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除这座王宫外,旁边还有稍小一点的七八处宫殿,现在都做了旅游饭店。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内部设施极豪华。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来,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两声狗吠,或喀嚓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作一回秉烛夜游了。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但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美。我佩服卡罗尔国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把旧宫做了艺术博物馆,直到今天。国王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趁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便是权力的延长。卡罗尔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长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
冬季到云南去看海
年末深冬季节,到云南腾冲考察林业,主人却说,先领你去看热海。我心里一惊,这大山深处怎么会有海,而海又怎么会是热的?
车出县城便一头扎进山肚子里。公路成“之”字形,车子不紧不慢,一折一折地往上爬,走一程是山,再走一程还是山;一眼望去是树,再看还是树。只见一条条绿色的山脊,起起伏伏,一层一层,黛绿、深绿、浅绿,由近及远一直伸到天边。直到目光的尽头,才现出一抹蓝天——这蓝天倒成了这绿海的远岸。
走了些时候,渐渐车前车后就有了些轻轻的雾,再看对面的林子里也飘起一些淡淡的云。我说:“今天真算是上得高山了。”主人笑道:“正好相反,你现在是已下到热海了。”我才知道,那氤氲飘渺,穿林裹树的并不是云,也不是雾,竟是些热腾腾的水汽,我们车如船行,已是**漾在热海之上了。
所谓热海,是一个方圆8平方公里的地热带。腾冲是一个休眠火山区。多少年前,这里曾经火山喷发,现在地面上仍留有许多旧痕。如圆形的火山口,黑色的火山石,还有奇特的“柱状节理”,那是岩浆喷出时瞬间形成的一片美丽的石柱。但最奇的是地下的热海。大约火山熄灭后还是不死心,便试探着要找一个出口,地下的岩浆就悄悄地摸到这里,一直蹿到离地表还有七八公里处,用炙热的火舌不停地向上喷舔着地面。于是这8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成了一台巨大的锅炉,地下水被煮得滚烫,一个名副其实的热海。
热海虽名海,但我们并不能像苏东坡那样“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也不能如曹操那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因为这海是藏在地下的,我们只能去找几个海眼“管中窥豹”。最大的一个海眼就是著名的“大滚锅”,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的威力。要看这口大锅先得爬上一个高高的“锅台”,我们拾级而上,还未见锅就已听到滚滚的沸水之声,头上热气逼人。上到锅台一看,这口石砌的大锅,直径3米,深1.5米,沸腾的热浪竟有尺许之高。由于长年累月地滚煮,锅沿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水碱,真是一口老锅。大锅前又开出一条数米长2尺来宽的石槽,亦是水沸有声,热气腾腾,槽上架着一排竹篮,里面蒸着土豆、鸡蛋、花生等物。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蒸笼了。游人可以上去随意品尝这地心之火与山泉之水的杰作,就像在城市路边的早点摊上吃小笼包子。我们看惯了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河,可谁又见过这无年无月翻滚不止的开水大锅呢?我抬头看一眼天上的白云和锅后山崖的绿树,忽然想起张若虚的那句名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山上何时现滚锅,滚锅何时初见人呢?天地间悄悄地隐藏有多少秘密。
因为地处热海之上,山上山下露头的温泉就随处可见。有的潺潺而流,兀自成潭;有的点点而滴,挂垂成线;还有的间歇而喷,如城市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但这泉水都脱不了一个“热”字,于是就利用来做浴池,连普通的山民家也开池营业。为了能更深一层感知热海之美,我们选了一处浴室推门而入,待穿过短廊才发现并没有“入室”,而是豁然开朗,又置身在半山之上。原来这里的浴池并不是平地之池,而是一个一个挂在半壁,就如高楼上的阳台。试想,在半山之上,绿风白云,枕石漱流是什么样子?我极兴奋,不肯下水,先披衣环顾四周做一回精神上的沐浴。只见偌大一个池子,犹抱琵琶,叫一株从石缝中探出的大叶榕树俯身遮去了大半,而一株老藤左伸右屈就做了这池子的栏杆。池边杂花弱草,青苔翠竹,池水清清见底,水面热气微微蒸腾。水先是从一个石龙头中注入池中,再漫过池沿,无声地贴着石壁滑向山下,于是过水的半面山岩就如一堵谁家宾馆大堂里的水幕墙,淋淋潺潺。我凭栏遥望着对面林梢上升起的轻轻的雾和脚下谷底游走的云,竟有一种将军阅兵式的自豪,然后翻身入水畅游其中,仰望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天上之鱼。天下真有这样的海吗?
