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红石峡记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如巴黎之铁塔、北京之天安门、上海之黄浦江、长沙之橘子洲头。在榆林则是红石峡。峡在城北三里。正大漠北来,浩浩乎平沙无垠,忽巨峡断野,黄绿两分,奇景突现。

峡之奇有三。一是沙中见河,曰榆溪河。此大漠之地,人常以为黄沙漫漫,旱象连连。殊不见,却有一河无首无尾涌出沙中,绿波映天,穿峡而过。二是山色全红。大漠有峡已自为奇,而石又赤红,每当晨曦晚照之时,两岸峭壁危岩,就团团火焰,接地映天。三是峡中遍布石刻。刀凿斧痕,题刻满山。这是它的迷人之处。

自秦汉以来,榆林即为北疆要塞,红石峡天险其北,镇北台雄视其上,历代征战以此为烈。古诗云:“屯兵红石峡,斩将黑山城。血染芹河赤,氛收榆塞清。”想当年,鼙鼓震天,马嘶镝鸣。将军战罢归来,弹剑呼酒,分麾下炙,长烟落日,悲笳声声。于是便削石为纸,振河为墨,铁钩银划,直抒胸臆。个中人物,最知名者有二。一是清代名臣左宗棠。清朝后期,列强瓜分中国,英、俄染指西北,左于同治五年受命陕甘总督。其时,朝中正起“海防”、“塞防”之争。投降派谓塞外不毛之地,不值经营,更欲放弃新疆,任其存亡。左力排谬说,以陕督之职筹粮备饷,又领钦差之命,提兵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固我中华万世之基业。其用兵之时更植树千里左公柳,春风直度玉门关。他的老部下刘厚基时任榆绥总兵就向他为红石峡求字。他即大书“榆溪胜地”。左宗棠在陕甘经营十多年,雄图大略,边情难舍。这四字虽赞榆溪,却更赞西北。观其书法,用笔沉着,结字险劲,雄踞壁上,隐隐肱股之臣,浩浩大将之风。还有一位,是抗日名将马占山。马曾任东北边防军师长,黑河警备司令。1931年率部在黑龙江打响抗日第一枪,后受排挤,移驻西北,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他1941年来游此地,眼见祖国河山破碎,愤而连刻两石“还我河山”。其字笔捺沉重,深陷石中,说不尽的臣子恨、亡国痛。石峡中这类慷慨激昂文字还有许多,如“巩固山河”、“威震九边”、“力挽狂澜”等,皆横竖如枪戟,点撇响惊雷。今日读来仍虎震幽谷,风卷残云。

中国之大何处无峡;峡多刻石,何处无字?然红石峡正当中原大漠之分,蒙汉农牧之界。北望牛羊轻牧而白云落地,南眺稻粱初熟又绿浪接天。天老地荒,沉沉一线,地分绥陕,史接秦汉。呜呼,收南北而溶古今,唯此一峡。其全长300米,南北走向,东西两岸,一川文字,满河经典。除述边关豪情,还有写风光之秀,如“蓬莱仙岛”、“塞北江南”;写地势之险,如“天限南北”、“雄吞边际”;有感念地方官吏的治民之德,如“功在名山”、“恩衍宗嗣”;有表达民族团结之情,如“中外一统”、“蒙汉一家”;等等,各种汉、满文字题刻凡200余幅。好一部刻在石壁上的地方志,一枚盖在大漠上的中国印。正是:

赤壁青史,铁铸文章。大漠之魂,中华脊梁。

吴县四柏

1900多年前,东汉有个大司马叫邓禹的在今天苏州吴县栽了四棵柏树。经岁月的镂雕陶冶,这树竟各修炼成四种神态。清朝皇帝乾隆来游时有感而分别命名为“清”、“奇”、“古”、“怪”。

