不够?”拉蒂对我说完,搅动着咖啡道:“这太可笑了,来思力!你要乘七点一刻那班,在诺丁汉就很可能赶不上换乘的车。那里路况太差,可没有汽车给你开。再说,晚上那么冷,路上又是一片泥泞,非得这么辛苦赶回来干什么!你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伦敦。”
“不管怎么说我都可以搭乘十点半去罗顿山的那班车。”他恳求道。
“有什么必要?!”拉蒂回答:“你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今晚非得回家。真是胡闹。想想多么折腾!要是我,绝对不想大半夜地累得跟死狗一样地回来,绝对不想。你到时候准得累瘫掉。不许回来,跟着西利尔好好过一晚。”
来思力脑袋垂在盘子上,没有吭声。他的油盐不进让拉蒂有些光火。
“我想好你们可以干什么了。”拉蒂道:“去看哑剧好了——哦,等等,去看梅特林克的《青鸟》(注:梅特林克的代表作,六幕梦幻剧。”)吧。我确定最近正好在演这出戏,在哪儿来着……不知道丽贝卡是不是把昨天的报纸给扔了。帮我摇下铃好吗,西利尔?丽贝卡过来了,带着那份报纸。拉蒂仔细地浏览着广告页,很是兴奋地为我们计划晚上的活动。来思力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
到我们出发的时间,拉蒂跟我们一起走到大厅,确保我们俩都穿得暖暖和和的。来思力没怎么说话。拉蒂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在生气,但仍然显得很平静,最后她轻快地拍拍我俩。
来思力沉默地吻了吻她,她道:“再见,亲爱的。你要知道一路上要坐那么长时间很受罪啊。晚上你一定会过得很愉快,我知道的。明天我等着见你呢,再见吧,再见!”
来思力走下台阶,钻进车里,全程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上车。这时天灰蒙蒙的,但是,晴空的光彩和三月的艳阳仿佛都着落在她的衣襟和云鬓之上似的。等车子一路绕过一大丛被白雪覆盖着的杜鹃花,眼看就再也看不见她了,来思力突然站起来惊慌地向她挥手。下一刻花丛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神情落寞地重新坐回座位上。
“再见!”我们还能听到拉蒂欢快柔和仿佛画眉鸟一般的声音。
我回应道:“再见。”来思力也仿佛突然被一击柔情击中,再不怨恨她,而是高声道:“再见,亲爱的,再见!”
汽车小心地沿着树荫下满是雪淖的小路向前开去。
身在诺伍德时,我深刻地感到了那种人在异乡的思恋之情。有好几个礼拜,我总是徘徊在城郊的街巷,这里恍惚有几分幽冥湖的味道。夜晚,沿着寂静的道路喁喁独行,昏黄的路灯寂寞地站在只剩下枯枝的树丛中,我却仿佛身在家乡小树林边的草地和小溪之间的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径。我时而会以为自己正站在通向磨坊的那个满是野趣的山坡上。在这伦敦的郊区,我才能有种仍然置身于幽冥湖虽然不大却水汽氤氲的山谷中的错觉。体内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将我唤回到那条山间小路,我仿佛又能看到那片小树林,它们都在不停地呼唤着我,而我也迫切地想要回去,可我和那里却隔着数英里的距离。自从离开山谷中的家,别的任何事物都不能让我感到更加失落。我视幽冥湖的山峦为我的四壁,那里的苍穹是为我遮风避雨的屋顶。在那里,我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山谷的穹顶,触碰到可爱的天空,天上的云团都是我熟稔无比的友人,它们会不时来看望我;那里的星辰也都与我无比亲近,仿佛我出生之时它们也将将诞生;而幽冥湖的太阳则有如我的父亲一般。可是,眼下我头顶的天空看着却如此的陌生,曾经一夜一夜在树林上方陪着我度过一个小时美好时光的俄里翁,如今视我浑然如同路人。我在此地还如何能找到可以让我依存的四壁,苍茫的夜色又何曾还愿意张开双臂欢迎我,并送星辰与我相伴?城里容不下黑夜,这里的夜晚不过几缕单薄的树影,间或夹着几盏孤灯,我如何还能安然放任自己沉醉在树林深处雍容的黑暗之中!
