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并非广为人知,但当紧张(stress)一词用于形容某人的情绪状态时,它其实是一个比喻。此词最初限用于金属及其他材料的科学研究领域当中,是指受到过度外力下的“扭曲或损形”(引自字典释义),例如一条钢筋只能承受一定程度的紧张,否则就会断裂。
那么,形象地说,是什么给孩子制造了相对应的压力呢?如果孩子“断裂”,又意味着什么呢?
孩子的年龄一旦达到二位数,训育对抗赛的风险就会提高。青春期少年更容易闯祸,当他们(合理地)反抗受控时,家长通常会试着诉诸更严厉的管教和更严重的惩罚形式。但稍大一点的孩子所承受的压力还来自其他方面,他们渐渐感到自己不仅被期望表现顺从,还要获得成功;不仅要乖,还要出色。
在过去20年当中,儿童心理健康专家及其他育儿作家的作品一直在警告我们:孩子正在被催促、被施以重负、被安排过满。2002年发表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城郊11~12岁青少年中酗酒(男孩更多)和抑郁(女孩更多)比例过高,令人不安。研究人员将这些症状的根源追溯到孩子已经被家长指引着全力以赴考入名牌大学。
另有研究显示,家长过度专注学习成绩的7年级学生,更容易出现抑郁和“适应不良性完美主义”迹象,而家长更关心孩子幸福感而非学习成绩的学生则较少出现这种情况。请注意这两个目标不仅截然不同,甚至有时背道而驰。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曾不无悲哀地说道:“鲜有家长具备勇气和独立性,做到更关心孩子的幸福,而非孩子的成功。”
在极端情况下,家长的“逼向成功”能达到狂热状态,孩子的现在被完全抵押给了未来,任何有意义、有乐趣的活动都牺牲给了准备考取哈佛大学的不懈努力。这些家长牢记胸中底线,评估孩子每一个校内或校外活动的决定,衡量标准仅是其可否为未来的辉煌目标作贡献。他们与其说是养孩子,不如说是养简历,到了高中,这些孩子已经学会严格按照取悦大学招生委员会的方式去登记参加兴趣班,忽视(或最终沦为无视)自己当下真正的个人兴趣。他们习惯向老师发问:“我们需要知道这个吗?”——而不是“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将自己的目标暗淡地锁定在奋力拔高GPA(平均绩点) (全称Grade Point Average,平时取得的各学科成绩的平均分;美国高中考入大学的评定标准之一。——译者)或SAT分数 (全称Scholastic Assessment Test,是世界各国高中生申请美国大学录取及奖学金的重要参考。——译者)。
这种成绩压力感在许多家庭极为普遍,孩子在行为上表现完美,从不给家长或老师添麻烦;尤其是那些高度成功的家长(这里是指财富成功,作为家长则不一定成功)更可能会给自己的后代施加繁重且往往不切实际的要求。那份针对11~12岁儿童的研究报告题目发人深省:《优越还是压力?—— 富足家庭青少年之研究》,作者之一以前就曾发现,家庭相对富裕的青少年要比市中心青少年更容易滥用药物和患上焦虑症(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一般住在市郊别墅区,更富裕的家庭会选择更远的远郊区居住,因为这些人群的交通费用不成问题,而再偏远的地区则是农村和农场区;市中心往往是少量高档商务公寓和大量廉租房,因为离工作的地方较近,不必担心交通费,因此收入较少人群多数居住于此。——译者)。
这一点尤其适用于近郊青少年(或青春前期儿童)的家长。同时,育儿书籍为警告敦促孩子成功而引用的一些细节并不太适用于远郊县家长。不是所有孩子的课外活动时间表都足以累死一个CEO——或者即使是,也不过意味着他们一旦适龄就必须找到工作。有些家庭更担心的是支付车贷,而不是开着豪华私家车从音乐教室去体操房的最佳路线。如果有些家长乐意为孩子的“职业生涯”担任全职咨询师,那么也不要忘记同城另外一些家长只能幻想有那么多闲钱(和闲工夫)去犯同样的错误。
简言之,孩子感受的压力性质随学区不同而有变数;但这并不说明只有富裕家庭的孩子才会有紧张感。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工人阶级家长也可能会下定决心为孩子创造自己从未享受过的机会,甚至会更坚决地确定孩子必须认真利用这些机会;这种紧张与家长坚持聘用私人教师的孩子所体验的紧张不尽相同;但二者都是紧张。