最东边一棵是“清”。近两千年的古树,不用说该是苍迈龙钟了。可她不,数人合抱的树干,直直地从土里冒出,像一股急喷而上的水柱,连树皮上的纹都是一条条的直线,这样一直升到半空中后,那些柔枝又披拂而下,显出她旺盛的精力和犹存的风韵。我突然觉得她是一位长生的美人,但她不是那种徒有漂亮外貌的浅薄女子,而是满腹学识,历经沧桑。要在古人中找她的魂灵,那便是李清照了。你看那树冠西高东低,这位女词人正右手抬起,挟着后脑勺,若有所思。柔枝拖下来,风轻轻拂着,那就是她飘然的裙裾。“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西边一棵曰“奇”。庞然树身斜躺着,若水牛卧地,整个树干已经枯黑,但树身的南北两侧各劈挂下一片皮来,就只那一片皮便又生出许多枝来,枝上又生新枝,一直拖到地上,如蓬蒿,如藤萝,像一团绿云,像一汪绿水,依依地拥着自己的命根——那截枯黑的树身。就像佛家说的她又重新转生了一回,正开始新的生命。黑与绿,老与少,生与死,就这样相反相成地共存。你初看她确是很怪的,但再细想,确又有可循的理。

北边一棵为“古”。这是一种左扭柏,即树纹一律向左扭,但这树的纹路却粗得出奇,远看像一条刚洗完正拧水的床单,近看树表高低起伏如沟岭之奔走蜿蜒,贮存了无穷的力。树干上满是突起的肿节,像老人的手和脸,顶上却挑出一些细枝,算是鹤发。而她旁边又破土钻出一株小柏,柔条新叶,亭亭玉立。那该是她的孙女了。我细端详这柏,她古得风骨不凡,令人想起那些功勋老臣,如周之周公,唐之魏征。

还有一棵名“怪”。其实,她已不能算“一棵”树了。不知在这树出土的第几个年头上,一个雷电,将她从上至下劈为两半,于是两半树身便各赴东西。她们仰卧在那里相向怒目,像是两个摔跤手同时跌倒又各不服气,正欲挣扎而起。长时间的雨淋使树心已烂成黑朽,而树皮上挂着的枝却郁郁葱葱,缘地而走。你细找,找不见她们的根是从哪里入土的。根就在这两片裸躺着的树皮上。白居易说原上草是“野火烧不尽”,这古柏却“雷电击又生”。她这样倔,这样傲,令人想起封建士大夫中与世不同的郑板桥一类的怪人。

这四棵树挤在一起,一共占地也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但却神志迥异地现出这四种形来,实在是大自然的杰作。那“清”柏,像是扎根在什么泉眼上,水脉好,土气旺,心情舒畅。那“古”柏,大约根须被挤在什么石缝岩隙间,未出土前便经过一番苦斗,出土后还余怒未尽。那“奇”、“怪”二柏便都是雷电的加工,不过雷刀电斧砍削的部位、轻重不同,她们也就各奇各怪。真是天雕地塑,岁打月磨,到哪里去找这有生命的艺术品呢?而且何止艺术本身,你看她们那清、奇、古、怪的神态,那深扎根而挺其身的功力,那抗雷电而不屈的雄姿,那迎风雨而昂首的笑容,那虽留一皮亦要支撑的毅力,那身将朽还不忘遗泽后代的气度,这不都是哲理、思想与品质的含蓄表现吗?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部博大的教科书,我们面对她常常是一个小学生。我想应该让一切善于思考的人来这树下看看,要是文学家,他一定可以从中悟到一些创作的规律,《唐诗》、《聊斋》、《山海经》、《西游记》不是各含清、奇、古、怪吗?要是政治家,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包公那样的清正,贾谊那样的奇才,伯夷、叔齐那样的古朴,还有扬州八怪等那些被社会扭曲了的怪人。就是一般的游人吧,到此也会不由地停下脚步,想上半天。云南石林里那些冰冷的石头都会引起人种种联想,何况这些有生命的古树呢?她们是牵着一条历史的轴线,从近两千年以前的大地上走来的啊!

天星桥: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全国的山水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处,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确实,全国知道天星桥的人很少,它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旁8公里处,许多年来黄果树的名声太大,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天星桥的美就美在你突然发现世界上的风景还有这样一种美。只要你一走进这个景区,就一步一吃惊,一步一回头,你总要问:“这是真的吗?”一般的“真像”、“真美”之类的词在这里已经苍白无力。因为这景你从没见过,从没想过,就是在小说中,在电影上,在幻想时,在睡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现在,突然从你的心灵深处抓出一种美,摆在你眼前。你心跳,你眼热,你奇怪自己心里什么时候还藏有这样的美。