除了水晶宫(注:位于伦敦南部海德公园旁,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建筑奇观之一,也是工业革命时代的重要象征物。原先是世界博览会首次于1851年在伦敦举行时的展示馆,这场世界博览会的正式名称为万国工业博览会,一直到1936年以前曾经吸引过无数的社会各种阶级的游客前来参观。可惜在1936年的一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周围的一切我都不屑一顾。这座建筑物委委屈屈地蹲伏在黄黑色的烟雾之中,两座支棱着的圆柱形塔身透着忧心忡忡,看着可怜极了。这座庞大的建筑早已朽毁不堪,摇摇欲坠,看在我眼里,远比任何其他地标都更落魄和怪异。
杏树上已经结出褐色的花苞,耳畔还能听到画眉的鸣啭,椋鸟不知疲倦的身影也在眼前不停闪现。街道两旁一丛丛的紫罗兰簇生着,还有人向我兜售被扎成一束束含苞待放的雪花莲。可我对眼前这一切毫无兴趣,它们于我全无意义。
我此刻怀着比以往更加急迫的心情期待着友人们的来信。艾米莉写得比较频繁:
如此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是否感到非常愉悦,甚至沉醉不已?我真心认为这样的日子太棒了。在家里你没法随心所欲地生活,总要大费周折才能获得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要跟母亲保持距离真的很难,如果你真的告诉她们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她们只会觉得你在伤害她们或者侮辱她们。所以,终于无须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只需要让自己快乐,我大感轻松。我觉得母亲和我都认为维持我们之间的牵绊很是痛苦。可她偏偏就是不肯对我放任自流。现在晚上回到家,我无须对任何人说任何话,或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所有时间都是我独有的,简直快活极了。
我开始写小说了……
过了不久,她又来信了,信中写道:
早上上学的路上我经过老布莱福德。村里的鸟儿们都在兴奋地歌唱,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躁动着。很可能还会有倒春寒,但之后春天就会来临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看我?我真无法想象如果你不在春天是什么感觉。铁路可能是这里少数能让人激动的事物了,离着学校几码之外就有一条铁路。我一整天都看到有中部的火车一列列地开向南边。真好,它们可以沐浴着阳光驶向南方。
乌鸦顶顶有趣。我们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它们总是飞来飞去。就是因为有了铁路和乌鸦,我在布莱福德的日子才有了乐趣。前几天我看到长长一排两两一对的乌鸦飞过,都望不到头。你还记得咱们老家的人是怎么说的吗?“鸟儿离群则悲”。经常能看到一只孤零零的鸟停在电线上。每每看到的时候我都不喜欢它。我觉得我的人生图腾可能就是只乌鸦……
很快,另一封信又到了。
我回家过周末。受到重视,被别人当成心中珍视的宝贝,这种感觉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很好,不是吗?这于我而言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前面花园的草丛中雪花莲已经完全绽放了,开了好大一片。我想象着你会沐浴着周日下午的阳光过来看它们。应该不无这种可能是不是?沿着树篱还长出了好些菟葵。我跪到地上亲吻了它们。可以远离这里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我是很高兴的,可我又感觉自己无法远离这些菟葵。我也给你寄了一些——它们不会都枯萎了吧?
现在我已经回到住的地方。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在这里待一阵子也不错——不过不能太长,超过一年肯定不行。当然,只是片刻的满足于我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三月初我接到艾米莉父亲的信:
你再回到老地方就看不到我们了。我们两周之内就会搬走。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运走了。乔治带走了鲍勃跟小花,我把另外三头奶牛——斯塔福德、茱莉娅跟汉娜——卖掉了。整个地方看着空****的。我现在都不能走过牛棚,我们非常怀念马儿夜里蹬踏着地面的声音。不过等离开的时候我应该不会太难过。我已经开始觉得我们待得太久了。我开始觉得我被困住了,开始变得狭隘、无趣起来。离开之后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新生。