因为刚才池边的那棵大叶榕树,下山时我就留心起这山上的植被。我知道榕树喜热,多见于福建、广东,或者西双版纳,现在能现身于偏北的腾冲定是得了地下的热气。这么一想,果然发现这方圆远近处的树的确特别,既有许多亚热带的芭蕉、棕榈,又有本地的松、柏、杉、樟,还有远古时期留存下来的曾与恐龙为伴的黑桫椤树。有一种我从未见过,枝如杨柳,叶如榆钱,在这个隆冬季节满树还缀着些红绒绒的花朵,主人说,这属柳科,就叫红丝绿柳。啊!好浪漫的名字。现在科学家已经弄清热海的来历,是这满山的绿树饱饱地蓄足了水,然后再慢慢地渗入地下,经地火加热后又悄悄送回地面,这个过程75年一个周期,循环往复,湍流不息。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既是行在密林之中,又是站在历史的河岸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我已说不清到底该叫它热海还是绿海,抑或岁月之海。其实它就是一个为地热所蒸腾、绿树所覆盖、岁月所打造的令人陶醉的生态之海。
乌梁素海:带伤的美丽
假如让你欣赏一位带伤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40年后,当我重回内蒙古乌梁素海时,遇到的就是这种难堪。
乌梁素海在内蒙古河套地区东边的乌拉山下。40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在这里当记者。叫“海”,实际上是一个湖,当地人称湖为“海子”,乌梁素海是“红柳海”的意思。红柳是当地的一种耐沙、耐碱的野生灌木。单听这名字,就有几分原生态的味道。而且这“海”确实很大,历史上最大时有1200多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同纬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每当车行湖边,但见烟水茫茫,霞光滟滟。翠绿的芦苇,在岸边小心地勾起一道绿线,微风吹过,这绿线就起伏着舞动开去,如一首天堂里的乐曲。湖里的水鸟,鸥、鹭、鸭、雁、雀等就竞相起舞,或掠过水波,或猛扎水中,浪花轻溅,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拨着水面。而水中的鱼儿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鸟来抓它,就自动倏地一下跳出水面,闪过一个个白点,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这时走在湖边,心头会突然涌起那已忘却多时的优美文章,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沙鸥咸集,锦鳞游泳,岸止汀兰,郁郁葱葱”,我知道从来不是好文章写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乌梁素海就是这样一篇写在北国大地上的锦绣文章。每当船行湖上时,我最喜欢看深不可测的碧绿碧绿的水面,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还有贴着船帮游戏的鲤鱼。而黄昏降临,远处的乌拉山就会勾出一条暗黑色的曲线,如油画上见过的奔突的海岸,当时我真觉得这就是大海了。
那时,“文革”还未结束,市场上物资供应还比较匮乏,城里人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但这海子边的人吃鱼就如吃米饭一样平常。赶上冬天凿开冰洞捕鱼,鱼闻声而来,密聚不散,插进一根木杆都不会倒。那个岁月时兴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有一次我们整理材料,在河套各县从西向东采访,很辛苦,伙食也没有什么油水。乌梁素海是最后一站,还有好几天,大家就盼望着到那里去解馋。到达的当晚,我们果然吃到了鱼,而这种吃法,为我平生第一次所见。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鱼块,就像村里人捧着大碗蹲在大门口吃饭一样,这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当时的鱼才五分钱一斤。以后走南闯北,阅历虽多,但无论是在我国南方的“鱼米之乡”还是在国外以海产为主的国家,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吃法,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享受。那时,每当外地人一来到河套,主人就说:“去看看我们的乌梁素海!”眼里放着亮光,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次我们真的又来看乌梁素海了,是水务部门的特别邀请,但不是为看海的美丽,而是来参加会诊的,来看它的伤口。
7月的阳光一片灿烂,我们乘一条小船驶入湖面,为了能更有效地翻动历史的篇章,主人还请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与我们同游同忆。船中间的小桌上摆着河套西瓜、葵花籽,还有油炸的小鱼,只有寸许来长。主人说,实在对不起,现在海子里最大的鱼,也不过如此了。我顿觉心情沉重。坐在我对面的王家祥,原乌梁素海渔场的工会主席,他说:“那时打鱼,是用麻绳结的大眼网。3斤以下的都不要,开着70吨的三桅大帆船进海子,一网10万斤,最多时年产500万吨。打上鱼就用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鲜呢。现在,这水你喝一口准拉肚子。”(不知是否为验证他的话,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中就有俩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访了。)当年的兵团知青、退休干部于秉义说:“上世纪70年代时,这里随便打一处井,7米深,就自动往上喷水。”水务公司的秦董事长在一旁补充:“到90年代已是30米深才能见水;到2007年,要120米才见水,15年水位下降了90米,年均6米。”