天星桥景区不算很大,方圆5.7平方公里,三个半小时就可逛完,基本上是走平地,也不会让你很累。你可以从从容容地看,慢慢悠悠地品。整个景区前半部以山石之奇为主,后半部以水秀之美为主,而渗透在全过程的是绿色的树、绿色的风。所以当你从那个美梦中醒来,细细一想,其实这天星桥的美和其他地方一样,还是跑不了石美、水美、树美。但是它却硬能够化平淡为神奇,将几个最普通的音符谱成了一首天上的仙乐。

石头哪里没有?但这里的石头总要变出个样,变出别一种形,别一种神,像一个曲子的变奏,熟悉中透着新鲜,叫你有一种感觉到却说不出的激动。比如石的表面经常会隆起一簇簇的皱褶。它本是个铜头铁脑、生硬冰凉的东西,却专向柔弱多情方面取貌摄形,如裙裾之褶,如秋水之纹,如美人蹙眉,如枯荷向空。这种强烈的反差,从你心里揉搓出一种从未有的美感,你忍不住要叫,要喊。难怪国画专有一种表现法叫“皴”法。再说它的形,也实在不俗,它绝不肯媚身媚脸地去像什么,是什么。反而,它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在你头脑的储存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构图。比如一座山石,大约有城里的一座高楼那么大,侧面看它却薄得像一本书,或者干脆是一张纸。硬是挺立在那里,水从脚下绕,藤在身上爬。它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是美。脚下的、头上的,还有那些在坡上、沟里随意抛掷的石头,都要美出个样儿;你可以伸手随意抚摸崖边一块突出的石,那就是一朵凝固的云。有时你走过一座小桥,这桥身是一块整石,但你怎么看也是一段枯了多年的树。有时路边或山根的石头连成灰蒙蒙一片,那就是一群抵角的山羊,前弓后绷,吹胡子瞪眼,跃然目前。

天星桥景区的前半部是石在水中。浅浅的水面托起无数错落的石山、石壁,又折映出婆娑多姿的影。有的山平光如洗,在水里是一面立着的镜子;有的中裂一缝,在水里就是一道飞来的剑影。而在这很多但并不太高的群峰之间则是365块踏石,游人踩着这些石头,鞋底贴着水面,在绿波上**漾。当你看着水里的青山倒影时,也就惊奇地发现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美。因为这石的数目暗合了一年的天数,所以在这里总会有一块正是你的生日,此园就名“数生园”。你站在生日石上可以体会一下降世以来这最美丽的一天。景区的中部是两座对峙的山峰,相距数十米之遥,他们各探出一只手臂呼唤对方。但就在相差一拳之远时,臂长莫及,徒唤奈何。这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上大下小,正好卡在其间,于是两手以石相连,成一座云中石桥,千年万年,苍松杂树扎根其上,枯藤野花牵挂其旁。石头能变到这等花样,也算是中外奇观。天星桥景区的名字大概就是因它而取,就像我们为一本散文集取名,就拣其中最得意的一篇。

天星桥的水是为石而生的。一入景区,脚下就是水,水里倒映着各色的山石。所以这水实际上是一面大镜子,就是为了让你正面、反面、侧面,从各个角度来看山、看石。只不过这镜子太大,你无法拿在手里,于是人就走到镜子里,踏在镜面上,镜不转人转。刚入景区,在数生园一带,水面极浅,山石也不高,清秀娴静。如庭院深深。但静中有变,水一时被众山穿插成千岛之湖,一时又被变幻成漓江秋色,忽而又错落成武夷九曲,当然都是微型美景。总之随石赋形,依山而变,曲尽其态。到过了那云中之桥,山高谷深,就渐有恢弘之气了。谷底有一座深潭,方圆数里,一泓秋水深不可测。潭为四山所合,不见源头;水从深底冒出,成两米多高的水柱,又静静滑落潭面,如夜空中的礼花。问之于当地人,说这潭就叫“冒水潭”,可见开发之迟。连名字也还没有受过文人们的“污染”。潭边有一株古榕,干粗二抱,叶繁如山,物依树临潭,遥望天桥,只恨眼前不是夜晚,否则山高月小,好一篇《后赤壁赋》。