但是,我对于过去之后会怎样很是茫然。塞克斯顿太太想到要离开就很紧张。至少我们也还能回来。我觉得我好像必须到别的地方去,待在这里就会停滞不前,会挨饿。我本想着乔治可以跟我一起过去。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喜欢酒馆,可看起来他好像还挺乐意的。周日他跟梅格回来过。塞克斯顿太太说他讲话都带着股酒馆味了。他的确是比以前活泼多了,话也多了不少。梅格跟他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我挺高兴的。他那里订奶的人也还挺多,我不怀疑他能干得很好。本质上他还是很谨慎的,只要不太过贪心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萨姆和大卫已经是好哥们了。我很庆幸当初我们收养了他。我们常常说起你。如果不是有一堆东西需要发卖处理,还能有点动静,这里就会变得无比冷清。塞克斯顿太太希望你能一直跟乔治要好下去。她有点担心他,总觉得他可能会走错路。我倒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如果你们俩能一直当朋友,我也深感欣慰。塞克斯顿太太说她想给你写信聊聊这个事……
乔治懒得动笔写信。我很快就不指望能收到他的信了。可没想到继他父亲的信之后,我很快就收到了他的。
亲爱的西利尔:
原谅我之前一直没有给你写信。不过你瞧,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坐下来给你写信。如果我想写的时候挪不出空来,其他时间肯定更不会动笔了。而我兴致上来想动笔时又多是在田里干活,也没法写字。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打算给你写信来着,可是却无话可说。我在格雷米德教堂后面的地里播种时,一整天都在想你。如果想到该说什么,当时我就能写下来,可是我想不出能写些什么,昨天晚上也是一样。
很抱歉,上封信我忘了感谢你送给我两本书。我还没有全部读完,不过《伊芙琳·英尼斯》(注:爱尔兰小说家、剧作家、专家作家、评论家乔治·摩尔(1852-1933)1898年的作品。)已经快读完了。读到快结尾的时候我有点读不下去。现在我都不怎么看书了。好像根本也找不到空闲,不是有人叫我去吸烟室聊天,就是有事情要处理,不然梅格也会拦着我。她不喜欢我整晚看书,说我应该跟她说说话,所以我只好照做了。
现在是七点半,本来我都收拾停当,准备出门跟哈里·杰克逊谈他要卖给我的一匹小马。他要价很低,这小东西以后一定能长成一匹好马。可是我对于买不买得到并不在乎。我就是突然觉得必须给你写信。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我绝对很沉重、很难受,可这毫无理由:我现在挣了很多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是在格雷米德教堂后面犁地、把燕麦种下去时,我却觉得日子过得好不好我似乎都不在乎。这太奇怪了。上周,我通过各种生意净挣了五镑,可我眼下却还是极其不满、焦躁不安,好像在渴望着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昨天,我看到大团大团的云从天际飘过,突然一阵风刮过,云团都变得支离破碎。它们似乎都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移动着,我很好奇不知道风会把它们吹到哪里去。我看着像是四处没着落,对不对?你能告诉我我内心深处到底在渴望些什么吗?我真希望你就在这里,那样的话我肯定不会有这种想法。当然,大多数时间我不会这么想,一般我都很快乐,也很忙。
天哪,哈里·杰克逊来找我了。回来以后我会写完的。
——我已经回来了。我们出去过了,可是信还是写不完。我没法把详情说给你听。我跟梅格有了点小口角。哦,这阵子我心情糟透了。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说这个,太晚了,我很累,头也很疼。以后再说吧——
乔治·塞克斯顿
春天势不可挡地到来了。伦敦南部都能感受到,整个小镇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在见到圆形的弧光灯点亮之后,像一只只金色的灯泡浮在大马路上飘**着的紫色薄雾之中,我从未想到这里的夜晚是如此浓郁的紫色。城里各处都被施加了灯光的魔法:漆黑的河水之上灯光会投下一块块金黄色的光斑;伦敦桥火车站内外的灯光浮动,恍如一只只进出暗黑蜂巢的闪亮小蜜蜂;而在城郊高高的路灯则会透过浓密的树叶闪烁着淡黄色的光。我开始爱上这座小城了。