海上泛轻舟,本来是轻松惬意的事,可是今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这应了李清照的那句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我们今天坐的船真的由过去的70吨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只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区是我国三大自流灌区之一。黄河自宁夏一入内蒙古境内,便开始滋润这800里土地,经过总干、干、分干、支、斗、农、毛七级灌水渠道,流入田间,又再依次经总排干、排干等七级排水沟,将水退到乌梁素海,在这里沉淀缓冲后,再退入黄河。所以,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肾”,首先起储水排水的作用。同时,又是河套的“肺”,它云蒸雾霭,吐纳水汽,调节气候,所以才有800里平原的旱涝保收,才有北面乌拉山著名的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美景。但是,近几十年来人口增加,工厂增多,农田里化肥农药增施,而进入湖中的水量却急剧减少,水质下滑。你想,排进湖里的这些水是什么水啊?就是将800里平原浇了一遍的脏水。河套农田每年施用农药1500吨,化肥50万吨,进入乌梁素海的工业及生活污水3500万吨,这些都要洗到湖里来啊。当地人说,乌梁素海已经由河套平原的肾和肺,退化为一个“尿盆子”了。这话虽然难听,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舱里坐着,听大家叙往事,说今昔,虽清风拂面,还是拂不去心头的一怀愁绪,我便到后甲板散步。只见偌大的湖面上,用竹竿标出二三十米宽的一条水道,我们的这个“舴艋”小舟只能在两杆之间小心地穿行。原来,湖面的水深已由当年的平均40米,降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只好单挖一条行船沟。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黄中带黑,像一条刚翻起的犁沟。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团团乱麻在水面上**来**去,再也找不见往日的碧绿,更不用说什么清澈见鱼了。乌海难道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成了乌黑的海、污浊的海?只有芦苇发疯似的长,重重叠叠,吞食着水面。主管农水的李市长说,这不是好现象,典型的水质富营养化,草盛无鱼,恶性循环。
现在如果你不知内情,远眺水面,芦苇还是一样的绿,天空还是一样的蓝,水鸟还是一样的飞,猛一看好像无多变化。可有谁知道这乌梁素海内心的伤痛,她是林黛玉,两颊微红,弱不禁风,已经是一个病美人了,是在强装笑颜,强支病体迎远客。我举目望去,远处的岸边有些红绿房子,泊了些小游船,在兜揽游客。船边地摊上叫卖着油炸小鱼,船上高声放着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中午饭就在岸边的招待所里吃。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而在内蒙古还要加上一句“无歌不成宴”。乐声响歔起,第一支歌就是《美丽的乌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转,琴声悠扬,只是听不清歌词。歌罢,我请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词,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李市长出来解围说:“不好意思,这还是当年的旧歌词,和现在的实景已经远不相符了。”我说:“不怕,我们随便听听。”她就念道:“乌梁素海美,美就美在乌梁素海的水。滩头芦苇密,水中鱼儿肥,点点白帆伴渔歌,水鸟空中飞。夜来泛舟苇塘**,胜游漓江水,暖风吹绿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归。”
刚才人们还沉静在美丽的旋律中,她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层华丽的包装。现在水何绿?鱼何肥?帆何见?怎比漓江水?顿时满场陷入片刻的沉默与尴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时无言。客中只有我一人是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40年后重返旧地,算是亦客亦主。便连忙打破沉默说:“是有点找不到这歌词里的影子了。这次回来我发现,40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东西。老李、老秦你们还记得三白瓜吗?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让蜜糊住了;还有冬瓜,有枕头大,专门放到冬天等过年时吃,用手轻轻一拍,都能看到里面蜜汁的流动;糜子米,当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层油,香飘口水流。现在都一去不回了。”我这几句解嘲的话,又引来主人一阵欷歔。他们说,都是化肥、农药、人多惹的祸。
乌梁素海啊,过去多么绰约多姿健康美丽,而现在这样的苍老,这样的伤痕累累。但就是这样的病体,它还在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每年要给黄河补充1.3亿方的下游水;给天空补充3.6亿方的气候调节水;给大地补充6000万方的地下水。可是她自己补进来的只有4亿立方溶进了化肥、农药、盐碱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强它所难啊!它得的是综合疲劳征,是在以疲弱之躯勉强地支撑危局,为人们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李市长说,如不紧急施救,它将在数十年内如罗布泊那样彻底干涸。现在设想的办法是,在黄河上引一专用水开渠,于春天凌汛期水有多余时,给它补水输血。大家听得频频点头,都忘了吃饭。正说着,主人忽觉不妥,忙说:“不要这样沉重,办法总会有的,饭还是要吃,歌还是要唱的。”于是,乐声又轻轻响起。歌声中又见青山、绿水、帆白、鱼肥。
受伤的乌梁素海,我们祈祷着你快一点康复,快一点找回昨日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