另外,如果压力在于不仅要优秀,而且要在同学中出类拔萃,其后果对(任何收入水平、任何种族背景的)孩子来说尤具毁灭性。这样的孩子会认为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自己通往成功的阻碍,其可预知的后果包括不合群、好斗、妒忌(优胜者)和鄙视(落后者);其自我评价通常也会因人际关系而变差。毕竟,如果你对自己能力的判断完全取决于是否战胜其他人,那么你充其量只会在某些时候放松和自信,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胜出。
回溯至20世纪80年代,曾有两位心理学家对800多名高中生展开调查,发现那些求胜心切的学生“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更依赖建立在外界评价和考核成绩基础上的个人价值评估”。也就是说,他们的自我评价完全取决于他们在某项任务中的表现如何以及别人如何看待他们。竞争让人类的自我评价变得有条件和不稳定,无论是获胜者还是失败者,概莫能外。更重要的是,这种影响还不仅限于“过度”竞争中,相反,只要孩子感觉处于一种你死我活的对立状态下,就必定要付出心理代价。
上述理论可以说是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供我们审视自己对孩子的过火行为,宠溺他们,过度介入他们的生活。我认为,真正的问题并不是我们做了多少,而在于我们做了什么。当然了,要是我们过多关注孩子的成绩——或者更糟糕,试图让他们超越所有同龄人——那我们的确应该松松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是少管孩子就行了,却恰恰说明我们应该选择更好的养育模式,比如,给予更多的支持和更少的控制(更多详情参见第七章到第十章的内容)。
与其追问我们是否为孩子做得太多,倒不如质疑我们做这一切到底是为谁(尽管这会引起更多的不安)。一眼望去,似乎催逼孩子的家长只不过是将孩子的幸福放在自己的幸福之上,最近出版的一本关于“过度养育”(hyperparenting)现象的书就是这样声称的 (即“直升机父母”,这些父母像直升机一样在孩子的周围盘旋守望,阻碍了父母视孩子为独立个体,也让父母不易从孩子与父母有别的有益角度来看待孩子。——译者)。但不妨深究一下:某些案例中,实际情况则是狐假虎威的现象(英文缩写BIRG, Basking in Reflected Glory)。这个词一般用在体育迷在偶像队伍取得胜利后所表现出来的骄傲和狂喜,但似乎也适用于那些从孩子的成功中获取间接快感的家长心理。与这样的家长见面没几分钟,他们就设法让你知道他们的孩子在读天才班,或是拼入了全州网球队,或是被斯坦福大学提前录取了。我以前会在朋友面前恶搞这种态度,声言我很着急,因为女儿2岁了还在阅读时动嘴唇。(即不会默诵。但作者这里是在嘲讽,因为2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会默诵了!——译者)
显然,为孩子骄傲无可厚非。但如果吹牛变得过度——太强烈、太频繁,或过于迫不及待——那么家长就可能是过于将自我认同拴绑在孩子的成绩上,尤其是当那些夸耀的话听上去更像是得意扬扬,而非充满爱意。这些家长喜欢攀比,毫不含蓄地表示他们的孩子不仅聪明,而且比其他孩子都聪明。(这很像汽车保险杠上常见的贴纸:我的孩子是××学校里的优等生——言下之意:你的孩子不是。)
听着这些家长的话,你会开始怀疑这些成绩并不是孩子自己取得的,而是被爸爸妈妈诱骗出来的,他们对孩子跟随得太紧、逼迫得太猛,或许不是爱太多而是爱得太有条件。你不禁会产生疑惑,一旦这些孩子不再成就斐然,是否还会坚信自己是被爱的?父母潜意识里的等式“孩子的成功=我的成功”“因为有我,所以孩子成功”,与选择性使用正面强化等策略息息相关,导致孩子认定要想得到家长的拥抱和微笑,就必须表现良好,家长并不会因为他们是谁而感到骄傲,而只看他们做了什么。
回想我小的时候,有些家长想方设法让孩子早一年上幼儿园,或精心安排让孩子跳级,这样孩子就可以赢在起跑线上——天知道他们到底在朝哪个方向冲刺。而现在,同类的家长会选择让孩子晚一年上学,孩子可能会因为比同学年龄大而更加老练。这种在养育行为上的180度大转变可以说是滑稽可笑,但二者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决定是否是真正建立在孩子的需要之上[1]。我要重申:我们不仅要质疑家长是否过于介入了孩子的生活,还要质疑介入的方式和介入的动机。