早上,我喜欢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巷尾穿行,观察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张张面孔,看那些倏忽闪过的黑眼睛,看女人们边走边交谈时翕动的嘴巴,看男人行走时大衣之下肩膀微妙的耸动,还有他们**在外的脖颈如何往外散发着热量。这里有无数的男人和女人频繁地来来去去,四肢柔软的动作引人入胜,他们经过时眼睛和嘴唇快速地一闪而过,凡此总总,让我热烈地爱上了这座小城。我的视线在经过我身边的无数面孔之上逡巡,一如微醺的蜜蜂在众多蓝色的花朵之间留恋。观察着路人倏忽而逝的眼睛,我如同汲取奇妙的蜜汁,沉醉不已。
我都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扑扇着明亮的翅膀遽然飘逝的。直到我发现路边山楂树招摇着一身的艳红,酸橙树的蓓蕾在阳光下恍如酒滴,晶莹透亮,这些粉色的花蕾密密麻麻开了一大片,娇艳不让水沟里盛放的罗斯草,湛蓝的天空下,杏树的枝叶纠缠虬张,银色和粉色交相辉映。紫丁香也开花了,在阒静沉郁的城郊,夜深时分,这些花芬芳袭人,引得情侣们无声地欢笑。
在这一番春色之中,家里却意外地传来了些不太和谐的音符。五月末的时候爱丽丝写信给我:
西利尔亲爱的:
做好准备——梅格生了对双胞胎,就在昨天。今天下午我过去看望她,之前可是一无所知,等到她那里却看到一双小家伙裹在襁褓里,斯坦莱特老嬷嬷把大伙儿支使得团团转。我差点就昏过去。亲爱的西贝尔,看到那两颗奇怪的小圆脑袋脸贴着脸,就跟一根枝条上结的两颗松塔似的,我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们一个黑一点,一头浓密的黑发,另一个红彤彤的,你简直想象不到,就这么点稀疏的红毛看着倒像是跃动的火焰似的把整张脸都照亮了。我张口结舌。我估计当时自己一准哭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
梅格他们家老太太就可怜了。她躺在隔壁屋里一直在咯咯地笑,还在说些什么,我们那屋里都听得见。她可真是乐坏了,不过因为斯坦莱特嬷嬷不同意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看,她都气疯了。你真该听听等我们把孩子抱过去的时候她都是怎么说的。两个小家伙都是男孩。她很是大惊小怪了一把,可怜的老太婆。我估计她脑子可能有点不正常。有的时候她好像以为他们是她生的,我看着觉得特别逗。她还想把他们俩贴着她放在枕头上,这样就能用脸碰碰他们了。看着她这样,我又不由自主地哭了,西贝尔。我觉得我肯定也不太正常了。后来我们来把孩子们抱回去的时候,她终于醒过神来了,一个劲地傻乐,还说了些打算交代乔治的话——实在是叫人面红耳赤,西贝尔,我听了之后脸烧得厉害。
乔治那时还不知道呢。他去宾汉了,我想应该是去买马了。他好像特别痴迷于买马。他一直跟哈里·杰克逊和梅休的儿子混在一起——你知道,他们都是马贩子,或者至少他们父亲生前是。你还记得吧,他三年前破产之后就死了,留下了两个儿子,弗雷德和邓肯,他们说是接手了父亲的老本行。两个人总上公羊来,乔治也老是坐着车跟他们到处跑。我可不喜欢了,他们都挺混,为人粗俗不堪,而且眼下还穷酸得厉害。
我想着我得等等,见乔治一面。他大约五点半了才回来。梅格一直坐立不安的,忧心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现在怎么样之类的。老天保佑别让我这么为一个男人如此烦心。老太太先听到的马车响,他还没下车呢就先喊起来了——你知道她的房间是冲着前面的——“嗨,乔治,孩子,快来看看,看看你的两个孩子,两个!”接着她好一阵大笑。
乔治道:“祖母好啊,你喊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梅格冲着我可怜兮兮地说:“他一准是跟梅休兄弟在一起呢。”
老太太又喊:“你得了一对双胞胎,一次就得了两个,我的孩子!”你知道她笑之前总要尖叫的!那动静把马给吓了一跳,乔治狠狠地骂了两句。比尔接过马,乔治就上楼来了。我瞧着梅格听到他上楼时踢到楼梯的时候好像缩了一下,后来脸都白了。等乔治进了屋,他身上一股子威士忌和马身上的味。啧,一身酒臭的男人可真让人讨厌!他站在床边笑得跟傻瓜似的,粗声粗气地说:
“你这生得够快的呀,梅格。你还好吧?”
“哦,我没事。”梅格说。
“是双胞胎,真的?”他问:“在哪儿呢?”
梅格望了望摇篮。乔治绕过去走到摇篮边上,手撑着床栏杆。他一直都没有亲过她,什么表示都没有。见到双胞胎时,他们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睡得很香,他突然哈哈大笑好像被逗乐了,之后问:
“两个就够了,一个红彤彤的!哪个是姑娘,梅格?黑发的那个吗?”
“都是男孩。”梅格说这话时提心吊胆的。
他马上转过身来,瞳孔都缩小了。
“该死的!”他骂道。他站在那里跟个魔鬼似的。西贝尔亲爱的,我从来没想过乔治看上去会那么可怕。我一直以为他只会像只忠实的大狗或受伤的牡鹿什么的。可他看起来凶残极了,他望着可怜的双胞胎,一脸不悦,瞪得红头发的那个都开始呜咽了。这时斯坦莱特嬷嬷巨大的身躯往他面前一挡,弯下腰对小宝宝说:
“怎么了,小可怜,他们怎么你们了?他们怎么了?”