水从冒水潭里流出之后,泻在一片石滩里,没有了先前的浅静,也没有了刚才的深沉,撞在各样石上,翻起朵朵浪花,叩响潺潺轻鸣。要知这滩绝不是一般的乱石滩,而是一根根直立的石柱、石笋,此景就名“水上石林”。云南的石林是看过的,那些无枝无叶的树,无言地伸向天空,让你感到生命的逝去;桂林的溶洞子也是看过的,那些湿漉漉、阴沉沉的石笋、石塔在幽暗中枯坐默守,让你感到岁月的凝固。当石头们只是同类相聚时,无论怎样地表现,也脱不出冰冷生硬,就像一场纯由男性表演的晚会。而现在绿水碧波欢快地冲入了这片石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绕过这片石轻翻细浪,撞上那座崖忽喧涛声,整个滩里笑语朗朗,湿雾蒙蒙。你再次体会到水就是生命。这些无生命的石头这时也都顾盼生辉,变出无穷的仙姿神态。游人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就在这水欢快的伴奏和伴唱中,舞蹈着穿过这片已有亿万年的生命之林。

天星桥的水不像我们过去随便看过的一条河、一个湖或者一座瀑布,你始终无法看到它一个完整的形。不知它从哪里出来,最后又回到何处。就像我们看一座房子,要找水泥只有到那砖与砖之间的沟缝中去寻。我只知道那水的结尾处是一个叫做珍珠泉的地方。淌过数生园,钻出冒水潭,又漫过石林的水。不知道还做了哪些事,最后汇到了这里。这里名泉实则是一个大瀑布,但它不是一匹直垂下来的布而是一圈卷成漏斗状的布。平软的水波滑过整石为底的圆形沟坡,在石面上滚成一颗颗的珍珠,在阳光中幻出五颜六色。这时你的面前是一只大斗,一只不停地吸进金银珠宝的斗。围着这急吸灌的珍珠飞流,四周翻起细碎的浪花,奏起喧闹的乐声。然而这一切突然就消失在一块巨石之下。当你翻过这一道石梁时,仿佛刚才就没有见过什么水,也没有听到水声,只有垒垒的石和石缝中绿绿的树,这水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洛神。

天星桥的树以榕树为多,叶大荫浓,满谷绿风。这里的树常会变出许多的形。有一株名“美人树”,树身高大绰约,枝叶如裙裾飘动,女士们都争着与她合影。有一株叫“民族大家庭”,一从石中钻出即分成56根树干,大家就一根一根地去数。还有一株并不是树,是一株老藤,不知有多少年月,甚至也看不清它从哪里长出,只见从山坡上搭下来,也许当初是被风吹了下来,就挂在了对面的一棵高树上又绕了几匝。生命之力竟将这藤拉得笔直,数丈之长,一腕之粗,像一根空中的单杠。当我环顾四周,贪婪地饱餐这些秀色时突然发现这里除了石就是水,基本上没有土。大大小小的树,不是抓吸在石上,就是浸泡在水中。无论是在路旁、在头上、在脚下,那些奔突蜿蜒、如雕如刻的树根招惹得你总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身子去靠一靠,甚至想用脸去贴一贴。这些本该深埋在土层下的不见光日的精灵一下子冒了出来,排兵布阵,作了一次惊人的展示。这实在是天星桥的个性。从数生园出来,路边有一块一楼多高的巨石,光溜溜的石壁上却顶出一株胳膊粗的小树。远看这树就如假的一般。导游小姐总喜欢考考游人,问这树根在哪里?你俯近石壁细细一看,石上蛛丝马迹,那树根粗者如筷,细者如丝,嵌缝觅隙,纵贯南北,奔走东西。我忽觉头上轰然一响,眼前的石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于无声处河网如织,水流涓涓。那红色的“之”字形须根就像一道道闪电,生命的惊雷在天际隐隐作响。面对这株亭亭玉立的榕树和这块光溜溜的寻根壁,我一下子寻到了生命的美、生命的理。我在这里徘徊,几乎每一块巨石都立在水中,而每块石上都爬满了树根。那根贴着石面匍匐而下,纵横交错又将巨石网了个结实然后再慢慢抽紧,就像我们在码头上看到的,吊车用网绳从水里提起一件重物。那赭色的根涨满了力,像一个大木桶外条条的铜箍,像力士角斗时臂上暴突的青筋。有长得粗些的,如臂如股披挂石上,像冬天崖上的冰柱,像佛殿后守门的韦驮,凛然而不可撼。霎时我觉得天星桥全部的美都在这根与石的拥抱之中。回看刚才的水美、石美全都做了树的铺垫。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有机结合。你看石临水巧妆,极尽其意,因水而灵;水绕石弄影,曲尽其媚,因石而秀。而这树呢,抱坚石而濯清流,展青枝而吐绿云,幻化出一团浓烈的生命。这种生命的力量和美感充盈在这条不大的山谷之中,令你流连忘返,**气回肠。天下的好景有的是,但有的路途遥远,一生只能作一次游;有的以险取胜,只能供一部分人做冒险的旅行。只有这天星桥,路又不远,山又不险,景却特美,你可以一来再来,细品漫游。