乔治的表情从来没这么凶恶过。他出了门,一路撞上脸盆架子,盆都给他撞得乒乓作响,吓得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了。
“这可太过分了!”斯坦莱特老嬷嬷说。梅格都哭了。你都不知道,西利尔,她哭得好像心都碎了。我觉得自己都想把他宰了。
老祖母开始跟乔治说话,乔治却嘲笑她。我真是讨厌听个醉鬼发笑,一时间我感到浑身血都沸腾了。可那老祖母什么都顺着他,她就是那么烦人。梅格之前就跟我哭诉过他们俩。她就是个邪恶、粗俗的老东西……
九月初我回到了林边苑的家。艾米莉暂住在公羊酒馆。很奇怪,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幽冥湖都变了。它不再是那个曾经可以容纳我们这些神往的居民的,完整、美妙的小世界,它已经迷失在数不清的空间之中,成了一个地域狭小、再平凡不过的山谷。我不过去了南方短短一年,曾经身形优雅地低伏在小溪之上、给我们带来过那般愉悦和浪漫的大树都变得滑稽可笑起来。曾经作为我思乡寄托的事物也显得殊无趣味,笨拙可笑。
一天早上,艾米莉和我下山去了斯特利磨坊。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个帮工和他妻子,他们是从北方来的,从没见过。男人高瘦,一言不发,跟本地的老鼠长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女人个子矮小,却异常好动,像是乍着一身乱毛在野地里疯跑的家禽。艾米莉之前就来拜访过,所以女人请我们到磨坊的厨房,给我们搬了两把椅子。巨大的厨房看着简直跟空空****的牢房似的。火炉边搁着一张孤零零的小桌子,几把椅子都靠墙放着。其他地方都空空如也,铺着石板的地面都没入阴影之中。墙上窗户边挂了五笼金丝雀,小鸟们在笼子里快速地移动,使得破败的房间显得更加诡异。我们开始说话时,金丝雀也开始鸣叫。等女人一开口我们都一头雾水,因为她操着格拉斯哥(注:苏格兰第一大城市。)口音,还是个兔唇。她站起身跑到鸟笼边,发出野鸟一般的叫声,朝还在不停尖叫的金丝雀挥舞着鸡毛掸子。
“停下,停下。”她喊道,冲着鸟儿们晃着瘦小得诡异的身体。“愚蠢的小恶魔,傻瓜,傻瓜,傻瓜!”一边说一边挥着鸡毛掸子,直到金丝雀都不再出声。接着,她给我们端来美味的牛角面包和苹果酱,一直劝我们吃点——她真的是用干瘦的胳膊肘顶我们让我们快吃。
“你们不喜欢吗?好了,吃点,吃点吧。快呀,艾米莉,继续吃,多拿点。只是别跟汤姆说,他回来时别跟他说。”她晃着脑袋,发出那种尖利、诡异的笑声。
等我们告辞的时候,她把我们送出来,一路跑到我们前面。我们没法忽视她身上那件黑色的短衫多么的破烂、凌乱。她不停地在我们周围快速地跑来跑去,跟受了刺激的鸟似的,还不时以她独有的尖锐声音、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度适合沉思的磨坊居然落到了这种人的手里,更不敢想一年之前这里还是斯特利磨坊呢。她在我们前面扑棱棱地跑上了果园陡峭的坡地上。等她偶然回头时刚巧看到艾米莉跟我相视而笑,她马上又是一阵刺耳诡异的笑声,神色暧昧地对我们道:
“艾米莉,他是你的心上人,你的心上人,艾米莉!你怎么不告诉我!”她高声笑着。
我们脸都烧起来了。她从水闸的沟渠那边向我们走过来,边走边叫:
“你晚上到这里来过,对不对,艾米莉,对不对?”她又是一阵大笑。接着她突兀地坐在地上,指着我们头顶上方,尖声道:
“啊,瞧啊!”我们看过去,发现是槲寄生。“瞧她,瞧她啊!一晚上你们亲多少次,艾米莉?哈哈!一年到头都亲嘴吧!晚上趁着四下无人可劲亲来着。”
她又狂叫了一阵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转而开始低声、可怜兮兮地说话。她还在努力往我们怀里塞牛角面包、苹果酱和燕麦蛋糕,我们别过她离开了。
等我们俩走到溪边的小路上,艾米莉羞怯地看着我,眼里都是笑意。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在微微蠕动,下一瞬间我才发现自己亲了她,还跟那个矮小女人一样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