佩莱斯王宫记

我曾暗发宏愿,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王宫自然集中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包括自然风景、建筑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我窃喜正中下怀。

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向北驶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欠着身子,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人看的。大凡给人住的房子,总是面积求大,结构简单,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现代民居,要是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要是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而这些房子却绝不肯四面整齐划一,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呈折线或弧线的美。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黄剖面,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成一面坡或两面坡,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屋顶伸出许多尖的、圆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为他人着想的人。要是只为实用,大可不必这样复杂,他却花钱花工,给来往的行人制造了一件工艺品,免费参观,提供美的享受,使许多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大饱眼福。这是参观王宫前的一个铺垫,我的情绪先有了一个适应异域的空间转换。

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公路沿着一条条山谷,谷下有河,名佩莱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白桦、冷杉深处,水流潺潺,只闻其声。树是特别的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积雪压在叶上,铺在树下,雪静树更绿,空山不见人,有一种莫名的幽邈。我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是写罗马尼亚古代社会的。公元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公元2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在这沟里拍的,也是这树、这水和沟里尖顶的草房。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声震山谷,尸横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处死一半,于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单数点名,点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引颈等着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视死如归。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当时我坐在影院,被震慑得如痴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我停车路边,向深深的谷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握剑持盾的勇士。山风吹过,树森然不动,却抖落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

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忽出沟底,忽涌波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越往上越层叠错落,挑出许多的尖顶。用橡木镶包成各种图案的门窗,衬着皑皑的白雪,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这王宫的第一位主人是1866年从德国来的卡罗尔国王。卡罗尔是中国宋徽宗、李后主式的人物,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王宫1875年开始建造,1883年基本建成,到1914年全部完工时,卡罗尔也就去世了。

王宫共三层,160间房。门向西开,进门就是一个通高30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厅,墙上垂下18世纪的壁毯,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上二楼,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5~19世纪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剑、中国的弓,还有一把关公刀。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室内桌椅的侧面、腿脚处、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还都跷着一条腿。桌上的烛台分两层,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作头顶重物状,神色颇惹人爱。天花板是3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另有一写字台,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他勇往向前,长发被风吹向后面,如呼啸的火车头。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上面刺着花纹。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二层楼,橡木书柜,有旋梯可上下取书。桌上有信札箱,是皇后手绘的箱面。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藏书室后又一小办公室。小办公室右拐,便开始了一大串的客厅。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地区命名,而分别收集各地艺术品。

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国王在这里接见作家、艺术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黑色硬木,镂空浮雕,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还有日本的瓷器,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直径约有半米。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全以一个少女为题,据说是王后的构思。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第二幅代表夏天,阳光从浓荫中射出,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调转深,那女子低着头,一种秋的悲凉。第四幅,少女半**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圣洁。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她也酷爱艺术,是一个作家、诗人,夫妻算是珠联璧合。可想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一个更美的美人,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缕鞋”词,却也未见二周有什么唱和,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潇洒。

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两侧立着米开朗基罗的三个铜雕,墙上是6幅意大利名画。再前,威尼斯厅,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原件已经失传,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再前,阿拉伯厅,满是地毯、挂毯,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一枕可10人共眠。再前,土耳其厅。然后右折是长廊,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到此已绕王宫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库了。1910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一切艺术我都喜欢。”国王常在这里观尊摩演出,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他亲自谱写《霓裳羽衣曲》,又做导演,又与宫人共舞。卡罗尔虽喜欢艺术,治国方面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这一点比宋徽宗、李后主、唐玄宗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